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是射術課。
自由射擊時間,孟歌舉著弓,一遍遍張弓放弦,卻始終沒有搭箭,甚至沒有看著箭靶,左手從身側自下向上畫起圓弧,一氣呵成地勾起弓弦向后、向后、再向后,卻往往未等弓弦拉滿,她就輕嘆一聲松開左手。
她張著耳朵想要尋找什么,一種不管它的本體是什么最終都會轉換成類似天諦的某種神秘聲音——來于自然,卻不是風雨陽光之間的任何一種,它比它們更神秘更晦澀更難以辨明,像個淘氣的孩子,又像邪惡的魔鬼,總是小心隱匿蹤跡,卻不知道究竟出于馬虎還是某種惡趣味,總是在出人意表的地方散落下蛛絲馬跡。
短促的下課鈴響起,孟歌遺憾地搖搖頭,將失落甩到身后。歸還弓箭的途中,有人在身后拍拍她的左肩,孟歌轉回頭,葉遠星從她的右邊冒出來同時湊到她耳朵邊大喊:“三弟!”
“誰是你三弟,葉陶然!”孟歌抖抖驚魂未定的耳朵,鄙視地瞪著他。
“那我隨由弟叫你孟孟,如何?”
孟歌干脆利落地向他擲去白眼,兇神惡煞地比劃了一個“割喉”的手勢。
身后傳來盛輕旸熱情洋溢得稍顯浮夸的招呼聲:“陶然兄。”
揚氏兄弟向來跟盛輕旸形影不離,葉遠星回頭一看,不僅如此,新豐郭響儀、桐廬林嵩高……浩浩蕩蕩至少十人跟在盛輕旸身后,余光還瞥見孟由從東北方向朝他們跑來。
葉遠星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長話短說,直奔主題:“今晚還是老地方?”
意料之外,孟歌一口拒絕:“今晚不行。”
“為什么?你放棄了?!边B續(xù)十晚,葉遠星與孟歌已經逛遍落英島每個角落,卻連隱獸的一根毛都沒見到。葉遠星察覺到失望的情緒正在慢慢主導孟歌,因為已經連續(xù)四晚他們在沉默無言中分手、連續(xù)兩晚他們用互相點頭來代替碰面時的問候。
孟歌斜著眼睛上下掃量葉遠星,眼神里帶著些許輕慢,表達對被輕辱的不滿:“早上,不識夫子又抓到我打瞌睡,他威脅我今夜他當值,千萬別被他抓到把柄。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吃飽撐的,非要落下把柄在他手里?”
連葉遠星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安心地松了口氣,不過他的潛意識里沒有將這份安心大方表現(xiàn)出來的想法,對著孟歌,他像失去自制力似的,總想逗弄她:“你不是聲稱自己沒有破戒嗎?”
“當然沒有!你們那破戒律有寫上床后不許下床嗎?”
“那你為什么躲?”
“我這是戰(zhàn)略性后退……”
“后退?什么后退?去哪里?”孟由警惕的聲音從身側響起,冷冷地截斷孟歌的話音。
驚慌在孟歌的面皮上打了個滾,重新站起來時就已經變幻成驚訝:“由哥,你什么時候來的?突然出聲嚇死我了!陶然兄,你也太不夠意思,我不過跟你意見相左爭了幾句,你就故意報復也不提醒我一下!”
葉陶然將戲就戲:“孟孟,你這是污蔑、抹黑我。每次和你爭辯,我都是全神貫注!誰不知道你能言善辯,一不小心就會落進你的圈套?!?p> 孟由堅定不移地替葉遠星撐腰:“孟孟,不可惡意揣測冤枉陶然兄!我剛才到你們身后,只聽到你說什么‘戰(zhàn)略性后退’?!?p> 孟歌抱歉地吐吐舌頭,沖孟由撒嬌:“我也是突然被嚇到了。我跟他道歉——陶然兄,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對不起——由哥,你不要生氣好不好?”上次的事,由哥剛消氣沒幾天,可不能再讓他對她生氣。
孟由見葉遠星大度地表示他們只是在鬧著玩,便不再深究,不過他還是很好奇:“戰(zhàn)略性后退是什么?”
孟歌還沒來得及回答,盛輕旸帶著七嘴八舌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從身后包抄過來,頓時,耳膜就被盛輕旸的胡攪蠻纏震得嗡嗡直響:“陶然兄,你怎么走這么快?陶然兄,你什么時候跟三弟走得這么近?陶然兄……”
不止盛輕旸,就連桐廬的林嵩高也一反常態(tài),熱絡地跟葉遠星聊了幾句閑話。這林嵩高平時只專注學問與修煉,嚴格遵照魚梁的作息時間,被揚氏兄弟戲稱為“小葉遠陽”。
鬧鬧嚷嚷走到膳房門口,正好碰見葉遠陽沉著臉走出來。
大家連忙心照不宣地收起笑容,肅聲向他行禮問好,之后自動以他為中軸分為兩列,魚貫而入。只有盛輕旸仍舊嬉皮笑臉:“不夫子,這晚膳時間還未到,您怎么就出來了?”
葉遠陽淡淡地看著他,指指大門左側寫有“禁喧嘩”的木牌。
盛輕旸仍想饒舌,被葉遠星一掌拍在背上趕了進去。
葉遠陽立即跨步上前,拉著葉遠星低語幾句,等盛輕旸反應過來,只見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林木蔥蘢之中。
回身,看見孟歌落在眾人之后,盯著葉氏兄弟二人的背影,盛輕旸輕快地跑上前:“三弟,你等會兒不是要去藏書閣受罰嗎?葉不識沒跟你說些什么?”
孟歌搖頭。
等孟歌踩點達到藏書閣,葉遠陽像往常一樣,正襟危坐地執(zhí)筆寫著什么,香爐里的香已經燒了會兒,滿屋子都是清和透徹的木香。
“夫子晚上好,學生孟歌前來領罰?!?p> 葉遠陽抬頭看著她:“開始吧?!?p> 孟歌躬身作揖,上前兩步,到案前坐下,鋪紙?zhí)峁P,硯臺里墨汁盈盈,應是葉遠陽提前磨好的。
不過孟歌可沒打算感謝他,她在心里撇撇嘴,不以為然地忽略這一行為背后可能的善意,任性妄為地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他的用意。
孟朝白從小不服她,處處與她爭鋒相對,但孟歌心里卻不惱,反而敬重他,將他當做真正的對手——在上云,除了孟朝白,沒有人會認真將女孩兒視做修仙路上的競爭對手,不論她多么天賦異稟,成績出眾。
再加上從小聽小姨林宛笛郁郁而終的故事,她隱隱明白這世上有一種叫做規(guī)矩的隱形毒藥,日復一日地通過看似普通的“正義之口”四處彌散,并以時間為引,讓她們在不知不覺中病入膏肓,無力掙扎,只能麻木地任人擺布。
小時候聽過的每個故事,每句話,都會成為灑落心靈的一顆種子,成長過程中不經意的每個瞬間都會成為滋養(yǎng)種子發(fā)芽長大的雨露,不知不覺間,等她稍稍明白“自我”這個詞語時,對規(guī)矩的衛(wèi)道士的厭惡,就已經深植于本能。這種厭惡隱藏之深,可能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正如她對葉遠陽,她討厭他的一板一眼,討厭他口口聲聲念叨著規(guī)矩,討厭他每日從頭到尾緊盯她受罰……其實換個角度,葉遠陽又何錯之有?他只是在認認真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
一遍又一遍地重復過后,在紙上揮動手腕已經成為下意識的動作,完全不需要腦子思考,手腕自然而然地寫出下一句。于是孟歌沉浸在思緒天馬行空的漫游中,等察覺到有什么東西落在肩上時,毫無防備的她兔起鶻落地抽出腰間佩劍,眨眼之間全力送出一擊,同時就地一滾,緊繃起全身肌肉,半伏在地面上緊盯著葉遠陽。
葉遠陽詫異地向左閃避,身體還保持著跪坐的姿勢。他不解地看看孟歌,又看看身后被劈成兩半的水墨畫,一頭霧水。
這時,始作俑者才試探著晃晃悠悠地踱進兩人視野。迫于兩束熾烈視線的威壓,它小心翼翼地向前進一步,又搖頭晃腦地后退一小步,頭頂那撮白毛隨之上下跳動,看著招搖不已。
孟歌慢慢站起來,傷腦筋地看著那個小不點。墨黑的眼眶里,一圈剛剛熔化的金黃圍繞著黑曜石般的瞳孔,它周身披著褐黃相間的蓑衣式羽毛,唯獨眼眶四周的羽毛,如雪一般純白。
它就是那夜孟歌在落英島上救下的貓頭鷹,孟歌給它取名小白。剛抱回來時,孟歌直接將它擱在院子里,喂點糧食與水,就算照顧。沒兩天,等她從藏書閣回去,發(fā)現(xiàn)由哥臉色鐵青地抱著小白,勒令她給它做一個結結實實的鳥籠,因為這家伙竟然膽大包天,闖進他的房間,幸虧只砸碎一個尋常的瓷杯,弄亂幾本書。
不僅由哥后怕不已,連孟歌都有種大難不死的僥幸。但是,小家伙一直生活在自然中,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突然之間將它關進籠子里……思來想去,當晚,孟歌就將它送回落英島。
萬沒想到這小機靈鬼竟然尋到了藏書閣。
孟歌走上前,伸出手,小白順勢踱上她的肩膀,安窩似的收起翅膀,“嘰咕嘰咕”地瞪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屋里的另外一人。
葉遠陽從孟歌躲閃的眼神,以及煞白面皮上突然井噴出的紅暈里猜出自己遭受了無妄之災。
“魚梁嚴禁攜帶一切活物進島?!?p> 孟歌愣了瞬間,雖然出乎意料,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它是你們魚梁島上的。進島之前,我們的行李可都被查看過,違禁物全被當場處理掉了?!?p> 葉遠陽輕咳一聲:“那就先請它出去?!?p> 一刻鐘過后,孟歌撐著下巴,似笑非笑地看著葉遠陽對小白俯首稱臣。
先是孟歌將小白從窗口趕出去,可每次不等她走回案前,小白就張著雙翅,快準狠地俯沖至她的肩膀,反復三次后,葉遠陽沉著臉,放下南北兩扇窗戶。小白卻不折不撓地一次次俯沖,企圖用它嬌小的血肉之軀撞開森嚴冷酷的木窗,并且適時地配上哀鳴。
葉遠陽的眉頭肉眼可見地從慢慢皺緊到神經質地跳動起來,半刻鐘后,他惡狠狠地瞪一眼孟歌,三步并作兩步地走近北窗,打開窗戶。
小白撲扇著翅膀掠過葉遠陽,在空氣中卷起暗流涌動的漩渦,長案上的紙張“呼啦”一聲飛進空氣,又四散飄落。小白心滿意足地落在孟歌肩頭,了無掛礙地收起翅膀,“咕咕”兩聲,閉上眼睛。
葉遠陽無可奈何地看著滿地狼藉,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