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為螢(五)
我還是未來得及回去,因為那一晚,草廬發(fā)生了火災(zāi)。
那場大火來的沒有任何征兆,當(dāng)我被熱浪灼醒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深陷火海。我已經(jīng)傷的不能動彈,濃煙熏傷了我的眼睛,周圍漸漸被黑色填補,直至一片黑暗。
我努力保持著一分理智,慌忙化作一只螢火,欲飛往他的房間把他喚醒,卻被突然沖起的一束火浪灼傷,翅膀瞬間燒成了灰燼,摔在地板上,尾巴的螢光急促地閃爍,一明一滅。
難道我就要葬身在這火海嗎?不,我可以,但他不可以。我遲早都會隕滅,如何死我不在乎,可他年華尚早,還有漫漫人生等著他。
我掙扎著,想要重新飛起來,背上卻像壓了千斤的重物,任我如何反抗,仍是一動不動。漸漸地,我手腳再也使不上力氣了,眼看火海將我吞噬。
我絕望,從未有過如此的絕望。
當(dāng)我的力氣撐不開我的眼皮時,本以為就會這樣死去,但朦朧間,有個人向我走來,他抱起了我,帶我走出火海。
那一瞬間,我再也撐不住了,沉沉地睡死過去。
應(yīng)該是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就像做了一場很長很長夢,久到像是早已死去,靈魂漂浮在四面漆黑地虛無空間里。
如果不是恢復(fù)了那一點意識,我和死應(yīng)該是沒有分別了吧?
我仍是看不見,聽不到,只有一點微乎其微地感覺,感覺自己是躺在某一個地方,身體像被什么縛住了。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身體的觸覺開始敏感起來,聽覺也恢復(fù)了一些,可是仍然聽不清他的話語,像總有東西在干擾似的,一停一頓,忽而有,忽而又沒了。我猜,應(yīng)該是聽覺的恢復(fù)還是屬于間斷性的。
但我可以肯定觸覺,一定是有個人救了我,他每天都會定時坐在我身旁,但待的時間很短,我也不知道他在干嘛。
很快,我能聽到的一日比一日清晰,漸漸能分辨出那些聲音不是同一個人發(fā)出的,他們的聲音都很熟悉,像是在哪聽過。后來我一想,都聽這么久了,再不熟悉就傻了。
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了,那些聲音中一個蒼老沙啞的像桑樹婆婆,一個稚嫩尖銳的像青,還有一個很少發(fā)言,那聲音我沒有聽過,脆而宏亮。
難道這是沽原?
我說不出話,無法去詢問,只能默默聽著。
“這姑娘怎么還不見好?我還想聽她給我講故事呢?!鄙淦牌艊@了口氣,擔(dān)憂地問。
“是啊,”青的聲音離我很近,語氣里全是不情愿,“我都纏了十幾天了,流裳從來不讓我靠近她,要是讓她知道我這樣綁著她,非揍死我不可?”
哼,臭小子,背地里這么說我壞話,我有這么不堪嗎?
“快了。”那陌生的聲音說道,然后耳畔響起一曲簫樂,委婉動情。
如他所說,這幾日,我身體恢復(fù)的很快,也能發(fā)出一些聲音,視覺也恢復(fù)的差不多,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躺在一只類似繭的絲囊里。
“桑樹婆婆,青,你們在嗎?”我艱難地吐字,但聲音仍是很小。
“它們睡了?!蹦吧曇敉蝗唤釉?,嚇了我一顫。
“現(xiàn)在晚上了嗎?”
“深夜了?!彼恼Z調(diào)沒有一點情感,冷地聽不出喜怒哀樂。
“哦。是你救得我嗎?”
“嗯?!?p> “謝謝你!”
一陣沉默。
“你睡了嗎?”
“我從不睡覺?!?p> “哦,”我隱約覺得這個人不愛說話,但只猶豫了一會兒,便將想問的問題全盤托出,“你叫什么名字?也住在沽原嗎?怎么以前都沒見過你?”
又是一陣沉默,我說:“如果不想回答的話也可以不說,沒關(guān)系的,我只是好奇?!?p> “我叫即墨,住在鏡塘?!?p> 即使我早已猜到這個人并非他,但聽到名字的那一刻還是有一瞬的失落。
“原來是你,”我突然想起差點墜落鏡塘的那個夜晚,以及背后吹來的那口寒氣,“即...墨...,名字真好聽?!?p> 他沒有回應(yīng)。
“對了,”我又想起一件要緊的事,忙問,“那天草廬大火,里面還住著一位公子,你有看到他嗎?你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嗎?”
“不知道。”
他話音剛落,緊跟來的是撲通地落水聲,應(yīng)該是他走了。我張著嘴,還有好多話沒來得及問呢,心想這條魚真是奇怪。
后來,我從桑樹婆婆那里了解到,即墨他是鏡塘之神,守護著沽水之源,沽原的所有生靈都要依賴它而活。
她還說,即使是神,也有約束,比如即墨它,每日只能在岸上待三分鐘。
那豈不是比我還可憐?我心生憐惜。
接受一件事物的好,必定要承其壞,誘惑都是這樣的,好壞參半,桑樹婆婆意味深長地說。
不過他好像很滿足自己的生活,他每天離水的時間不定,可能清晨,也可能晚上,甚至?xí)谖绾螅蛔鲆患隆獡崆俅禈?。他好像只鐘情于這個,每每都陶醉其間。
有一次他坐在桑樹婆婆的枝丫上吹奏,孤芳自賞。我的傷勢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剛好能任意飛走,便落在他身旁。
一曲終,我打趣說:“我猜你在仙界,當(dāng)?shù)囊欢ㄊ莻€閑差吧?”
“何以見得?”他目光在自己的衣著上走了一圈,不解的問。
“如果不閑,你又怎會有時間練習(xí)這個,此刻又怎會吹出這么好聽的曲樂?!?p> “你也懂音律?”他不謙遜,反而嘴角微揚。
“不懂,”我搖晃著腦袋,“我只覺得很悅耳,卻不知它要表達什么,聽完嗯...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是什么?”他拾起恰好飄落在我頭上的一片桑葉,豎立在我眼前問。
“葉子啊?!蔽抑浪性捯f,如實說。
“如果是你,你想怎么表達它?”
“雖然枯謝了,但顏色還是綠的,”我接過他手中的葉子,反復(fù)看了幾遍,“應(yīng)該是被風(fēng)吹落的吧,真可惜?!?p> 他看了我一眼,又吹起木笛。很短,只十幾秒,卻哀婉。
“你吹奏的是這片葉子嗎?”
他點點頭:“琴、舞、書、畫、話,等等,雖然形式不同,但都是一種表達方式,都是一種語言。而話是最簡單的,因為它不需要多久的醞釀。”
“所以你不愛說話,對嗎?”
他扭轉(zhuǎn)頭,低眼看著鏡塘止水如鏡,不作回答。
“你能教我吹曲嗎?我想學(xué)?!?p> 他仍是不答,驟然化身一條錦鯉跳入水中,擊碎了滿天星辰。
翌日,他送我一管墨竹玉簫,邪魅一笑,說:“叫師傅吧?!?p> 自那以后,他便教我曲樂,一連三日。
第三日清晨,我采露回來,便看見他盤腿坐在枝丫上,撫一把漂浮于腹前的古琴。琴音起落,時而雄渾如烈焰,時而輕靈似飄絲,游魚出聽,含商咀徵。
“真好聽!”我被琴音帶動了情緒,良久才言,“這首曲叫什么名字?怎么以前從未聽師傅彈奏過,能教我嗎?”
他甩袖背手飛落在我跟前,腹前的古琴順勢散成一縷白煙,他盯著我的眼睛,微微一笑道:“鳳求凰?!?p> “鳳求凰?”我喃喃道,實在不解撓撓額頭,“什么意思???”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我記住了這句詩,在夜晚輾轉(zhuǎn)難眠,自意識恢復(fù)的這幾日,我一直掛懷著他。
桑樹婆婆和青說,他可能已經(jīng)死了,但我問即墨,他說,沒有看見他的尸體。所以我相信他一定活著,也一定在人間的某一個角落,如我思念著他一樣,也思念著我。
青說,也有可能是燒成灰燼了。于是我死死地掐了它五分鐘脖子。
不會的,我望著渭城燈火說,我有預(yù)感,他活著。
“他叫孟世卿?”又是深夜,即墨突然說話,打斷我的相思。
“師傅怎么知道?”我從來沒告訴它們他的名字,因為他的名字適合藏在心里。
“在夢里你有叫過這個名字?!?p> 我羞澀地偷笑著,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我本來就是個將死之人,師傅這樣煞費苦心的救我,究竟為何呀?”
“沽原所有生靈的生死都只能由我掌握,想救便救。”不知何故,他話語忽而冷淡起來,讓我不敢再接話。
“如果他還活著,你想去找他嗎?”
“算來我生命只剩寥寥幾天,找到了又如何,徒增離恨罷了?!蔽覄e過臉,意圖遮掩突來的黯然神傷。
“我說過,沽原所有生靈的生死都由我掌控,但有代價,我給你一晚上的時間,明天你給我答復(fù)?!?p> 我一晚未眠,第二日,他果真如約現(xiàn)身在桑樹婆婆的樹蔭下。
“想好了嗎?”
“能先告訴我,需要什么代價嗎?”我躺在枝丫上,微風(fēng)陣陣,看枯葉徐徐墜落,本來早已有了主意,卻不知為何,在那一刻竟害怕的猶豫起來。
“哼,”我聽見他嘲諷似的笑,“一點代價也不愿付出,看來你也并非有多愛。”
“我孑然一身,不是怕什么代價,我只是恐懼未知。”
他甩袖背對著我:“今日這三分鐘,我不是來聽你猶豫的?!?p> “你能給我多少時間?”我害怕他突然走掉,翻身飛落在他身后,發(fā)現(xiàn)他今日竟換成了一身紅衣。
“你要多久?”
我沉吟一會兒,便道:“一個月,可以嗎?”
他轉(zhuǎn)身,交給我一顆紅色的丹藥。我看見他的臉,好像比往日憔悴了不少:“師傅是生病了嗎?”
“或許是?!彼抗馔蝗徊煌酝厣畛粒蛛S即淡然一笑,“今日便動身吧,祝你好運!”然后躍入水中。
吞下那顆藥丸,我能清楚的感覺到身體在發(fā)生變化,仿佛有幾股奇異的力量在我體內(nèi)亂竄,一些經(jīng)脈開始通暢,身體比以前更加輕盈,尾巴的螢光更明亮;傷后的皮膚也逐漸修復(fù),整個人恍若初生一般。
我手舞足蹈起來,當(dāng)即辭別了桑樹婆婆和青,又望了一眼鏡塘止水,便化身一只螢火,迫不及待的飛往草廬。
到達草廬時,已是第二日夜晚,即墨說的沒錯,大火將草廬燒成了灰燼,被人不管不顧的棄在這里。
我翻找了好久,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任何物件,果然,他一定還活著。
炭黑弄得我手上、臉上、衣服上全是,由此突然想起那段時光,與他共執(zhí)筆而書,相互逗笑,竟一個人吃了蜜似的笑了起來。
因果田,我腦海忽然閃過這個詞,那是我和他真正認識的地方。不做多想,便快步尋了過去。
我們會不會就此遇見?他會不會還在那棵樹下等我?
不顧被芒草劃傷的手臂,我矮身鉆了進去,一眼望去,好似昨日,仍有大片的螢火和草原,樹木依舊枝繁葉茂,唯獨不見了他的蹤影。
我失落地向草原中心走去,一只螢火奄奄一息的落在我的肩上。我認識它,就是那晚它阻止我與人類接觸。
“你怎么了?”我問。
“我飛不動了,可能快死了吧?!彼舶偷奈灮鹌D難地撐著,聲音憔悴地讓我心疼。
“不會的?!蔽胰崧暟参浚坏螠I倏忽而落。
“我不想死,但有人告訴我,這是螢火蟲的宿命,他說宿命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你相信宿命嗎?”
我強忍淚水:“我不信?!?p> “我信?!?p> 它掛著慘淡的笑,螢光突然滅了,從我肩頭滑落。我用手接住了它,一抬眼,又有幾粒螢火在空中熄滅掉落,越來越多,繁星似的螢火群,如流星雨般墜落。
我托著手掌,瘋狂地奔跑著,我再也接不住它們了,握著一大把的尸體,無力地坐在草地上哭喊著:“不要...不要...慢一點...等等我啊...”
自那以后,我很少再見到世間有流螢。
另日,我又來到了渭城,在客棧門口撞到剛出門的有來。
他似乎不記得我了,竟然出口問我的姓名。
“傻了吧你,才幾天啊,我都不認識了?”我手按在他胸膛上一推,“快說,你家公子現(xiàn)在何處?”
往日溫馴一掃而空,他神色變得狠辣,并不像開玩笑,說話咄咄逼人:“我家公子不在渭城,識相的,給我盡早離開!”
然后向身后兩位隨從使了使眼神,攔住我,將我推到一旁,自顧自走了。
怎么回事?我定在原地半晌,不明白究竟怎么了。
渭城的夜依舊熱鬧,我孤身漫步于大街,偶然看見人海那位賣風(fēng)車的老頭,便向他要了兩個泥俑,我問他:“什么是心上人?”
“姑娘即已有了,何苦再問?”
“若是不見了呢?”
“不見了便不見了,不見了也并非真不見了,所謂心上人,一直在心上,不在遠方。你懂了嗎?”
我搖搖頭。
“哈哈,沒關(guān)系,”他從推車底下端出一酒壇,“此酒名為‘相思酒’,喝了它你就明白了?!?p> 干完最一口酒,我將酒壇摔碎了,一步三晃地走在渭城燈火散盡的街巷。我還是不明白老頭說的話,“心上人在心上,不在遠方”是什么意思。
“騙子!”
我扶著墻吐的稀里嘩啦,突然腦后被人狠狠的敲了一棒,但感覺不到疼,轉(zhuǎn)身朦朦朧朧地看見兩張面孔,陌生又熟悉,然后就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