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泰然解乾坤
等史朝清離去,康三郎似想起了些安排,再叫來了下人交代了一通,這才回到房中,將已經(jīng)備好的茶粉取出,仔細(xì)添入風(fēng)爐上、瓷銚之內(nèi)開始翻騰的沸水中烹煮,同時分神說道:“師父,等徒兒先為您親自備一壺好茶,品上一口,蓄精聚銳后,再行那養(yǎng)神享樂之法……”
“……算你小子還記得盡孝……這一進(jìn)程一路費了為師多少氣力了,今晚是該摒除凡塵雜俗,上登極樂,以求陰陽大道才是……”說到此處,老者雖無面色變化,自在如常,但從語氣中總透出幾絲難以琢磨的邪意。
師徒二人閑聊一陣,康三郎奉上了茶飲,下人亦取出了此中最名貴的麝香,為二人置于赤銅薰?fàn)t中點燃,以增凝神養(yǎng)氣之效。待老者閉目品了一口香茗,再斜眼見那爐上氣口冉冉升騰起了一縷氤氳后,開口道:“……你小子方才用心不專,煮得久了,茶都略帶了些澀之味……說罷,還有何難事要請教老祖的?”
正待要對師尊開口之時,“咚咚”兩下敲門聲傳來,先前下仆的聲音傳來道:“貴客休息沒?小的打攪了,您要的人我已經(jīng)領(lǐng)來,現(xiàn)在門外,可要一見……”
康三郎聞言,呼了聲“進(jìn)來說話”,就見下人輕輕推門入內(nèi),領(lǐng)著一名身穿湖綠色廣袖長紗羅衫的女子入內(nèi)。師徒二人觀其手中持一玉白團扇,以之半遮自己打扮了精致裝飾的面容,只露出一雙顧盼生輝的動人眉目。柔紗下雙乳輕掩,隱現(xiàn)體態(tài)曼妙豐盈,雖未得見全貌,也端是個可人兒……
但這面師徒二人見過女子風(fēng)姿后,并未露出色授魂與之相,反而不著痕跡地眼神交流了一番后,康三郎這才給了些打賞的錢銀,遣走了仆人。掩上門后,溫和語道:“娘子請先寬坐一會兒,喝口閑茶,待我與師父他老人家談完要事……
女子雖因他頭戴罩袍,不明見容貌是否俊俏,但看其年輕,英姿挺拔不凡,一口好聽的語調(diào)傳來,甚至直動自己心弦。于是面上帶紅,忙細(xì)聲回道“大郎君自便,奴家自坐于一旁,不敢打攪二位談事……”說罷,蓮步輕移,自動尋位坐在了康三郎近側(cè),似因好奇心起,打量其四周來,心中卻難免嘀咕:“這二人也過于兒戲,既談?wù)撜?,還敢留我一外人在此……”。
見師父露出意味深長的一笑,康三郎也不管太多,只當(dāng)旁邊女子若無物,坐回原位繼續(xù)說道:“弟子卻有要事相問……只因今日見我那好友受制于其兄長,不禁心生同感,再想前途未卜,難抑悲愴之情,望師尊開解……”
“哼……以你家權(quán)勢,家中兄弟瑣碎豈是老祖一鄉(xiāng)野粗人能管的?為師還想多貪幾年陽壽,怎敢嫌命太長……咳咳咳……”
見師父捻須回應(yīng),語帶拒絕之意,且目光全在一旁的女子身上來回,康三郎倒也不甚在意,只是起身插手一拜,鄭重說道:“師尊南山之壽,弟子又豈敢折損萬一,只是……只是這今后爭執(zhí)之事或暫且可以不問,但眼前這番前途未卜,還想先請師尊占算成敗,可否?”
說至此處,就連康三郎自己聲音也弱了幾分。鬼谷雜學(xué)之淵博,天下少有比及,往日他自也修習(xí)了一些皮毛,但志不在此,因此和自家恩師相較起來,自是小巫見大巫了。話雖如此,老祖卻不愿輕易答應(yīng)下來,反而出言刺道:“好個不長進(jìn)的頑劣,竟敢盤算起你祖翁的氣運來了!”
“師尊恕罪,弟子……弟子萬不敢讓師尊沖撞天和,以傷運道。不求能動用師門秘術(shù)神法,只求簡單測問射覆便可……”此時康三郎一把跪下,連連叩首解釋起來,以期打消老祖心中不滿。
“罷了、罷了……你小子一路上也是疑神疑鬼的,今日若不給你卜問一次,恐成心結(jié),日后更難化解……”老者思索一番后方才言道,然后悄然地隔空運氣,將弟子扶起身來,接著從袍中取出三枚銅錢,整齊布于案面上。
大唐以道教為國之正宗,這求神問吉之風(fēng)盛行,亦有多種流派流行于世間。且不說其他,本朝高宗、武后時期就有袁天罡、李淳風(fēng)兩位通天曉命的玄學(xué)大家,各顯神通事跡;現(xiàn)今宮內(nèi)以太史監(jiān)司掌天文,樓觀道為皇家宗觀,有才者輩出,圣人亦還多次尋訪世外隱士高人,可見信之、仰之者眾多。
這一旁知趣靜觀的貌美女子,看方才二人說得這般真切,也大感興趣能見識到何等手段,誰知這干癟的小老兒竟只拿出了尋常的通寶,像是準(zhǔn)備簡單卜個錢卦,一下便讓她沒了大半興致。只是不經(jīng)意間再看過那三枚黝黑中帶些青綠的“通寶”后,這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本朝的開元造鑄形制。雖都是方孔圓形,但面上只左右刻有兩字,可惜她卻識不得意思,只能按下心中疑問等待。
似察覺到了女子的神色變化,祖翁的聲音接著響起,也不知是對誰說道:“這武帝元狩五銖……可算是老祖隨身不輕易動用的小玩意,今次借他數(shù)百年的靈氣,問一下此行前程也好……”說著,便以右手輕抹,一把將三枚銅錢收入掌中。接著雙手合十,舉于面前,一口清氣吐出,凝神靜默片刻后,口中含混地誦念道:“借金起卦,陰陽為宮,六爻分?jǐn)?,萬象明通……”然后將五銖輕拋于桌上。
“初為陽數(shù)嗎……”待記下銅錢正反數(shù)后,康三郎暗念到一句,便繼續(xù)留心起第二次的起卦結(jié)果。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六次,上爻終現(xiàn),祖翁這才停住了動作,對著四方各拜了一次,將三枚五銖重新收入懷中……
“師尊,三陽三陰,得上坤下乾,這……”見自家?guī)煾付Y畢,康三郎才開口提醒一句。
“得一‘泰’字而已,無平不陂,無往不復(fù)……天地顛覆,事需自求福,緣聚人為和,慎防小人運……看來后面全然暗中行事不可取,還需與幾位故人見見才行……”老祖一邊思索一邊念叨著,自家弟子也只聽懂了幾分,就再聞聽其下令道:“今夜便如此了,天機不可貿(mào)然泄露……為師乏了,有事明日再說吧……”
逐客之意已下,康三郎知曉師父脾氣,順乖地起身行禮拜別,準(zhǔn)備離開。這方卻見旁邊的女子也準(zhǔn)備相隨而去,于是眼神一凜,對其立馬說道一句:“今夜好生伺候這位老爺,不可慢待半分……”下一刻轉(zhuǎn)身出門,再沒看屋內(nèi)一眼。
被留下的女子心中還是有些茫然,這時另一側(cè)蒼老的聲音淡淡傳來,說道:“正事已卻,良宵更短……小娃兒還呆在原處做甚,快來服侍老祖,嘿嘿……”
只見說話者此時已盤坐于床榻上,兩眼直直地盯著自己,好似盯著獵物牲畜般的眼神讓女子心中不禁一顫,默念一句“這性急的老淫蟲……”后,嘴上卻是另有應(yīng)付,“老爺莫急……稱呼奴家潤兒便可。長夜漫漫,不如讓奴家喚人備些酒水飯菜,吃飽喝足后,再共赴巫山不遲,可好?”
“咳咳,你這女娃兒倒也有些妙趣,氣質(zhì)不似尋常風(fēng)月女子……”鬼谷宗主也不知何意,陡然一語,又弄得女子心中警覺。心想自己卻是大公子屋中舞姬,被安排過來查探消息,本以為是陪那位年輕客人,誰知卻被這煩人老怪纏上……
正想解釋一二,卻聞聽老祖再次語出驚人,“咳咳,小娃娃方才進(jìn)屋便施展媚術(shù)……可惜憑你的皮毛本事,早就被我徒兒化解,更別說影響祖翁分毫……嘿嘿,只不過老祖行功已近自然大道,自不會拒絕你這送上門的鼎爐滋補……”
話音剛落,名叫“潤兒”的女子立馬準(zhǔn)備奪門而逃,可靠她一身粗淺功夫,卻連一步都未邁開,便身不由己般地轉(zhuǎn)身走向榻前。不僅四肢遭封禁,口亦不能言語,只有眼睜睜地看著一雙干癟的大手伸向自己,接著伴隨著極樂之感涌上心頭的同時,又分明地感受到體內(nèi)生氣不斷流失而陷入無盡的恐懼與悔恨之中……
又過了一兩日,舉城中各府之力,上下一心,終成大禮將開之勢。此次借柳城郡開國公威名,共邀北方豪杰聚于城中觀禮,也算是范陽近來頭等盛事之一了。只是邊關(guān)宿衛(wèi)之地,不可太過張揚,便只選了那風(fēng)云龍虎樓,禮宴四方賓客。
此間五更三刻已過,林欠等早已洗漱整備出門,除了馬三公子有些雙眼混朦,看來還想與周公共研棋道外,另三位都已因今日之行動,強打起了精神來。
重新?lián)Q過一副奇怪面具的答雅生領(lǐng)頭在前,畢竟熟門熟路的,準(zhǔn)備先帶幾人吃些小食,否則腹中空空,怎能成事。而李、林二人則裝作馬遂的隨從護衛(wèi),穿著粗布衣裳,行于左右。城門才開不足一個時辰,各坊內(nèi)食行只有零星幾家開了鎖匙、卸了門板,四人于是就找了左近的一家店鋪用餐。
師兄弟兩位想到前途未卜,不知下一餐何處有著落,看準(zhǔn)足量的肉湯上來,一把端過,就著熱騰的胡麻餅,便狼吞虎咽起來。其余二人也知他們今日重任,未曾責(zé)怪些什么,再加上這兩日早已將謀劃記住,于是一時無話,只聞咀嚼之聲。
恰逢此刻,店中另有一行幾位,三男一女入內(nèi)??创┲虬缃援悾肀炒笮“鼣?shù)件,像是遠(yuǎn)行來此,相同的唯有每人腰間系上了一把精鐵短斧。幾人朝店家要了食物,便選了與李晟等人臨近的一桌坐下歇息起來。
也許是江湖兒女較常人更為警覺,八人中除了馬三公子還在享用水煮羊肉的滋味兒以外,其余皆打量起對方的人手,互稱起斤兩來。林欠此時方才注意到,除了那年輕女子外,余下三人都有或缺眼或斷手的一處殘疾,且不像新傷,甚為奇怪……這幾人所習(xí)功夫倒都有些門道,他也瞧不真切路數(shù)和境界,可靈覺感應(yīng)仍然告知他對手的不簡單,尤其那三名男子最好不要輕易結(jié)下梁子。
可惜怕什么來什么,當(dāng)中那年不滿二八的姑娘看似身份地位最高,見其像發(fā)現(xiàn)些什么不同尋常之處,對著隨行的三位同伴交流一番后,一名體格粗獷,獨眼虬髯,看著已年過三十的黝黑漢子幾步走上前來,身前抱拳,搭話問道:“幾位朋友幸苦。在下姓金,在家行二,此次同弟兄姊妹到這雄武城投親,人生路不熟,見幾位面善,特上前打聽一下,不知……這位帶面具的仁兄可否賞光一敘?”
聽前話像尋常問路,幾人也沒生出什么怪異,誰知話鋒一轉(zhuǎn),指明找人,這下連反應(yīng)慢了一籌的馬三郎也知道對方非善茬。林欠趕忙將最后一塊面餅塞入口中,心中暗罵這答雅生一天帶個面具裝神弄鬼,這下被小鬼纏上,累人累己……心中已開始算計等會兒若要動起手來,是否擒賊先擒王,靠自己玄秘的身法首先制住那身小體弱,似還有幾分姿色的小娘子……
此時答雅生再三仔細(xì)瞧了幾人一陣后,心中思量幾許,起身回應(yīng)道:“這位朋友……在下也是外來訪友,對這城中之事一概不曉,不如向那方的店主人詢問,相信可為幾位解答一二?!?p> “哼,閣下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三年前閣下也是帶著這張儺面,代你家主人來敝派求大師兄遠(yuǎn)踏異鄉(xiāng),修建城主之府樓,怎就忘卻?如今幾年過去,師兄卻沒半分消息傳來,若非每年寄些禮錢回家,是生是死都未知……今次我等前來,定要見面討個說法,別叫人看輕了我‘天工門’好欺負(fù)!”說話的年輕女子粉頰圓臉,嬌憨直爽氣未退盡,起身便言明了來龍去脈,直接摸準(zhǔn)了答雅生知曉內(nèi)情。
也怪他答雅生帶著林欠,麻煩上身,合該倒霉。當(dāng)年他奉命前去招攬能工巧匠,建造這黃崖城關(guān),那自然登門求見天下土木營造第一家,傳說乃公輸子直系傳承的天工門。結(jié)果當(dāng)日上門拜訪,偶然遇見這小姑娘獨自玩耍,因為被其所戴儺面嚇到,竟鬧得大哭一場,不知怎得還弄得他一個精壯人也病了一天……
“原來是公輸家娘子,看在下這記性,當(dāng)真不中用。當(dāng)日……當(dāng)日在下受貴門派魯兄弟照顧有加才痊愈,如此恩德,的確誠心相邀其前來,又怎會害他……”
“既如此,為何連當(dāng)時選址之處都不肯告知,隱瞞諸般信息。若非師兄每年密咒傳信,我等還不知他受困于此!”這位公輸姑娘越說越氣,隨行的同門也都全站起身來,逐漸逼向四人。此時店主人看勢頭不對,想悄悄跑出店去報告坊衛(wèi),下一刻卻遭公輸姑娘一把攔下,關(guān)上店門,點住穴道扔在了一旁。
處理完閑雜,此時三名天工門弟子已對四人漸起合圍之勢。李晟甚是奇怪,就算這三人厲害,但己方人數(shù)亦不差,且又身有殘疾,再看那女子的功夫也未見得有多高明,為何他這師兄竟似未戰(zhàn)而氣勢已落下風(fēng)……于是趕忙抽出雙刀擋于身前,并護住近旁的馬遂。
“看幾位的樣子,是不準(zhǔn)備老實交代前因后果……既如此,可就別怪灑家?guī)熜值軇哟至?!”說罷,天工門三人皆抽出腰間短斧,擺開架勢,口中還念著些不知什么意思的咒言,死盯著四人方位,莫名詭異……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