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海中鈴鐺狀的法器重新浮出海面，發(fā)出一陣陣碎瓷般的聲響，那聲響于我已是失效，但于這成百上千的氐妖卻是致命的打擊，氐妖紛紛擺尾，翻身投入海中，一瞬間，海面上只剩下凝結(jié)了一半的冰凌，和受傷后跌落在地小遠。
藍瑛走到小遠旁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給過你正途你不走，下界來到處傷人性命，說，雨師究竟在哪？”
小遠一手撐住三叉戟，一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冷笑道：“正途？什么是正途？做低賤的人，隨隨便便就死了是正途嗎？還是說，你們神仙做的事才是正途？哈哈哈哈哈……”
像是聽見了什么好笑的事，他突然大笑了起來，道：“我長這么大就沒有見過神仙救過什么人，做過什么好事，不過是貪享著人拜你們的功德，再把阻你們眼的妖魔鬼怪除掉罷了，你們可知究竟是誰給我的法力，又是誰助我做的這一切？就是你們那高貴的，憐憫蒼生的雨師啊！哈哈哈哈哈哈，沒有她，我又如何能做到這一步？對了，我還要多謝溸離姐姐，沒有姐姐你，我也是萬萬到不了圣母座下，偷不了三叉戟，見不了雨師大人的！”
聽此，我胸腔內(nèi)的氣血幾乎要忍不住地嘔出，當(dāng)初我救他，不過是逞一時之氣，現(xiàn)下我不想叫他死，才是我內(nèi)心真正的不忍——不忍一個孩子，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沒有被教導(dǎo)過，就再不能被救贖，哪怕他已犯下了滔天的大罪，哪怕他現(xiàn)在無心向善，他都應(yīng)該還有機會重頭來過。
可是小遠真的，就要這樣放棄了嗎？
他所說的每一句話，無一不是跌到深淵底部的黑暗，他對這世間的絕望和報復(fù)，早已把他侵噬到骨肉不剩，他的靈魂，再無生的希望了。
我掙扎著從重顏懷中站起來，走到小遠身旁，緩緩道：“之前我救你，是你設(shè)的陷阱也好，是我做的孽也罷，都是機緣之巧，我認(rèn)了，但現(xiàn)在我依然想救你，是發(fā)自真心實意地，想讓你看看世間的另外一副樣子?！?p> 小遠也靜了下來，并不排斥我靠近他，只淡淡道：“另一幅樣子？還有什么樣子我沒見過？我娘是妖，她什么壞事都沒有做過，就在青白戰(zhàn)爭中淪為了奴隸，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人間卻也不給她留活路。我娘死的時候，已經(jīng)三天沒有吃飯了，卻還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救我。我親手埋了我娘，親眼看見一具一具尸體堆積，腐爛……神從來沒有救過人，人也是，自相殘殺，愚蠢又無知，若不是……”
說到這里，他不愿意再說下去，只道：“雨師同我一樣，也恨透了人，恨透了神，商羊辛勞布雨，卻只被賞舞取樂，都是自作自受……”
我沒有力氣支撐住身體，就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竭力穩(wěn)住自己的呼吸，道：“你說得對，因果有報，生死命途都有定數(shù)……”說到這里，我無意識地看向重顏，他的眉眼依舊是我喜歡的樣子，上翹的桃花眼此刻卻冷峻堅硬，但仍飽含神情，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笑，道：“但總有人，不會坐視不理，不會不聞不問。也總有人，會為了另一個人不顧一切地豁出性命?！?p> 我又看向小遠，對他道：“你看，至少你還有過爹娘，我連爹娘什么樣子都沒見過，生來就被打罵，沒得罪過什么人，卻依舊有人想要害我，我自己莫名其妙地在這世間漂泊，不是為了活著，而是為了有念想地活著，或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我的家人，又或許是為了能為我所愛做點什么……而現(xiàn)下，盡我所能救人，救你，就是我的念想，是真心實意的念頭，我自己都找不出原由?！?p> 小遠愣了愣，放下?lián)沃鞯氖?，也笑了：“若我能再早一點認(rèn)識你就好了，你知道嗎，那日你摸著我的額頭，我在你身旁醒來，就好像我的娘親還活著一樣，她以前也是像你這樣，輕輕摸著我的額頭對我說話，你們說話的樣子……好像。”
“可是現(xiàn)在都來不及了，從我答應(yīng)他們那天起，一切就都來不及了?！毙∵h說著，竟然笑得很開心，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那天你救我并不是巧合，很早他們就告訴我讓我在那等你，我只要裝弱，裝可憐，就一定能吸引你的注意，他們果然沒有說錯?！?p> 我忙問道：“他們是誰？是誰讓你這么做的？”
小遠搖頭，“這些都是被安排好的，姐姐，就只有你還這么傻?！?p> 他的臉色很蒼白，毫無血色，靈力大量流失，身上的鱗片也愈發(fā)暗淡，我隱隱有不好的預(yù)感，抓著他的手道：“小遠，你實話告訴我，你究竟怎么了？”重顏的攻擊雖然兇猛，但并不傷及要害，更何況水克火，小遠受到赤火的攻擊還會弱上幾分，被傷到也絕不至于危及性命，他為何會是現(xiàn)在這樣？
小遠笑了笑，主動側(cè)頭靠在我胳膊上，“這些事他們也沒有逼我做，都是我自愿的，我知道我很壞，可我一點也不后悔?！?p> 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我甚至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小遠，別這樣，我們會救你，會帶你走，你要堅持住。”
“我不走，”小遠道：“你們誰都救不了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p> “小遠……“我哽咽的聲音與小遠的淡然和鎮(zhèn)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甚至在他面前感到羞愧——究竟是什么能讓他連一點求生的欲望都沒有了？我卻只能看著他一心求死，什么也說不出，什么也阻止不了。
小遠抬手輕輕摸了摸我的臉，低聲道：“姐姐，對不起啦，我曾經(jīng)騙了你，原諒我吧。”
他的身體又再一次迸發(fā)出青綠色的光暈，他的周身卻如同這海水一般，滑膩冰涼，他將臉靠在我身上蹭了蹭，聲音十分微弱：“我只是有點累了，讓你失望了姐姐……
“我是真的……很累很累了……”
……
我們將小遠的尸體葬在了海天相連的地方，他不喜歡人間，不喜歡神，也不喜歡身為妖怪的自己，如果有可能，來世我希望他的身邊能多點善意，我想他目光所及處，都是世間的溫暖和美好。
“重顏，是有人在驅(qū)使小遠這么做的。“我道。
“我知道，青氐能聚集這么多，又都訓(xùn)練有素，恐怕背后謀劃依舊，僅憑小遠一個人很難做到?！爸仡伒馈?p> 藍瑛也道：“能使功力短時間劇增的，幾乎都是邪術(shù)，青氐背后的勢利怕是不簡單?！?p> 重顏擦干我臉上的淚痕，輕聲道：“我知道小遠對你來說是不一樣的，一切有我，這件事，不會就這么算了的?！?p> 我點頭，握住重顏的手：“那其他的青氐……“
重顏安撫似的拍了拍我，道：“這些青氐雖然被召集起來，但并不是氐人的中堅力量，只要他們不再作亂，天界不會為難他們?！?p> 重顏又在我傷口上灌注了些許靈力：“你現(xiàn)在要做的是趕快回去好好養(yǎng)傷，其他的什么都不要多想?！?p> 回頭看，青海又恢復(fù)了平靜，海風(fēng)吹過，水波輕輕晃動，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