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媽媽似乎是個奇怪的名詞,因為張烊眼中的馬桂珍沒有一點母親的樣子,她長的不好看,又不會說話,張牙舞爪的樣子,臉又方又小,微胖的身材就像大鴨梨,一點美感都沒有,她笑起來黑棗一樣的眼睛幾乎看不到縫隙。
有的時候張烊突發(fā)奇想,她覺得媽媽是能聽懂自己講話的,于是她站在馬桂珍身后大聲喊“媽媽”,可是沒有用。
于是她又想要教會馬桂珍說話,像電視上的母親教智力障礙的孩子說話一樣,她想的很美好,她想知道馬桂珍最想和自己說什么,晚上有沒有做過夢,夢到的都是什么。要是突然正常了,就有人陪爸爸說話了,姥姥也會開心的不成樣子。
張烊放慢自己說話的口型,對著馬桂珍,想讓對方跟著學,可馬桂珍只是安靜的看著張烊,后來張烊就放棄了,沒有什么原因,只是覺得媽媽要是可以說話早就說了。
失落歸失落,張烊清楚的知道,只有這一個媽媽是自己的,旁人再好,見到她也是不會有任何感情的,旁人就是旁人。
媽媽哪里好,要是真實的回答,馬桂珍是那個最平淡無奇的人,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出彩的地方,缺點一大堆,說直白點,但凡她不是我的媽媽,我想不出自己又該于萬千人海中于怎樣的方式認識她,然后離去呢。
大樹的枝杈伸展向天空,每一片葉子都有根系輸送的水分,它們得意的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颯颯飄落,再回到樹下,這似乎是一個輪回了。
馬桂珍仿佛是一個孩童,她不清楚自己已經當了媽媽,只是恍惚間多了另一個玩伴。
張烊每次回憶很小的時候的事總是想起,這位母親在自己的腳陷進泥水坑的時候拎著她的兩雙鞋,背著她走的場景。馬桂珍很愛原是很愛干凈的,大概是張烊的姥姥對她太嚴格,但那一天,她幾乎是毫不猶豫背起了張烊,這似乎就是愛了。
(1)
張烊在夏天搭秋千,找來張小華放牛的備用長尼龍繩,在兩棵大樹不太高的粗枝杈上系緊,四五股繩,上面放一個門板,就和動畫片里懶洋洋的吊床一樣。
門板上鋪上棉墊子,躺在上面避暑再好不過了,張小華不明白孩子的趣味,他經常大聲呵斥張烊道,“那牛繩子可貴了,你晃悠來晃悠去再把繩子磨壞了,快解下來”,他那么一喊,眼睛瞪得溜圓,仿佛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張烊只得解下繩子,有的時候玩的盡興,張小華也會喊,“成天什么活都不干竟玩那玩意,屋里還放著電視烏拉烏拉的,有那功夫去前院子薅薅草”。那時張烊就愛犟兩句了,“電視響你不會閉了嗎?我走的時候你明明就在屋子里,為什么特意要來訓我一通呢”。
不滿歸不滿,活還是要干的,在露水還在草葉上酣睡的時候,太陽還躲在云層中梳妝打扮的時候,張烊拉著不情不愿的馬桂珍進了園子,馬桂珍不愛干活,但她多少會拔一些草,盡管慢慢悠悠的,效果差強人意,可張烊就是覺得,有個人陪著自己干活,莫名心里平衡很多。
張小華刷著鍋,鍋碗瓢盆交疊在一起,輕輕碰撞出一種雜亂無章的聲音,家里的大黃貓還趴在炕梢睡覺,伸展著四肢,露出雪白毛的肚皮,輕輕打著呼嚕。
他看見張烊叫醒馬桂珍,邊說出他那句常說的話,“大懶支小懶,小懶干瞪眼”,這話當然是說張烊的。
當煙囪煙越來越小的時候,一股飯香味便撲鼻而來,張烊抱著一堆還沒打蔫的草,去了東邊養(yǎng)兔子的房間,一個兔子放上一把草,“先喂完你們,我就要去吃飯了?!?p> 馬桂珍在帳子邊撿了一個破碗,張烊猜測那可能是一個古董,可馬桂珍只是用這個印了“福娃”的掉瓷碗裝了幾只蚯蚓,和大綠蟲,無論哪個都在碗里扭來扭去怪惡心的,馬桂珍端著碗叫雞,可雞都跑到遠處的榆樹趟子里了,張烊眼睛滴溜溜一轉,向馬桂珍擺擺手,她記得房后經常蕩秋千的樹下有個螞蟻窩。
“這叫什么,做慈善”,張烊拿著木頭枝子夾起大蟲放下在螞蟻窩旁邊,看著大青蟲被螞蟻覆蓋扭來扭去的樣子,她心里突然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馬桂珍在旁大驚小怪的咋呼大叫,“這啥嘞,蟲啊”
張烊把剩下的蟲子倒在螞蟻窩旁,嘴里念叨著,“螞蟻螞蟻,我可是包了你們一天的伙食”。
馬桂珍對捉蟲子這事很上癮,后來她去拔草總愛找蟲子,為的就是讓張烊帶她去喂螞蟻。直到她有一次坐到樹墩上乘涼,那里有一個大螞蟻窩,密集的,烏黑的一片。它們順著馬桂珍的鞋往上爬,絲毫不客氣的動了口,馬桂珍被咬的吱哇亂叫。
這些東西可惡的緊,張烊不是什么唐僧和尚,她等第二天就帶著馬桂珍去了螞蟻窩,拎著新燒開的開水壺,她指著螞蟻窩,看著馬桂珍說“你看著”,倒了半暖壺水,她又把暖壺給馬桂珍,說“你自己來”。
人對幫自己解決了麻煩,不讓自己委屈的人,總是會產生不同的好感,馬桂珍雖然精神不正常,但是她也有這樣的感覺,她逐漸變得特別聽張烊的話,倒是像極了一個小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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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學的暑假是很充裕的,一場雷雨過后,張烊料定南邊的楊樹林里會有不少蘑菇,于是吃過飯后她就叫上了馬桂珍,帶上兩個方便袋走了,張小華做的蘑菇雞蛋醬拌面條最好吃了,張烊當然不會錯過這個被表揚而且可以大飽口福的機會。
天空被薄薄的云籠罩,天氣不算熱,張烊和馬桂珍大有收獲,不一會就采了一方便袋大蘑菇。
這樹林緊緊挨著二道街的民宅,張烊抬起頭,看見那一樹的大紅李子,她扒拉了一下馬桂珍,兩個人靠在楊樹后,都眼饞的不行。
所謂君子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張烊不是君子,也沒有讀過這本圣賢書,她只知道前兩天爸爸也偷偷摘了不少李子,他當時告訴自己只要不被發(fā)現就可以,畢竟那是一樹的李子,牛身上拔幾根毛,怎么會吧發(fā)現呢。
張烊和馬桂珍偷偷進了園子,她對馬桂珍比劃,讓她撿地上的李子,蹲的矮不容易被發(fā)現。
兩個人在園子里鬼鬼祟祟半天,卻還是露出了馬腳。不知道因為什么,她們被發(fā)現了。
這園子的女主人高喊了一聲,這一聲嚇得張烊心臟撲通一聲,霎時間額頭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誰,誰在我家園子里”,話音剛落,張烊又清楚的窺見那人拿了一把鐵鍬。
她急忙回過頭,卻看見馬桂珍還在摘李子,她用手晃悠著樹,專撿大的摘的,而且摘了滿滿的一方便袋,張烊的腦袋翁的一聲響,她拽著馬桂珍,沖她使眼色,要帶著她跑。
可是馬桂珍這個人心眼太死了,到手的便宜不松手,而且不會跟著她跑。
眼看著聲音越來越近了,張烊聽見那個女人在罵罵咧咧的靠近,她呆愣愣站在原地,馬桂珍還在摘李子。
走出來的人不是別人,張烊認識她,大凌的媳婦,五隊開賣店的小霞她母親,張烊管她叫大娘。
枝頭的鳥雀都在懶洋洋的梳理著羽毛,張烊和馬桂珍走在前面,馬桂珍懷里還抱著她摘的李子,張烊低著頭,耳朵敏銳的捕捉著周圍的聲響。
大凌老婆的露洞布鞋走起路來踢踢踏踏的,聲音清晰的傳進她的耳膜里。
“她嬸子,你干什么去”,突然有人喊了一聲,張烊的全身登時一激靈,后背冒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隨后是女人尚還帶著怒意的聲音,“這娘倆去我家園子里偷李子,讓我逮住了”,她說完又拿過馬桂珍手里的李子,舉到空中,“你看摘了這老多”。
那人聲音復雜的輕哼了一聲,馬桂珍則不滿的抬頭瞪著大凌媳婦,張烊突然頭有些疼,那種感覺很糟糕。
張烊帶著大凌媳婦到自己家的時候,張小華還沒有走,人贓俱獲,接下來就是算賬的時候了。
張烊從沒見過哪個女人這么硬氣過。
“你看看吧,你家孩子和桂珍去我家樹上偷李子”,大凌媳婦站在張小華面前,吐沫星子幾乎要下起一場雨。
“你李子多少錢,我買了”,張小華終于抬起頭,從那聒噪聲中抽離開來,從那作為張烊父親此刻的恥辱中抽離出來。
“我上集都賣好幾塊錢一斤,她們兩個可是摘了不少”。
“哎,你家有稱嗎?快拿出來稱一下”
大凌媳婦把那一方便袋李子放在稱上,看了又看,稱了又稱,最后說道,“25吧,咱們都是熟人,我也不多要”。
“你家孩子要多教育,桂珍不懂事,她也跟著胡鬧,那年我家打小米,這孩子就往小米里扔瓶蓋,那老李說她兩句還罵人,這要是我孩子當時那么干了,我啪啪就是兩個大嘴巴子”,大凌媳婦接過錢邊數邊說著題外話。
張烊看著她,從那雙破農田鞋看到有些花白的頭發(fā),她心里悶悶不樂,好像是吞了一塊熱豆腐,上不去下不來,燙的她心里發(fā)慌。
張小華沒說什么,他把那方便袋李子給了馬桂珍,馬桂珍高興的不行,張烊聽見這個老人說了一句,“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啊,你去吃李子吧”。
那一方便袋的李子,一大半里面都有白花花的蟲子,馬桂珍揪的也是些半生不熟的酸李子,張烊這回后了悔,她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會對你那么親厚。
她也明白了,有的時候,錢比任何事情都要有用,當然張烊的名譽沒有像小學課文里不講誠信或者偷盜的人那樣一臭千里,大人之間總是相互體諒的,誰都知道張小華不容易,這事倒是如同一場大風,來的時候裹挾起沙土,走了之后又仿佛沒有任何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