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病坊知乞廟
在小孩兒們開心地跑向坊內(nèi)，呼喚著“二哥”出來的同時，同行幾人除了楚歌外，卻是別有心思反應(yīng)。段懷皎此時主動開口問道：“王娘子不是姓王嗎？為何這些孩子稱呼你為展姐姐？”
王良倒也有點兒急智，尷尬地答道：“人在江湖，哪能不多備幾個身份傍身……姓王、姓展，對幾位也就是個稱呼罷了。只要不涉及師門，為生意上和氣生財，小郎對諸位可說是無需隱瞞……”
幾人雖還是懷疑，但也理解這道理，只有段懷皎還喃喃地補上一句道：“就怕你給我們說的也是真假難分吧……疼啊……”可惜話說一半，姜文心從背后輕擰了一下他的腰間，示意其莫再多言。
幾人閑聊間步入坊門，原皆以為就剛剛歡鬧的情景，坊內(nèi)會有人夾道接待，哪知道看著那空空如也的坊間大路，左右房舍盡皆閉戶，楚歌不禁笑道：“看來王娘子在這里也不是那么吃得開嘛。還以為會有人掃榻置茶，整裝相迎咧……這街上的隨處彌散的糞味道是真夠鮮亮……”
王良一聽倒也沒有還嘴，只是奇怪道：“癘人坊中雖多是貧賤之人，平時無閑暇活動，也會懶散游蕩，不至于現(xiàn)在就鎖緊門戶啊……不管了，我們先去那坊正家里坐坐，順道探探風(fēng)聲?！?p> 段懷皎聞言不禁奇道：“你個做缺德生意的，還和這里坊正識得？人賢物潔，人賊物臟。此處臟亂不堪，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呸！把你個窮酸少爺嘴臭洗凈！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哪知百姓疾苦？這些人若有正常活路，誰愿到這普救病坊來？”
段家三郎遭女兒家臭罵，下意識回敬道：“那朝廷在此間訂立的規(guī)矩你又知道的比我清楚？當(dāng)年圣上下令禁斷京城乞丐，全部令病坊收管以糜之，官以本錢收利供給。這些人有官資供養(yǎng)，卻還要行這偷盜之事，哪值得同情？”
誰知這時候李白出面斡旋，勸說道：“段小友此言略有偏頗……若都能分毫盡用于這民生，倒也無話可說，可那朝中官員……”
“……就是，錢款雖多，經(jīng)不住層層下?lián)軙r雁過拔毛，到了這病坊還有多少？若不是還有少許‘悲田’勞作，各處接濟，這些人早就餓死了。要想過些湊活日子，只能走點歪門路，且在元叔叔的監(jiān)管下也從沒做過傷天害理之事……”王良搶著理論，急得小臉也泛起紅暈。
段懷皎不是死讀書的呆子，哪能不明白這理，況且對著李白所說的經(jīng)驗之談，倒也不好多做反駁，只好不做出聲，卻由姜文心看準時機出言解圍道：“那此處坊正倒也可算‘為民謀?！?，不知是何方人士，為何到了這坊中？”
眾人心下也經(jīng)不住好奇心盛，王良想了想遂道：“我也不知元叔叔乃何方游士……元叔是我家爹爹舊識的好友，出于情誼照拂，這才與小郎有了交情。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嘛……這不前面就是了，你們自己進去見識見識唄?！痹捳f完，直指向了坊中看著相對規(guī)整的一家門戶。
眾人快走幾步，來到門前，王良正想領(lǐng)頭上前敲門，身后王坤卻立馬道了聲“慢著”，見小丫頭回過頭來露出猶疑詢問的目光，李白則適時朗聲說道：“周圍的朋友，也合該現(xiàn)身了吧，還待等著請客吃酒嗎？”
幾人聽聞李白所言，皆開始戒備了起來，只靜了片刻，聽門內(nèi)傳來一道男聲高呼道：“現(xiàn)！”街道四方墻內(nèi)忽地一下翻出了十來個精壯漢子，全部穿著破衣敝履婁嗖，補丁各色，亂發(fā)臟面，手持長短約與人齊的木棍或竹棍，霎時就將眾人合圍了起來。這伙看來都是練家子，有些本事，圍著眾人一邊以木棍拄地，一邊口中低吟著什么“乞遍天地內(nèi)，討盡山海中……”的號子，甚是怪異可怖，擾人心神。
同行幾名武者默契地將姜、段二人掩于正中，正凝神戒備著。只見院前木門緩緩?fù)崎_，門口站著一略顯瘦削的漢子，同樣穿著棕黃補丁單衣，但面色卻多上幾分干凈精神。來人大眼環(huán)視，濃眉一揚，拍了拍腰間一個尤為明顯的紅漆酒葫蘆，雙手橫握白桿齊眉棍，對著王坤幾人叫道：“爾等何人？快放開展家妹子！否則別怪老子不客氣！”
話音剛落，王良就連忙擺手阻攔道：“程師哥，千萬別忙動手，這幾位……是我的朋友。”
這般勸說未生作用，只聽男子急道：“你怎么反而幫他們說話？之前盯梢的兄弟分明看得真切，是這些人擒了你，又將你帶來了這里，不是上門找事兒的還是什么？”接著轉(zhuǎn)頭又指著楚歌喝道：“尤其是那個小子還傷了你，待老子來為你出氣！”
段懷皎一聽，也不知對方是不是有意胡攪蠻纏，于此雙方對峙間仍不忘玩笑，有點唯恐天下不亂地戲言道：“楚家兄弟，看來今天比試得還不夠啊，生意又主動找上門了。”
楚歌斜了他一眼，正想開口回敬，說些什么，誰知那漢子聽后，以為楚歌不僅欺負了自己師妹在前，如今還小視自己這方人馬，哪還能忍得住，直接將王良一把護到身后，立棒吼道：“臭小子莫跑！可敢接老子三招？”徑自地舞棍上前，使出一套頗為不凡的棍法。
楚歌見狀向著一旁閃避，隨即則從腰間連鞘抽出障刀，順手使出《金風(fēng)刀法》中“紋風(fēng)不動”的守招來。二人連過幾路，那程姓青年越發(fā)手重，也不顧王良在旁邊著急喊道：“你們快停手，誤會，誤會??！”
見喝止無果，王家娘子遂又對王坤和李白道：“二位大俠快叫他們住手，追回財物要緊，雙方傷了和氣總是不好的……”誰知那漢子反而斗到興頭上，又開口制止道：“好妹妹別怕，有程師兄在此，定為你教訓(xùn)他一頓好打！”說話間手中棍法變化又凌厲了三分，左虛右晃攻向楚歌。
王良一聽他一再自說自話，像是蠻牛般不聽勸告，因此氣火攻心，忍不住罵道：“誰認作是你妹子了！別亂叫！楚哥哥，給我揍他個滿頭包！”
“呵呵呵……這人倒也使得一手好棍棒，已成幾分火候了。師弟想要拿下他也不是易事……”李晟一旁冷靜審視，輪到李白這邊細看了看，方神情怪異地說道：“……僅是學(xué)了個皮毛而已，這棍法可名列當(dāng)世棍術(shù)絕藝之一，常人難對，只是那姓程的后生還沒領(lǐng)會神髓罷了……若換個他門派中的老手來，楚小哥這番只守不攻的讓招，恐撐不過十合……有意思。王家丫頭，你居然識得那整天伸手吃白食的頭頭？”
忽然被李翰林招呼，王良差點兒沒反應(yīng)過來，少頃才喃喃道：“吃白食的……李公認識藍叔叔？你們二人身份差別甚大，不像是有交情的啊……”
李白像是回憶起一些事情，面色一肅，“哼”聲一起，念道：“我稱‘酒仙’，他是‘酒鬼’，而且是個小氣小鬼……有道是“神鬼殊途”，有什么可認識的？想來這病坊后有他的家業(yè)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畢竟千年傳承不斷，弟子遍布天下，這些窮苦都可算是他的門人吧?！?p> 段懷皎聽著不禁對著姜文心感嘆道：“他們江湖人彎彎繞繞太多，且都愛夸大其詞，動不動就是什么百年、千年的恩怨情仇……這不又一‘酒鬼’什么的，果然不適合我這種正經(jīng)讀書的儒生。往后還是多看點兒四書五經(jīng)，不語怪力亂神也?！?p> 姜文心聽后抿嘴笑勸道：“行了，聽青蓮先生說完吧。說不定后面要找回錢財還非得這彎彎繞繞不可呢……”
“小娘子說的不錯，若較真按儒家祖制來說，你小子那錢丟的不冤，算是孝敬先人了。只是可惜了我那幾樣還想作禮數(shù)的文房珍品……”李翰林如是補充說道，讓眾人又生疑惑，卻是王坤這兒想了半天，忽然靈光一閃，對著李白詢問道：“師兄說的‘酒鬼’，莫不是那‘乞圣廟’主—藍乞合？”
李白聞言眼神稍動，微微點頭，玩笑道：“師兄也聽過他的‘黑’名？”
“藍叔叔的黑名？我怎么沒聽他說起過，你倆肯定有過過節(jié)……”王良正在猜測著，老道人也忍不住調(diào)笑起來，說道：“看來江湖傳聞非虛，那藍廟主宗師之下第一高手的旗號早就如雷貫耳，否則怎么會讓仙兄吃虧咧?！?p> 到此李白面色一沉，有些尷尬地說起道：“那是江湖庸人胡吹亂造而已……若不是念著昔年春秋時代，他祖上范丹老祖有恩儒家至圣，二人約定后世儒門弟子皆要還恩于他家，李某才不跟他客氣……老夫雖已入道籍，但仍舊算儒門一份子，因此才沒與他這后生一般見識……罷了，先分開他二人再說吧?！?p> 說完青蓮居士直運起迅捷身法來到場中，看那二人一攻一守近二十合，程姓漢子也倒真有些本事，當(dāng)和李晟正是對手，同屬下品高手中的佼佼者。這正斗到激烈處，一上品高手突入戰(zhàn)局，哪怕是耍棍漢子能有所感知，一時也應(yīng)對不及。聽到動靜已到身后，還想回身揮棍退敵，哪知念頭剛起，左肩一只手掌就印了上來，雄渾內(nèi)力一吐，剎那間身子一斜，就要跪倒在地。
這莽漢心中也是傲氣，拼盡全力穩(wěn)住身形抵抗，只是雙方修為有若云泥，堅持不到十息，就已滿頭大汗，喘息勉強。王良見此不忍，馬上上前求情道：“李公萬萬手下留情，莫傷了他?！?p> 李白卻平靜道：“放心，只是試試他藍小鬼交出來的弟子本事如何……這一看，倒也有這般風(fēng)骨?！闭f完便反掌一落一推，直接封了他的穴道。
只這簡單一招，那漢子便跪坐在地，但口中依舊叫嚷道：“背后偷襲算什么，有種放開爺爺再來！”王良見機倒是先于所有人，上前朝著那人頭頂就敲下一記，喝道：“行了，剛剛就說是誤會了，你還沒完沒了的！這些都是小郎我的朋友，其中不乏與你師父也有交情的兩位高手前輩，在江湖更是頗有名望的，哪輪到你這莽夫在這沒大沒?。俊?p> 漢子還想辯解些什么，下一刻看著王良高舉的手，馬上就不再多話。待他老實下來，王家娘子轉(zhuǎn)身對李白施禮道：“煩請李公解了他穴道，我們再說正事兒?！?p> 李白上前又是一拍，助那男子松了身形。楚歌經(jīng)過一番無謂的交手，這時候正是不吐不快，對著王良嘆道：“這就是你說的坊正？什么正氣倒是沒看到，只見他好勇斗狠的牛脾氣了。”
段懷皎笑著應(yīng)道：“按為兄所見，這可不是那什么坊正，估計最多算個里正、保長吧？之前王娘子提到坊正稱呼為‘元叔叔’，這位單就年紀看來就并未夠格?！?p> 王良一聽，倒是有些訝異，納悶道：“之前小郎有說過叔叔姓元嗎？算了。各位兄弟有勞了，只是一場誤會，都散了，歇息去吧?！背車氖嗝蚩捅?，請眾人退讓。
那十余人互使眼色，再看了看正扶著左肩，活絡(luò)筋骨的領(lǐng)頭人，點頭示意了一下，便各自散開。見形勢終緩，王良才對眾人介紹起來：“這位雖不是小郎同門，但也可算與我頗有交情，故勉強稱道一聲‘師兄’。他大名程春，程二愣子，乃是我藍叔叔門下新進的首席弟子，現(xiàn)在乞廟勉強當(dāng)個堂主。諸位所求之事還要托他協(xié)助咧……”
聽著介紹，男子方拱手回禮，略有不情愿地為自己的莽撞道了歉……雙方勉強結(jié)個善緣后，眾人在程春的帶領(lǐng)下，進入坊正館內(nèi)。即是病坊，倒也沒什么講究的居室布局，家中只有一名仆人，見一眾客人少來，忙向正屋去通報。
只見簡陋的屋中，一名年約三十，身穿灰褐布袍的男子正伏案翻看著些什么冊子，聽到腳步聲后，頭也不抬地對著門口方向說道：“二春子，剛剛不是給你說了本坊正正忙，你去客氣打發(fā)了客人就是，還弄得這么熱鬧……”一抬頭，正好迎上眾人門外等候的身影，打量片刻，方回神道：“原來是你這小丫頭惹禍上門了，不知這幾位是……？”
王良向前輕跳一小步，來到案前，對著面前這圓面男子笑道：“元結(jié)叔叔又笑話小郎了。此事嘛……說是麻煩也非麻煩……至少有位貴客難得上門，叔叔定是想要結(jié)識的，嘻嘻……”隨后將李白率先介紹給了這位名喚“元結(jié)”的坊正，再大概說了一下隨后幾人的身份。
“哎呀呀……這、這真是‘迎羽人兮詣陋室，輝蓬蓽兮靈清真’……元某今日大幸，得見謫仙前輩，萬望進來喝杯清茶，鄙人聆聽賜教?！崩詈擦钟H自前來，自讓元結(jié)大感驚訝。平素他也愛寫些詩句，故而對太白之名尤為仰慕，當(dāng)下表示親近。
“元坊正過謙了。即是同道中人，老夫當(dāng)討杯茶吃吃……只是現(xiàn)下尚有要事詳詢，遲些時候再把酒言歡不遲……”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明了事出緣由，元結(jié)聽后自然不吝幫忙，故讓程春快去著手辦理此事，而自己則拿出珍藏已久的好茶，蒸煮了一會兒后，招待起了幾人。
眾人安坐，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此居雖簡，倒也布局雅致，可見這元結(jié)也是講究人，故段三好奇心起，正好由此詢問道：“請恕晚生冒昧，觀坊正舉止，不像病坊出身，為何流落此地？”
“唉，不過是仕途坎坷，飄零長安，陰差陽錯結(jié)識那乞廟藍廟主收留，求個遮蔽之處，至此而已，余者不足為外人道也……”科考一途對眾多寒窗十載的寒門學(xué)子來說都是不易，元結(jié)也只草草幾句帶過往昔應(yīng)試受挫之事，卻讓李白也聯(lián)想起自己少時因出身商賈，雖衣食無憂，卻也斷了科考仕途，故而才辭親遠游，四處獻賦謀仕……
“李某雖已放歸故里，但在朝中尚有些相熟的關(guān)系，若元小友有需，老夫倒可以幫忙通通路子……”首次謀面，便能得李白開口一諾，如此相幫，表示愿意引薦一二，著實讓元結(jié)萬分感謝，歡欣之情難掩，溢于言表。
只是想到此處，念及自己十?dāng)?shù)年苦讀之功，雖已到而立之年仍未應(yīng)舉中第，但就此還是想硬爭一口氣，遂千恩萬謝，躬身回道：“……晚生雖不如翰林這般才學(xué)，但也知苦盡方會甘來，愿常懷臥薪嘗膽之志，再接再厲！”
“好好好，坊正有此志向，老夫就先預(yù)祝你高中，屆時再去‘燒尾宴’討杯酒水，哈哈哈……”李白借著一杯茶水敬上，當(dāng)下放懷，與之聊得融洽。
待一盞咸茶喝完，程春回來告知幾人道：“……這位段公子丟的不過一些零碎的錢財，找補一下還好說，但李翰林的那批貨早已轉(zhuǎn)手，送到那鬼市中吐臟了，估計要想追回來是要費些時日的……”
“不知這‘鬼市’又是什么……這市上還真有與幽鬼互市之地？”姜文心小心地詢問起聽到的新詞，卻得王良笑說道：“嘻嘻嘻，姐姐反應(yīng)倒是可愛，想來是京城外反倒不興這說法了，所以才不聞鬼市之秘……”
“行了，不就是各坊鄰里夜間活動，未免宵禁查處，因此在坊間暗處設(shè)下的一些黑市嘛。本公子早就跟著十二叔見識過了……”段三郎出言維護，順道給自家文定之妻做出解釋。
“段公子所言的乃是小鬼市，在長安城中上百坊間都有，也非秘密，尋常百姓只要稍微打聽打聽，應(yīng)都可尋到‘務(wù)本坊’的門道。只是真正的大鬼市——‘鬼坊’并不在城中。那處地界乃是京城暗門匯集的地方，內(nèi)里不僅各方形勢錯綜復(fù)雜，猶多黑道中殺人放火，窮兇極惡之徒，可不是你們這些大家門戶該去的地方……想來此事還是多多計議一番才行?！?p> 元結(jié)熟門熟路地介紹起來，讓除了楚歌以外的同行來者心中都對鬼坊暗暗有些忐忑。眾人又商議一陣，終是這李白定去要拿回自己的東西，王良被迫同路，加上程春作為向?qū)?，王坤一行順道去找找法器，論到最后，皆愿去見識見識鬼坊真面……眼看天色不早，為避免犯了宵禁，只好先打點在這西市尋一間住處，晚間躲過那坊衛(wèi)巡夜，再去小鬼市撞撞運氣……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