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張烊真正開始頻繁想起馬桂珍是在喪事已經辦完一個星期以后。
在寢室的所有人都開開心心聊著什么的時候,張烊戴上耳機站在窗前,體育場的上方亮著暖黃色的路燈,有人乒乒乓乓打著球。
她想起一次次張小華和馬桂珍來到學校的場景,她在前面疾走,從沒有回頭看看他們。
我應該給張小華和馬桂珍一人買一個冰棍,他們一定沒吃過學校的新品。
“你們班老師要結婚了”
“……”
“七班老師好看,她還沒有孩子”
張烊不去聽那些人的八卦,她泡了一保溫杯的茶葉水,那本來是用來防止她上課犯困的,可現在晚上九點四十五,她卻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
如果張小華曾經講過的故事是真的,那么她是不是可以看到馬桂珍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不管以什么姿態(tài)。
那個微胖的輪廓只要在她面前晃一下,她就能認出來。
手機上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半夜十一點五十九分的時候,張烊把頭埋進了被子里,她想起馬桂珍死后躺在棺材里的樣子,她莫名害怕,人死了是什么樣子,馬桂珍還會認識她嗎?她記性那么差。
她怕掀開被馬桂珍真的就在下面,一副猙獰的樣子。
“張烊,你是什么東西,你掀開被子看看,馬桂珍絕對不會害你的”,張烊在心里想著。掀開被的那一刻,她只看到下面黑漆漆的一片,聽見室友震天的呼嚕聲。
“自欺欺人……”
一晚上張烊都沒睡覺,她情緒很平靜,天一點點亮起來,整個寢室慢慢清晰起來。
女孩們時斷時續(xù)的呼嚕聲已經小小些了,只是偶爾還有人翻個身,說兩句夢話。
洗漱室已經有水流聲,和沖廁所的聲音。
張烊疊好被,輕手輕腳下了床,洗完臉,刷完牙,也就那樣了。
后來張烊看到《法醫(yī)秦明》里描寫“巨人觀”場面的時候,突然想到了馬桂珍,張小華覺得虧欠馬桂珍,所以買了一個棺材葬的她。
五月份天氣那么熱,誰能想到一個死人在地下是什么樣子,是不是也生了一層的蛆蟲,馬桂珍是不會喜歡那么多蟲子在她身上爬來爬去的。
馬桂珍臨死之前在想什么,她想沒想過自己,如果她現在還活著,大概是穿著大黑裙子在路口等自己吧。她那么年輕是不是能陪自己一直到老。
大姨來了幾次電話,她說,“張烊啊,你姥姥還在老年公寓,你多去看看她,離的也不遠,別和你姥說你媽沒了的事,她歲數大了,受不了”
邁進胡郁蘭住的老年公寓,張烊鼻子一酸,上次帶馬桂珍來看姥姥還是年前放寒假的時候,姥姥給了她十塊錢帶馬桂珍去理發(fā)。
“張烊啊”,“你來看我了”,胡郁蘭從床上緩緩坐起來,從床底下掏出幾袋核桃奶,“姥姥給你裝上幾袋牛奶,那窗臺上還有桃,都是你大姨大舅前兩個禮拜來看我拿的”
“你拿回去洗洗再吃,姥姥給你拿個方便袋裝好嘍!”
說了一會,胡郁蘭突然打開衣柜,“張烊啊,這是我對床你大姨給你媽拿的線褲,我給你媽買的褲頭,你一直也不來看我,沒法給你”
“我給你裝個干凈袋,你回去告訴她穿上,讓她勤洗著點”
“你媽那頭發(fā)長了吧,你給她剪剪,管它好看不好看的,夏天涼快就行”
“跟你爸勤提著點,讓他帶你媽去鑲牙,她那么點小歲數……”
意料之中的話題,姥姥一定會提馬桂珍。
張烊拎著東西,沉聲應著,“嗯”,“我知道”,“好”,“姥姥你放心”。
回去的時候張烊迎著風大哭,哭的直不起腰,老太太的話讓她太難受了。
放假回家張烊把胡郁蘭讓她拿的東西往破爛堆里一扔,人都不在了,誰穿。
后來去的次數多了,姥姥總提起馬桂珍,終于有一次張烊憋不住了,她定定的看著胡郁蘭,“姥姥,你知道為什么大姨二姨三個月前突然來看你嗎?”
“我爸來這么多次,為什么我媽一次都沒來,你去給他打電話問問,他為什么好端端的不帶我媽來看你”
“我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張烊說著說著眼淚就繃不住了。
胡郁蘭看著張烊,她眼睛突然有點紅,“你說這話什么意思,你媽沒了怎么的”
“嗯”
胡郁蘭沉默了一會,拿著手絹擦了擦眼淚,又給張烊一條手絹。
胡郁蘭情緒并不激烈,畢竟人已經死了三個月,她現在哭也沒什么意思了。
“我說你怎么來看我跟有仇似的,回回耷拉個臉”
“你媽啥時候沒的?。俊?p> “就我大姨來看你的那個禮拜,那幾天總下雨,我媽淹死了……”
姥姥開始跟張烊和同屋的那幾個老太太講馬桂珍小時候的事,講她小時候不干活,講她小時候領著張烊玩,講馬桂珍剛嫁給張小華的時候。
后來她搖搖頭,“死就死吧,死了放心,我還擔心你爸老了以后她沒人管呢”
“這回我也不用給她拿衣服了,也不用逼你爸給她鑲牙了”
(1)
辭舊迎新,瑞雪兆豐年,可惜2020年HLJ的雪沒有那么大。
張烊穿著羽絨服,回到家,看見張小華正在踩著凳子從高處往下拽一個袋子。
袋子落滿灰塵,打開一看里面卻是個紅燈籠,這燈籠買了很多年了,經管燈籠皮已經被煙熏成了暗紅色,明黃色的花紋也有些發(fā)白,像掉了漆一樣。
張烊小心避著上面的灰落在自己身上。
“爸,你忘了我奶奶和我媽死了都沒到三年呢”
張小華抬起頭,微微敞開的門透著門外寒風凜冽的冰雪氣味,他站起身把門關嚴,“我知道沒過三年,咱們家連對聯(lián)都沒買,我這就是看看咱這燈籠壞沒壞”
“爸,我回來包餃子,我跟我大姑說了,年三十在家過”
張小華抬起頭,“在家過好啊”,“咱家什么好吃的都有,花紅、花生瓜子、糖塊、橘子蘋果……”
張烊打開電視,看著張小華披穿上棉襖出了門,她跟出去看,張小華正在一堆結了冰碴的雪堆里往外扒苞米桿,西北風就像刀子一樣刮的她的臉生疼。
房后一片雪白,家里的大楊樹早已經在馬桂珍沒死之前的那年春天被張小華賣給了幾個收木材的。
張烊手機里還有那天給馬桂珍拍的照片。
“我恭喜你發(fā)財”
“我恭喜你精彩”
“最好的請過來”
“不好的請走開”
“Oh 禮多人不怪”
……
“財運亨通住豪宅”
“樂天替你消災”
這首歌好像張烊每一年過年都會聽到,她的思緒慢慢飄的很遠,連含在嘴里的玉米糖都好像有了另一種思念的味道。
“大閨女,你和你媽趕緊刷對聯(lián)”,門外是張小華的聲音,張烊聞言,趕緊拿著剪子裁開下一副對子。
“爸,井泉大吉貼哪?”
“水缸上”
“出入平安呢”
“貼蹦蹦車上”
電視里放著春晚的先導片,春晚每一年都有新的含義,展現時下發(fā)展的歌舞,諷刺的搞笑小品,張烊最喜歡邊看電視邊剁餃餡子。
樊子俊來的很早,張烊他們剛貼好對聯(lián),樊子俊就拄著拐杖來了。
“娘,你吃飯了嗎?”張小華迎上去。
樊子俊坐在炕上才緩了口氣道,“你姐姐煮的面條子,我喝了兩碗”
張小華在房前樹了根長長的木桿子,碗口那么粗,用涼水凍住下面。將彩燈從從上自下用麻繩綁好,他年年買彩燈,到了今年,各種各樣的燈已經好幾串,在房檐下一閃一閃,紅黃藍綠來回變換顏色。一直掛到房西頭,那大紅色的燈籠睡風輕輕搖擺,里面的碳絲燈泡隔著燈籠面放出溫暖的光,連雪的顏色都是柔和的。
張小華把凍梨凍柿子還有花紅用涼水泡了一盆,馬桂珍抓著一把五香瓜子跟著張烊,張烊抱著大貓,站在燈籠下,可沒有誰家像他們家這么亮堂了,她想。
“大閨女,進屋吃飯了,燉雞和燉魚都出鍋了,快進來吃飯”
大米飯的香氣,還有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的樣子,真是張烊最幸福的時刻了,樊子俊牙口不好,就吃些粉條,魚肉,她邊看電視邊往嘴里扒飯。
馬桂珍啃著雞骨架,吃的正香。大貓呼嚕呼嚕的翹著尾巴扒著桌子尋找雞骨頭,張烊目不轉睛的看著電視,時不時被逗笑。
吃完了飯,張小華開始和面。和餃餡子,他做了很多年飯,餃餡和的只是一聞味道就噴噴香。樊子俊腿上蓋了一條小被,倚在張烊疊起的被褥上前看電視。
“三十晚上不睡覺,要不一年不精神,好犯困”,張小華對張烊說,他看張烊馬上要睡著了。
“娘,包子出鍋了,你先吃兩個,咱們馬上下餃子”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屯子開始有一陣陣接連不斷的,噼里啪啦響亮的爆竹聲,餃子盛出鍋,張小華找一根長桿,把挺長一掛在炕席下炕的餉干的鞭炮掛在上面,平時給人家備的香煙點上一根,叼著就出了門。
張烊捂住大貓的耳朵,馬桂珍也捂著耳朵,“炮啊”
響亮而冗長的鞭炮聲,大概是兩個村子最響的了,張小華為此洋洋得意。
“吃餃子吧”
“爸,蒜醬給我拿過來一下”
“你奶奶愛吃醋,給她遞過去”
“餃子真香”
“過了十二點,你就又長了一歲,今年十八了”
恍惚間一股冷氣鉆進腳踝,張烊醒過神看見張小華推門進來了,拎著一鐵桶煤。
“大閨女,今年咱們就兩個人,你也沒空包餃子,我就買了還幾袋小餃子,人家說那小餃子可好吃了,這一袋30多呢”
“是嗎?”
“咱們晚上燉雞、燉魚”
“不用了,我不太想吃”
張小華一愣,他笑著,“過年嘛,該吃還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