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個騙局

　　當林建華背著一個小巧的帆布斜掛包，邁著年輕人特有的那種自信與堅毅從家門前的斜坡走下公路的時候，他的父親林富國和母親于翠英都在望著他，一個氣鼓鼓的瞪著眼，一個憂心忡忡的期盼著好消息，母親是那個憂心忡忡的人，她無法理解兒子，只以自己的方式深深的愛著他。

　　“早些回來?！庇诖溆⑾騺聿恢涝搶鹤诱f些什么，只有這些最普通最無用的提醒才是她手到擒來的，她以為兒子能感受到其中的愛，實際上，林建華感到的是她對陪伴的渴求，讓他一刻不離的待在她身邊，而且永遠如此。

　　林建華沒有回答，他像一個擁有巨大膽量的勇士，徑直向困難沖過去，即使他知道自己力量單薄，又不存在后援，要么粉身碎骨被困難徹底打死，要么繼續(xù)頂著傷往上沖，這是一場殊死搏斗，贏了就得到整個世界，輸了便一敗涂地。

　　摩托車發(fā)出巨大的轟隆轟隆聲，把他的思緒漸漸拉到眼前，一條歪歪扭扭的羊腸小道把摩托車輪困在泥土里掙扎，走完這條道，搭上去縣城的班車，然后換乘去市里的汽車，再坐一段顛簸的三輪車，就是那種帶車棚可以避雨的小三輪，下車再走上幾步路，就到了。

　　林建平的心無法平靜，這樣的好天氣，應該在田地里和那些綠油油的幼苗們做伴，它們一定很開心，而他也會開心，如果再加上屋里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女人，做上一頓香噴噴的飯菜，或者味道差一點也行，只要有那么一個人，他就對世界再無所求。

　　而現(xiàn)在，他只能在嘈雜的汽車上，淹沒在一堆亂糟糟、臭烘烘的人群里，老人、孩子、孕婦、女人，應有盡有，一片片黑壓壓的擠在他面前，讓他喘不過氣。

　　如果以這種心情去和人家女孩子見面，保不齊要搞砸，他對自己說。于是，他動了動擠的發(fā)麻的腿，把為了節(jié)省空間而抱在胸前的手臂舒展開來，眼睛看向窗外，去瞄著車外那廣大的天地，以及天地里存在的所有事物，一片擁擠的樹林、一塊矮墩墩的玉米苗、幾顆搖擺腰肢的垂柳、一條潺潺而去的小河······

　　他開始對著這些景物，想象那個即將見到的女孩兒，那個很可能屬于他的女孩兒，她是甜蜜的，或者文靜的，以及細瘦的，亦或活潑的，是哪一種呢？

　　在縣城轉(zhuǎn)車的時候，他不得不等上一個小時，車晚點了，就在他等車的時候，竟偶遇一個多年不見的初中同學，還是人家先發(fā)現(xiàn)他的。

　　“建華？”一個驚訝的聲音問。

　　“你呀······”

　　“不記得我啦？”對方并沒有不高興。

　　“記得記得······趙軍嘛！”林建華很高興自己及時想起來，不然肯定要尷尬的找地縫了，這可是他初中最要好的朋友，從前立志要當兵的。

　　“你要去哪里？”見林建華只背了那么小一個挎包，趙軍驚訝的問。

　　“市里頭，見個人?！绷纸ㄈA不好意思地說。

　　“噢噢噢?！壁w軍一邊說著一邊側(cè)過身子努努嘴，“那是我老婆和小孩?！?p>　　“孩子都這么大了?。√珔柡??！绷纸ㄈA由衷的贊嘆到。

　　“嗨，哪里的話，咋倆都一樣?！?p>　　林建華搞不懂他們哪里一樣了，除了初中時那會兒真的挺相似的，如今還哪里有一樣的地方，人家老婆有了，孩子都到處跑，這完全沒有一樣的地方。

　　“你去哪里？”林建華把話題扯開。

　　“接老婆兒子去我打工的地方玩幾天?！壁w軍有點不好意思的說，“一年到頭也見不了幾次，趁著放暑假陪陪我。”

　　林建華立即明白了，這是想老婆吧，于是笑嘻嘻的恭維道：“老婆好漂亮?！?p>　　“漂亮算不上，只要跟我好好過，我也知足了。”

　　“哪能不好好過呢？娃都這么大了?！绷纸ㄈA并不知其中的原委，趙軍也不便說。

　　“娶她的時候花了十幾二十萬，這才過了四五年，以后時間還長哩?！壁w軍說著眼眶潮紅起來。

　　“咋這么說哩，花點錢是小事情，你父母也有能力。”林建華從來秉持著男兒有淚不輕彈的原則，這些年來再難也不愿哭，看到趙軍這副樣子，他反而軟弱了下來，“你看我，不是連媳婦還沒說下嘛，你那有個啥事?！?p>　　見趙軍不說話，林建華不得不繼續(xù)往自己的傷口撒鹽：“這回才是頭一次見面，不知道啥情況哩?！?p>　　“嗯，都這么過來的，結(jié)了婚也說不好的?！壁w軍的眼眶漸漸癟下去了，那一池亮晶晶的水不知流到了哪里。

　　“說的太遠了，我這才第一次見，說不定見光死?！?p>　　“死就死嘛，還有的是機會。”顯然，這是一句安慰的話，趙軍就是趙軍，只要他沒有哪里不對勁，說話從不顯山露水。

　　“你媳婦呢？”剛還在他們附近逗孩子玩兒的娘兒倆，這下不見了蹤影，林建華趕緊催著趙軍去尋人，一次偶遇就這么結(jié)束了。

　　不一會兒，就到了時間，林建華坐上一輛更大的車，向夢中的她徐徐駛?cè)ァ?p>　　“啥？”睡夢中，突然被手機鈴聲吵醒，是介紹人的電話。

　　聽完電話，他的心涼了半截，他今天才知道，那個女孩兒離過婚，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娃跟著。其實，在農(nóng)村，這并不是什么怪事，他只是生氣介紹人沒有早點告訴他，這是一條很重要的信息，他的心需要時間去接納、去消化。

　　生了一會兒氣，把介紹人在心里從祖上罵到現(xiàn)在，氣終于消了一些，于是又考慮起這件事來。說起來，離婚帶個女孩兒，也是件好事，總比帶男孩好，如果帶一個男孩，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接受，小男孩給人一種很難相處的感覺，而且?guī)е瓉碚煞虻睦佑?，會讓人無時無刻的忍不住去猜測她之前的生活，他會被折磨的完全失去幸福感。

　　一個小女孩兒，好樣的，沒問題，我喜歡小女孩兒，說不定還可以買一些洋娃娃送給她，應該會贏得她的喜愛，他這樣想著，心里開朗了起來，好似他本想要的就不是一個媳婦，而是一個帶著小女孩的媳婦。

　　介紹人還說，小女孩兒今天拉肚子，所以見面改到明天，那么他今天就只能住旅館，一晚一百來塊，這可能就是他父親所擔心的事情——過多的花費。不過明天，他希望介紹人能幫他安排一個住處，他的同事是介紹人的親戚，這點情面應該還有的。

　　他想：一個帶著女孩兒的離婚女人，一定要更好的愛她，也愛她，讓她們一起感受人間的幸福，畢竟已經(jīng)受過那么多傷，她們多可憐。一個喜歡衣服，一個喜歡洋娃娃，這都很好辦，完全能滿足，只要不出意外，以后只要努力的掙錢，大家都會好起來。

　　他這些想法，給人一種十拿九穩(wěn)的錯覺，他自己也幾乎被騙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他特意刮了胡子，即使第一天出發(fā)的時候剛剛刮過，他還是堅持又刮了一遍，然后用旅館自來水管里清涼的水清清爽爽的洗了個臉，甚至還擦了一點自帶的潤膚乳，這樣以后他的臉便顯出多一些年輕的氣息。

　　會面安排在一個鄉(xiāng)村的小酒樓，兩層的小樓，地方不大，算起來排不下幾桌人，幸好今天只有他們一桌，沒有別的客人。

　　他最先見到的是那個介紹人，四十多歲的年紀，頭發(fā)黝黑黝黑的，黑的太過份了，給人一種染過的感覺。那人鼻子高高的，不像我們黃種人那種矮塌鼻子，嘴又小又薄，好似某個劣質(zhì)的仿畫者草率又輕柔的一筆。

　　他見到林建華簡單說了幾句寒暄的話就介紹起來，他本人的妻子、孩子，他的好兄弟兼陪酒，以及那個未露面的女孩兒的哥哥，那哥哥一臉漠然的對林建華點點頭，林建華心里立即緊張起來，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

　　“她跟孩子怎么不在？”一圈介紹下來，卻不見他的女孩兒和孩子的身影。

　　“昨天拉肚子還沒好，今天說去買藥完就過來，這估計耽擱了。”介紹人見林建華一臉的焦急便安慰道，“我打個電話催一下，先坐。”說完便閃到一邊，低頭撥起電話號碼，簡短的兩句話就掛掉了，完全沒有林建華以為的客客氣氣。

　　這個介紹人不太好，這是林建華當時的感覺，可是沒關(guān)系，只要他的女孩兒好就行，別的都沒關(guān)系。

　　他們坐著等著，菜都上齊了，女孩兒還沒來，介紹人又差遣女孩兒的哥哥去打了一次電話，打完電話，大家就像沒事的人一樣，拉起了家常，卻并不問林建華的情況，她哥哥最多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沒問。

　　這是一群冷漠又自私的人，林建華心里憤怒的想，如果給他一輛摩托車，他情愿現(xiàn)在就去接她，而他們這一桌的每一家人幾乎都有一輛，正安安靜靜的停在金碧輝煌的門外，卻沒有一個人愿意往這方面想，一個帶著拉肚子女孩兒的離婚女人，這一群混賬！

　　終于，一聲喇叭把人們從粘膩的桌邊拉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拉扯著一個大約三歲的小女孩兒，乘一輛破破爛爛的三輪敞篷車到了，女人正在幫女孩兒下車，然后給三輪車的司機付錢，林建華有一種沖動——沖上去搶先把錢付了，可是面對這么多站在門口的一雙雙眼睛，他壓制住了沖動，只快步走上去把提前準備好的洋娃娃塞進小女孩兒的手里，孩子看著有點虛弱，嘴唇干裂著，眼眶紅紅的。

　　女人轉(zhuǎn)身過來的時候，看到女兒手里的洋娃娃，立即教女兒說了謝謝。他見到她了，一個很普通的女人，五官沒有一個特別出色的，但拼湊在一起還算和諧，她有一點點微胖，個兒也有點矮，但在林建華眼里這都無所謂，甚至更可愛了。

　　她沒有說話，徑直走了進去，被介紹人帶著坐在她哥哥身邊，和林建華隔著大半個桌子，雖然距離遠，他正好可以清晰明了的看見她，她把女兒抱在懷里，在介紹人向他介紹林建華的時候，微微的對他笑了笑，淺淺的幾乎不容易覺察。

　　“小女孩兒很可愛?！苯榻B人說完，林建華對林敏說，那是她的名字，他剛剛知道。

　　“嗯?！彼治⑽⒁恍?，看了看懷里的女兒。

　　大家開始吃菜，然后敬酒，一輪又一輪，介紹人那個陪酒的哥們果真厲害，劃拳一等一的，沒人能贏得了，林敏的哥哥好似棋逢對手，跟那人扛上了，一次次慘敗，又一次次不服輸?shù)膹念^再來。

　　李建華心里焦急，在這吵鬧一片中他無法跟林敏說上話，哪怕那個小女孩兒能從媽媽懷里下來稍微跑開去玩，他也可以用追小女孩的方式吸引林敏跟他說話。但是，她們都沒動，小女孩不像小女孩，他從沒見過能在母親懷里悶那么久的孩子，不說話也不下地玩，只偶爾張張嘴吃進母親喂她的飯菜。

　　怯生生、太過安靜，這是林建華對小女孩的評價，林敏倒是大方一些，偶爾在他喊吃菜的時候還大方的回應他，可除了這個，別的一句也沒說過。

　　這是一頓漫長的貌似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的飯，他只聽得見咕嘟咕嘟喝酒的聲音，和嘻嘻哈哈劃拳的聲音，其他的一律被淹沒其中，介紹人一點也不往該說的話題上引導，反而糊里糊涂的加入了勸酒的行列。

　　終于，這一個世紀的漫長飯局在幾個臉紅脖子粗的粗魯男人大喊大叫中結(jié)束了，林建華主動去結(jié)了飯錢，但他心里很不痛快。

　　大家來到小酒樓的院子邊上，有一句沒一句的討論起門前的一顆銀杏樹，最終連酒樓老板也忍不住加入進去，他們一群人說的興致盎然，只有林建華、林敏和小女孩被晾在一邊，這是個好機會，他突然意識到。

　　“一路趕過來辛苦了?！绷纸ㄈA走過去對林敏說。

　　“沒事，事情太多，來晚了?！绷置羰莻€大方的女人，不張揚卻也不自我隱藏。

　　“孩子可愛的很，逗人喜歡哩。”林建華說完，覺得有點后悔，是不是太露骨了。

　　“調(diào)皮，久了就不逗人喜歡了。”林敏聲音明顯低了一些，這讓林建華緊張起來，一時語塞不知怎么說下去。

　　“媽媽，我肚子疼！”小女孩兒突然朝林敏這邊哭起來。

　　“又疼了，怎么又疼了？”林敏焦急的跑過去抱起女兒。

　　孩子在她懷里哭的更兇了，幾乎是一邊大喊，一邊掙扎，一邊大哭，這場面把林建華都嚇住了。

　　“趕緊再帶去看醫(yī)生?！绷置舻母绺缃K于對林敏說了句話。

　　“趕緊去，趕緊去！”介紹人老婆也催起來。

　　于是眾人一齊幫起忙來，有的幫擋載客的三輪摩托車，有的幫忙給孩子揉肚子，還有的急急忙忙的去拿林敏的包，只有林建華一個人，不知所措的看著一切，毫無辦法。要是在家里，有摩托車，他立時就能把孩子拉去醫(yī)院，不用林敏操一點心。

　　“我先走了。”林敏臨上車前，對林建華匆匆說道。

　　林建華趕緊摸出為林敏和孩子準備的紅包，不由分說的塞進林敏手里，剛?cè)^去，車就開走了，騰起一陣嗆人的灰塵，待灰塵消散一些，卻已經(jīng)看不到人了，只能望見不斷縮小的車身。

　　回過神，介紹人把他拉去院子的角落，給了他林敏的電話號碼，叮囑說這幾天她孩子不好，先不要打，過兩天再打，不然她沒心情說這個事，林建華同意了，接著他悄悄的塞過去一個紅包，里面裝著三百元，是他在外將近三天的工資，介紹人愉快的接受了。

　　他不配得這些錢，他什么也沒做，林建華心想；可是一轉(zhuǎn)念他又想，只要別在中間說壞話，這錢也給的值了。

　　他們都沒有地方供林建華住一晚，而且推說隔天有工作，無法接待林建華，再有介紹人說準備過幾天帶林敏去他家那邊看看情況，林建華才稍稍的輕松了一些。

　　行吧，那就這樣，算是見到了，總也沒白跑一趟，于是他揣著林敏的號碼，像揣著一件珍寶般的在市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就趕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