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富貴的媳婦叫趙麗麗,或者說曾經(jīng)的媳婦,她比他小3歲,是個個子矮墩墩,有點微胖的女人,平日里總喜歡坐在門凳上跟鄰居聊上一會兒,她說出的話脆生生的,好像一節(jié)剛挖出來的蓮藕生生被掰斷時發(fā)出的那種聲音,聽起來如天籟之音,余音繞梁,實在是一種享受。
所以,鄰居們都喜歡和她拉家常,什么天干地旱,如何讓天下雨,去龍王廟求雨還是找人跳神仙;要么就是地里的菜如何長的喜人,果實多的掛不住,送一些給這個,又從別家捎回來一籃子自家沒有的蔬菜,哪里還用得著買菜,每頓都要挑揀那些已經(jīng)不能再放的蔬菜先吃,以免爛了,直到最后家里人一致同意不再接受人家的蔬菜,因為多的已經(jīng)變成了沉重的負擔。比如,這頓想吃茄子和豆角,卻看到黃瓜和苦瓜奄奄一息,再不吃就黃了,只好先吃黃瓜和苦瓜。
這是很小的不起眼的事情,但正是這些不起眼的小事,構成了他們生活的每一天,如果時時都在發(fā)生驚天動地的大事,誰的神經(jīng)受得了呢?況且,他們是喜歡這些小喜悅、小煩惱的,看吶!掛在他們夫婦倆臉上的難道不是笑容和滿足嗎?
林富貴家的堂屋正對著好幾家人的窗戶,那堂屋修建的寬敞又高大,大門開的又高又威武,據(jù)說在五十年代,他們家是地主,大門外兩個木制的門凳一左一右緊挨著大門立著,像兩個熱情的招待,好像在邀請每一個路過的人來坐上那么一會兒。
這兩個門凳有很多年歷史了,據(jù)說這房子修建于六七十年前,那么門凳幾乎也有這個歲數(shù)了吧?做門凳的木頭大概是米黃色,雖然如今已經(jīng)被磨的油光水亮,但依然能清晰的看見那干凈、純粹的顏色,比城里頭那些貴重的木頭好看多了。
他們夫婦倆的結合,拉近了所有鄰居的關系。每當他們在家的時候,就會笑嘻嘻的坐在門凳上,那是一個最公開透明、最光天化日的地方,無論在那個鄰居的家里,都能望的見。從田地里回來,先坐在門凳上喝下一杯茶;閑時坐在門凳上與同樣無事可做的鄰居東拉西扯,下雨天更甚;吃飯的時候,門凳像是餐桌,不過只有凳沒有桌,他們總也不需要桌子,用手端著碗,簡單如一;夏日的夜晚,他們坐在門凳上乘涼,講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引的小孩子們又想聽又害怕,直到夜深了不得不上床睡覺才停下。
好像除了田地和門凳,他們沒有別處可去,當然,事實上他們有的。
鄰居們開始習慣天天看著他們,就像看著一件生活中有趣的事情正在發(fā)生,看他們做什么,說什么,時不時的也丟下手頭的活兒,去熱鬧的門凳那里湊一湊熱鬧。
看來,他們是喜歡熱鬧的,因為他們,因為門凳,院子里果真熱鬧起來,尤其是夏天的傍晚,孩子們嘻嘻哈哈的歡笑和大人們?nèi)炭〔唤耐敌Π柙谝黄?,構成了許多甜蜜的回憶??墒沁@回憶里,沒有人記得清大家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唯一清晰的是那種歡樂祥和的氛圍,人人臉上掛著的笑容。
唯一有缺憾的地方,是林富貴的母親袁淑芳和趙麗麗的矛盾,也說不上她們之間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因為平日里大家一臉平靜的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為著同一個家操勞,只在吵架的時候,才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好像已經(jīng)對對方深痛惡絕、忍無可忍。
她們吵架并不在門凳上進行,而是各自待在臥室里,這邊傳出來一句,那邊立馬就回敬一句,絕不遺漏,也絕不遲疑。
鄰居們只能勉強聽到拉鋸般的聲音,有時聲音大如雷聲,大家都聽清了,有時又小如蚊子的嗡嗡聲,完全像是一句嘟噥,這讓大家弄不清到底為什么,況且他們并不在門凳上吵,所以大家也不便上前勸阻,只揪著心在家里耐著性子根據(jù)聽到的那幾句胡亂猜測。有時候這種爭吵要持續(xù)一整個上午,于是鄰居們不得不承受長時間的折磨,這種折磨在于不明就里,而不是噪音的關系。
至于在爭吵中,林富貴處于一種怎樣的立場,大家的意見不很統(tǒng)一。有的說,富貴完全站在妻子這邊,幫著吵袁淑芳,可是大家又從沒聽他對袁淑芳大喊大叫過,這點好像說不過去。另一些人說,林富貴完全沉默,對這件事情不聞不問,這個說法大多數(shù)鄰居不怎么信,因為據(jù)某位鄰居說,透過自家窗戶,看到她們吵架時,富貴在自己的臥室和堂屋里進進出出,那肯定是在做些什么,奈何他動靜太小,沒人清楚那是什么。
還有一些持有更加新穎的觀點,他們覺得,富貴是站在妻子那邊的,但是對于母親有一種本能的敬畏,所以他不能去責怪母親,也不能責怪妻子,而是在兩個人之間徘徊,這種徘徊出現(xiàn)在每一次爭吵中。
雖然這種徘徊很具有道德高度,但是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不管是妻子的傷心,還是母親的憤怒。徘徊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成了一種催化劑,即任憑母親和妻子互相糾纏,任憑問題發(fā)展下去而不得到解決,最終導致了最大的那個悲劇。
如果這時候林富平能在中間做一點工作,事情就會變得簡單很多,他會告訴自己的弟弟:雖然你作為兒子,做了兒子該做的事情即尊敬母親,但任何事情不能光用你所處的位置來看待,而應該把事情當做事情來對待,人永遠沒有好壞對錯,但事情卻有。就像兩個國家,如果它們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難道就再也不能成為朋友了嗎?
和稀泥,永遠不是一種好的解決辦法。
很可能,在林富貴的心里,如果說母親錯了,那就意味著母親這個人錯了,如果說媳婦錯了,同樣意味著否定了自己的老婆,這讓他很痛苦,所以無法做決定,更無法解決她們之間的問題。
林富平不這樣想,在他心里就事論事才是最根本的辦法,既不否定趙麗麗,也不否定母親,而僅僅就事論事,誰對誰錯,一目了然,然后再著手解決問題,肯定會有很大的改善。如果他早早的這樣告訴弟弟,那么悲劇可能不會發(fā)生??墒菚r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那件事過去已經(jīng)有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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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臘梅花
幾時歡笑,幾時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