一晃數(shù)月,春夏秋冬。
燁王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重顏體會到的不是凡人對于死亡的恐懼,而是愛別離的至苦。他第一次知道想念一個人是何滋味,全身心的保護一個人又是何滋味,他做人做神都是為了大義而生,沒有性格棱角,沒有屬于重顏的脾氣,他是神,是要守護蒼生的神,下凡為人,亦是天下百姓的王,他所要背負的東西太多,所以這也是第一次他第一次,為了一個平凡的人而改變。
他因她留在土匪窩里,竟然會覺得歲月靜好;他為她更改舊制,竟會當眾在祭臺上搶下一個女人;為了他不惜與百姓和整個朝廷作對,留下夜凌女的命,由人非議;亦為了她喜為了她怒,為了她變得不像原來的自己。
重顏扶著桌角,他現(xiàn)在僅依靠自己的力氣站立都很艱難,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但晟國要處理的事卻不會等他,殉葬禮因夜凌女的死亡不得不再一次變更,原本焚燒活人的祭天之禮絕不能死灰復燃;陽寧王派系的余孽是否清理干凈,那些或多或少幫過陽寧走狗的人查不查,入如何查,又如何審如何判,皆需要他親力親為,親自決定,更何況晟國百年基業(yè)不能斷,他還要找一個合適的繼承者,一個能守住既有的江山,又能征戰(zhàn)邊疆,退東平,滅西驤的真正王者,下凡這一趟,不僅要做好燁王,更要為人間長久的安寧而有所作為。
重顏自問,他這一趟的所作所為,能夠無愧于心,無愧于天神之職。
只是,有愧于那個救了他一命的女子——他知道她對自己的感情,卻選擇離開,不回應;她被陷害成了夜凌祭品,他也沒能為她找出真兇;甚至到最后,他連陪伴她保護她都做不到,狠心將她趕出王宮,再不與她相見。
“咳咳咳……咳咳……”燁王用袖子捂住嘴,他知道袖子上的鮮紅,卻并不喚醫(yī)官來治——或許,他自己也知道,病痛能讓他獲得一些真實之感,他才能繼續(xù)履行燁王的責任,又或者,他本就不在乎這殘存的性命,余生沒有她再,他到希望早日了解這余生。
“來人,擬旨。”重顏道,侍從迅速將門外的官員喚進,他們都是燁王的心腹,也是能維系大晟江山,保護晟國統(tǒng)治根基的棟梁。
房門緊閉,人影攢動,臣子門也不再讓燁王保重身體,他們也知道燁王時日無多,現(xiàn)在說的每一句話,無異于都是在交待身后之事了。
……
他與她剛別不久的那個夏末,那時窗外還有繁盛的樹葉,他坐在窗邊,從朝陽升起一直坐到了日落,直到門外不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人聲:“她很好,勿念?!?p> 他露出會心的微笑,方才關上窗戶,轉身回了房。
——“溸離,原諒我那年夏,與你不辭而別?!?p> 自此,再無她的音訊。
而現(xiàn)在,北風呼嘯,他披著大氅倚門而立,眾人皆勸王上帶著病體不可受寒,可他卻是置若罔聞,連坐也不肯坐,只看著連一顆星也沒有的黑夜,誰人說話也不聽。
——“溸離,你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你可曾怨我?”
大晟三八五年冬,燁王薨,依燁王遺詔,王信守諾言,焚化肉身以侍奉天地,以保大晟長安。先王第十二子成王繼位,成王仁義賢德,善用賢良,年少而有為。
燁王之陵,碑上無字,僅以衣冠冢葬之。
陵墓外,寒風凌冽,雨雪霏霏,荒無人煙的燁王墓前,竟出現(xiàn)了一女子,身披紅衣,長發(fā)未束,隨風飄散,她的脖子上吊著一顆的木墜,古樸的木頭上刻著一朵盛開著三焰的火花。
她在墓前不知守了多久,直至雨雪打濕了她的頭發(fā),染白了她的睫毛,她的面頰漸漸失了溫度,變得和雪一樣白,她俯在碑前,枕雪臥冰,心里思念著一個人。
——誰人知道她是誰?
——誰人又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聽說,女子嫁人,都要穿大紅色衣裳的?!?p> “為什么要嫁人?”
“因為這樣就可以和你喜歡的人共度一生了?!?p> ……
她不知何為嫁娶,何為喜歡,她只知道這是他最常穿的顏色,和脖子上的墜子一樣。她要等他。
夜凌女溸離,不祭天不獻地,只屬于燁王一人。
大晟燁王之墓,不會說話的少女,唯一的殉葬人。
“微風搖庭樹,細雪下簾隙??M空如霧轉,凝階似花積。不見楊柳春,徒見桂枝白。零淚無人道,相思空何益?!薄铣簠蔷对佈?p> 【卷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