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在北部邊境生活,怎么會對白虎原那么了解?”我問童氏秋草。
她有些一反常態(tài)的低沉與寂寞:“……那里,是我的故鄉(xiāng)。”
“你是那邊的人?”我們都感到有些意外。
她點點頭:“我其實是南部的人?!?p> “怪不得阿菊會讓你過來帶路呢。那你的家人也在這里咯?這次你可以回去看望你的家人了吧?”我頓時有些興奮,而介錯的神情霎時間變得很嚴肅。
童氏秋草低下頭。她坐在副駕駛座,后面的我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從語氣聽起來,她似乎并不高興。
“……有什么好看望的,早就跟他們沒什么關系了?!?p> 我有些驚訝:“難道你不想見到你的父母雙親?兄弟姐妹呢?你有青梅竹馬的好朋友吧?”
她沉默了一會兒,語氣冰冷得如臘月的雪:“你們……聽說過養(yǎng)媽嗎?”
聽到這個詞,連開車的黎文英都不禁轉頭看了看童氏秋草,好像想說什么,終究沒說出來。而我對這種事情更是從來聞所未聞。
“就是一些私人中介里面,專門負責誘騙女孩子進行專門的統一培訓,然后將她們賣到遠方給別人當新娘的女人。”她說。
“老鴇?”
“差不多吧,隨你去想?!蓖锨锊菡f,“菊姐加入武坎以前,就是個養(yǎng)媽,我跟了她很久了?!⒂ⅲ銈兌家詾槲沂潜痪战憬墎淼陌??”
前面開車的黎文英聽到被點名,一臉懵懂地點點頭。
“……還真不是的。”童氏秋草道,“我……是被我爸賣給菊姐的,她騙的不是我,而是我爸?!?p> “賣?”我怒從中來,“是不是親生的???”
“我是家里的長姐,下面還有三個弟弟,那時候都還很小。我家只是個普通的漁民家庭,自從勘探船開進了白虎原,商人、hei社會就開始在這邊橫行,到處都是外來人,漁民的生存空間被擠壓,還會遭到黑幫勒索,一年不如一年,實在太窮困了,連飯都吃不上。這時候菊姐出現了,她說有一樁好事,可以給我們一下子掙到大錢。我當時并沒有答應,可我爸起了貪念,最后決定把我賣給他們,從中抽取一部分錢。……你們知道菊姐把我賣了多少錢嗎?”
我們搖搖頭。
童氏秋草伸出三個手指:“用S國的錢來算的話,一次4萬,一次6萬,一次才不到3萬。”
“等等?!蔽艺f,“你這是被賣了幾次啊?”
“你沒聽見?3次?。 彼行┎恍嫉卣f,“不過,跟我一起被賣出去的女孩子,能夠全身而退的只有我,最讓菊姐滿意的,也是我。當然,可能最心有不甘的,也是我吧?!?p> 我不禁暗暗咕噥了一句:“廢話,幫她騙了多少趟錢,她當然滿意?!?p> 方玭問:“那些跟男人周旋的本領,莫非是阿菊教你的?”
“當然,還教了我們到了男方家里以后怎樣逃跑。不過到最后,菊姐分給我爸爸的,只有1萬,也只分了一次?!闭f到這里,童氏秋草似乎有些哽咽,“只是為了人家的九牛一毛,就要把我賣了去賺錢養(yǎng)他所謂的家,而這些錢,給弟弟娶個媳婦都不夠?!麘撚肋h也想不到,我還會回來吧?雖然我也曾經想過,是不是永遠不再回來了?!?p> 聽到這樣的遭遇,我原先對童氏秋草的埋怨化成了憐憫與憤怒,我一拍座椅靠背:“怎么能這樣!再怎樣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為什么可以把人當成工具一般來使用,達成自己的目的!太不像話了!”方玭聽到這樣的事情,也有些憤憤然。
介錯在后面幽幽說道:“你們兩個不用可憐人家。你們以為自己又能比她好到哪里去?”
我仔細一想,又對比了一下各自遭遇,似乎確實如此,不免心下有些失落。不管在S國還是V國,不管家境如何,家中的女孩都沒能逃出犧牲自己為家人服務的命運,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自古以來一直都是這樣,不應該有任何異議的??!可是身為這個角色,為什么還是會覺得失落和不甘呢?
我斜眼看看方玭,她望著窗外,一言不發(fā),不知道在想什么。相對而言,她還有鐵手巖鷹在互相扶持,我卻因為自己的無能,只能把昂送走,搞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那么狼狽……我這將近20年,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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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以前有個男朋友的。”童氏秋草低聲說,“青梅竹馬的男朋友,他應該是我對這個故鄉(xiāng)的唯一留戀了吧。”
“他現在怎樣了呢?”聽到這個,方玭拉回了目光,輕聲問道。
“不知道?!蓖锨锊葺p描淡寫地說,好像所有的事情都那么理所當然,“在遠嫁前,已經報了他的恩,現在的我,不想去打聽他的消息,也不敢見他。”
我問:“什么叫報恩?”
“我們這邊的女孩,結婚前第一次一般都會給前男友,叫做報恩。從此以后,互不相欠。”
“可是……”
我還想說什么,方玭先搶了我的話頭:“他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應該還沒忘記你吧?!?p> “那又怎樣?雖然我知道他還在這片地方、還在白虎原上,可是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p> “聽你說的,他對于你來說,應該是比家人還重要的存在吧。如果你還心有不甘,就應該去找到他,去找你自己的幸福。”方玭說。
“為什么!”我憤而打住了方玭的話,“憑什么不能依靠自己的能力繼續(xù)混下去!就算再辛苦、再累、再屈辱,自己的路也必須自己去趟!扯上別人干什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么幸運,能遇到一個可以依靠可以信賴的人!自己再弱、再沒本事,也要堅強地靠自己活下去!否則在雙方條件不對等的狀態(tài)下,怎么好意思以一個乞丐的姿態(tài),去成為別人的拖累!如果自己的本領不足以支撐自己在這樣的環(huán)境活不下去,就去死!就算這樣,也不能去接受別人的施舍!”
鐵手巖鷹面無表情看著我,又瞥了一眼介錯:“……所以你就是這樣想的嗎?這就是你熱愛孤獨的原因?為什么要那么勉強地給自己別扭的性格強找理由?本領不夠的話,直接承認自己不行、去尋求有效幫助不是更好嗎?畢竟生而為人,活下去才是首要的啊。不然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就算死得轟轟烈烈,又能有什么尊嚴可言?跳到海里都洗不白。”
這話聽起來似曾相識,可是我依然不服氣:“那又怎樣!難道這能夠成為心安理得去乞求施舍,像個傻子一樣被人玩弄的理由?……我不要這種生活!我希望有一天,能夠像你們一樣,強到讓喜歡的人都可以依靠我!……你們不是看到了嗎?就像童氏秋草,其實是可以做到的!”
“天真。”這時,童氏秋草在前面冷笑一聲,“有多難,你知道么?……你覺得活在別人的庇護下很屈辱?如果我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你,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一個女人,想要依靠自己生存下來,走過的路、用過的方法,其實更加屈辱呢?”
我回頭看看介錯,卻是有些心虛,不禁又想起了半年以前,我?guī)е涸诨璋档男∠镒永?,為了一點填飽肚子的錢,去敲詐、去欺騙的場景,那是我一輩子最不愿回想的時刻。我想要在腦中反復搜索有什么話可以反駁她,可是竟然無法發(fā)一言。
正在劍拔弩張之時,黎文英忽然告訴我們:“天色不早了,還有一半路程,先在這里住一宿吧。從明天開始,就沒有高速路了,還要在小道上走十來個小時的路程。”
他們所謂高速路,也只是限速80碼的兩車道公路而已,可見接下來的路況會更加顛簸。天色已晚,夜里行車不安全,這邊形勢不明,只能姑且聽他們的了。
我瞪了一眼童氏秋草,聽話地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