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張烊上初中報道這一天,張小華起早和面包了一頓餃子,他遇到什么大事都喜歡吃餃子,火炕冒煙,張烊瞇著眼睛搟餃子皮,嗆的鼻涕眼淚混在一起。
樊子俊踏著露水來的時候也才7點多,她洗好手,幫著包了一會,張小華邊下餃子邊催促張烊,“你快換好衣服,一會咱們兩個報道去,讓你奶奶看家”。
“爸,我不去上學(xué)了”,張烊賭氣的扔下?lián){面杖,“你一個禮拜錢就說給我買一套干凈衣服,結(jié)果到現(xiàn)在連雙襪子都沒有,你一點信用都不講,我也不想去了”
“你耍啥?呲牙咧嘴的那出”,張小華瞪著眼睛看著張烊喊到。
“你一點信用都不講,你看看我這一身,沒法去上學(xué)”,張烊越說越委屈。
她整個暑假都穿這一身干活,沒換過衣服,上衣都是油漬和泥土,用胡郁蘭的話來說,那是衣服隔老遠(yuǎn)看著都發(fā)亮,太埋汰了。
“你這孩子一點事也不懂,誰有功夫去街里,一個來回就花四十,咱們今天一起去多省錢”。
“不行,穿成這樣他們肯定笑話我”,張烊大哭起來。
“你穿成這樣賴誰,放假一兩個月,連件衣服都懶得洗”
“不是你叫我天天去干活嗎?還有,我哪有衣服,你沒給我買過”
“那西屋不都是衣服”
“那是我媽撿的破爛”
“什么破爛,我看哪件子衣服都挺新鮮,現(xiàn)在都時興買新衣服,以前我穿那衣服都露著大補丁,誰老買新衣服”
“不是這樣的”,張烊大哭起來,“你答應(yīng)我了,上初中給我買一套新衣服,是你先答應(yīng)的”
“一大清早鬧騰什么,?今天報完道再買”,張小華將餃子下了鍋。
“我現(xiàn)在沒有穿的,沒穿的,我不想去丟人”。
“誰啊,奶奶這布衫今天剛換上的,給你一件穿吧”,樊子俊說著脫下了身上那件帶著大朵牡丹花的黑色衣服。
“我還沒有褲子和鞋”,張烊勉強聽了奶奶的話。
八點多的時候,張烊穿著奶奶的布衫,套著張小華地攤買的橄欖色假保安服,穿著姥姥給馬桂珍的黑褲子,用鞋帶系緊仍特別寬松,腳上蹬著張小華買的大號農(nóng)田鞋。
這一身未免不倫不類,張烊覺得那一天出現(xiàn)在校園里的人,不會有比她更丟人的了。
出租車開到學(xué)校,張烊隔著車窗就看見學(xué)校門口進進出出的,都是衣著光鮮得體的人,她突然變得窘迫,甚至自慚形穢起來。
馬桂珍端著張小華臨時去學(xué)校門口賣店買的洗漱用具,撇著嘴對路過的大人孩子傻笑,張烊和張小華抬著裝行李的袋子。
路過的大人孩子都看上他們一眼,“你看他們”。
“臥槽,真屯”。
“那女的好像是個傻子”
張烊低著頭,輕聲重復(fù),“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把東西放好后,張小華領(lǐng)著馬桂珍跟著張烊去報道。
張烊不敢獨自走,因為她自己承受不來那些嘲笑的目光,只是第一天,不會有人注意我的,張烊在心里安慰自己。
張小華年紀(jì)大了,邁不上臺階,他走的很慢,總要兩個腳都在一個臺階上站穩(wěn)了,才走下一階,馬桂珍沒走過臺階,她緊緊拉著張小華,張烊跟在他們身后,看著馬桂珍旋轉(zhuǎn)的裙裾露出的大白粗腿,和車軸一樣黑的脖子,張小華穿的迷彩褲子長了一截,他不挽起來,只是踩在腳下。
她突然覺得心情很低落,想要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馬小凡”
“到”
“陸川”
“到”
“尚赫城”
“到”
“張烊”
“……”
“張烊來沒來?”
“前面簽字”
“來了來了”,張小華忙應(yīng)到,拉過躲在門后的張烊。
“噗呲”
“我去……”
張烊窘迫的走到講臺對面,拿起筆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粗糙又很短,她聽的見周圍的議論聲,大人的,孩子的,嘰嘰喳喳的好像都在談?wù)撟约汉蛠淼鸟R桂珍和張小華。
那種心情很糟糕,可張小華不懂,他絮絮叨叨的說剛才的事,“老師喊你你怎么不答應(yīng),人的頭三腳要踢好,就要讓你的老師記住你,哪有往門后躲的”。
“你要大聲喊到”
張烊低頭不吭一聲,等走出人群的時候,她才萬分失落的說了一句,“爸爸,去給我買身衣服吧”。
“大姐,那啥呀?狗狗哎”,馬桂珍也是第一次來街里,她一路上都咋咋乎乎的。
公交車上的年輕姑娘和男孩都離他們?nèi)齻€遠(yuǎn)遠(yuǎn)的,張烊拿手擋著臉,三個人身上的煙熏火燎味,汗臭味與半個車的不同牌子的香水味碰撞在一起,從車窗外飄過來的暖風(fēng)裹挾著味道鉆進張烊的鼻孔,她有點熱,也有點惡心。
馬桂珍一下子一下子拿衣服袖子抹著臉,她的手也是潮乎乎的,張烊松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動,不要引起那么多人的注意。
這時也就八九月,天氣尚有些悶熱,卻也是有七月流火的征兆了,張烊隨著大人們下了車,清涼的小風(fēng)一吹,她剎那間就忘了剛才的那些不愉快?!澳銈兡飩z在外面等著,我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衣服,給你買兩件”,張小華拍拍張烊的腦袋,笑了笑正在。
陽光微燥,拿著購物打折券的女人們坐在百貨大樓門口,嬉笑著嘮家常。張烊不知道她們是不是彼此認(rèn)識,她總覺得人和人是很容易搭上話的,只要一方主動開了口,另一個人也會回應(yīng)的。
百無聊賴間,馬桂珍指著門口賣的衣服,大都是20,30塊錢的廉價衣服,紅花綠葉的闊腿褲和半截袖。我也看著馬桂珍,我知道她的渴望,可是我沒有錢,我向她擺擺手。
之后張烊想起來,她多次路過廉價的小地攤,路過賣布鞋的老太太處,路過賣媽媽最喜歡的紅頭繩處,她都沒有買。
那位母親終其一生也沒有收到女兒給的任何饋贈,盡管那個孩子曾多次猶豫過,可是她什么都沒有做。
張小華出來的時候,兩手空空,張烊裝作混不在意的樣子,她知道自己一旦生氣,父親張小華的心情就會變壞,那什么都該泡湯了。
“爸,你停一下,我媽看著那件衣服已經(jīng)很久了”,張烊指向那個路邊攤。
“凈扯淡,你媽成天在家,買什么衣服,她撿的衣服堆了一屋子,你姥姥也給她拿衣服”。
“才15一件,買一套還不到一次車費”
“不買那東西,人沒說,錢要在該花的時候花,你上學(xué)不用錢”,張小華黑著臉繼續(xù)說,“這家衣服太貴了,我看了一圈,沒有你能穿的”。
“先買鞋去”,張小華用胳膊夾緊他裝錢的米袋子。
“孩啊,姨家鞋可好了,穿上成舒服了,好多孩子都來我們家買鞋”,一個正在吃飯的阿姨放下碗筷,機關(guān)槍似的說了一串。
“多少錢?”
“老爺子給誰買鞋,你自己還是你孫女”
“這是我女兒,給我閨女買鞋”
“哪個姑娘,大的還是小的”
“這個是我老婆”,張小華指著馬桂珍,“小的是我姑娘,這不她上初中,給她買雙鞋”。
“你這鞋咋賣的”
“127塊錢,你拿我給你便宜點,97塊錢”,那姨一邊說,一邊把鞋拿下來遞給張烊,“小姑娘喜不喜歡,這鞋現(xiàn)在可流行了。”
“大閨女,你喜歡這鞋嗎?”,張小華問道,眉毛卻緊緊擰在一起,張烊知道爸爸的意思,她急忙搖了搖頭。
“哎呀,大爺,我給你便宜,看你家情況也不是太好,75,不能再便宜了”。
“這鞋45下不來嗎?”
“哎呦,大爺你真會說笑,45上哪買這好鞋”,那女人有些不耐煩。
“那面地下商場才賣三十多一雙”,張小華拿著鞋,瞪著大眼睛忽悠道。
女人急了眼,她拿過張小華手上的鞋,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大爺,那你去對面買吧,我家不賣你鞋了”。
“這鞋呢”,張小華佯裝沒聽見。
“那是80多數(shù)老太太穿的鞋,15塊錢,你問問你孩子愿意穿嗎”,女人嗦著面,口齒不清道。
“我看這鞋不錯,挺好看”,張小華拿著鞋對著張烊道,然后他看見女兒搖了搖頭。
走出來的時候,張小華又嘮嘮叨叨,“不買你耍熊,給你買你又不要”。
這話題似乎無法繼續(xù)下去,因為張烊感覺自己的心里極度難受,她在此時厭惡這個老頭,“吝嗇鬼,葛朗臺”。
“老舅?”
大表嫂突然出現(xiàn),張烊盡量平復(fù)著自己的心情。
“孩子開學(xué),鬧著要買衣服”
“這衣服確實不行,現(xiàn)在小孩都穿的好,我老妹這么去學(xué)校肯定要挨欺負(fù)”,大表嫂的這句話正中張烊下懷。
“我這也不會買,這孩子挑挑揀揀的,這不要,那不行的”,張小華說著。張烊翻了個白眼,她可沒有挑挑揀揀,她爸爸簡直是個謊話精。
“老舅,我經(jīng)常給我家小丫頭買衣服,我會挑,你們跟著我來?”
“老舅,這孩子開學(xué)你一定要給她買件像樣衣服,要不人家孩子該欺負(fù)她了”,大表嫂邊挑衣服邊說,“別舍不得錢,這衣服尺碼大,能穿好幾個夏天呢”
張小華不做聲,他暗地里搖了搖頭心想,幾個夏天,他閨女穿什么都穿不出好來,啥錢都白花。
“嘿,這孩子喜新厭舊,盡想穿好的,她姨給她從丹東郵來些衣服,都穿的埋埋汰汰的”
“老舅,別管衣服多不多,這我老妹現(xiàn)在不是開學(xué)了嗎?她明天正式開學(xué),你總不能現(xiàn)找去吧”,張烊的大表嫂反駁道。
坐在回家的車上,張烊瞇著眼睛假裝睡覺,她心里很疲憊,雖然愿望達成了,但是她隱約感覺爸爸張小華的心情不好。這樣一來,她突然感覺有些患得患失,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有了新衣服的喜悅一下子就煙消云散了。
回家一覺睡到下午三點多,張烊睜開眼睛的時候,就聽見她爸爸和鄰居孫歷城的說話聲,“嘿,給孩子買衣服花五六百”
“這孩子一點事都不懂,人家一說買啥,她哼哼哈哈的就點頭”
“那孩子上學(xué)你還不給買件衣服了”,孫歷城看著張小華道,語氣譏諷。
“不是不給買,錢要花在刀刃上,這光買衣服花五六百,還過不過了”
張烊聽著外面的聲音,她理虧,卻又覺得委屈,爸爸不愿意給自己買衣服,為什么不直說呢,回家把賬都賴在自己頭上算什么?
簡直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