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冶庭
整個會場除一些尋常會場該有的珍寶古董之外，還有很多像剛才司朗所看到的“枯枝”一類沒有絲毫價值或者只對特定之人有價值的東西。
放在置物架上的可能是一塊石頭，一支用禿了的毛筆。
參加換物的客人們在會場之中往返流連，如獲至寶般將手伸向這些無價之物的也大有人在。
司朗看著這部分換走無價之物的人出神，他們或喜或悲，亦或是茫然、釋然，于是司朗的心中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猜測。
就像是看透了他內(nèi)心的想法，身后一直沉默的侍者有些突兀地開口。那股氣息重新回到了侍者身上。
“冶庭，典當(dāng)?shù)目刹恢箤こＵ鋵??！?p> “這里還典當(dāng)故事?！彼纠式拥溃骸斑@些東西就是信物，或者說，見證了故事，算是一個象征。”
侍者微微揚了揚頭，這動作總讓司朗覺得面具下那張臉是個饒有興趣地挑著眉，對他所言感到有些意外的表情。
總覺得有些讓人火大。
“你倒是看得明白。不過這只是其中一部分，這里的交易可遠遠不止這些?！?p> “方才我與您手下的侍者說，施加在這里的空間術(shù)法十分出色。托人轉(zhuǎn)述不如當(dāng)面夸贊來得直接，您說是吧？”
侍者身上的是經(jīng)歷過漫長的時間，歲月所沉淀下的氣息，和引他進入會場的那個溫和少言的侍者身上原有的氣息截然不同。
先前人多，司朗被紛雜氣息擾亂沒能發(fā)覺。如今看來，之前所體會到的違和感正是如此。
能不知不覺通過某種方式隨意憑依在侍者身上，借侍者五感觀察典當(dāng)行發(fā)生的一切，與他人溝通，又隨意離開，加之對典當(dāng)行的熟知程度，除了那個掌握著高深空間術(shù)式，至今在修真界沒留下一點名號的神秘的冶庭主人，司朗猜不到任何其他的人還會有這樣的能力。
司朗笑著后退半步，尊敬地拱手施了一禮，如若和他猜測的一致，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是冶庭的主人，那他接下自己這一禮是綽綽有余。
“侍者”果然沒有避開。
對于司朗的猜測，他既沒有承認(rèn)，也沒有否認(rèn)，只是負(fù)手站在原地看著司朗。
又經(jīng)過了一段司朗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的沉默后，“侍者”開口道：“隨我來。我知道你要找什么樣的東西?！?p> 于是片刻過后，司朗提著幾株千年靈草滿意地出了典當(dāng)行的門。
無論是年份還是品質(zhì)都在上乘，能哄自家老爺子開心上半個月。
“前輩，就此別過?！?p> 司朗再次向送他出門的侍者行了一禮。
侍者或者說冶庭典當(dāng)?shù)闹魅诉€是一如既往的無動于衷，于是司朗轉(zhuǎn)身離去。
“你還會再回來的。”
身后響起的話音太輕，仿佛是一個錯覺，但又字字清晰地落在司朗耳邊。
“您說什么？”
司朗頓住，停步回望，卻發(fā)現(xiàn)那冶庭典當(dāng)門口早就沒了人。
還是緊閉的黑漆木門，和招牌一樣的斑駁破落，窗內(nèi)一片黑暗，最亮的反倒是窗欞上落著的積雪。
灰撲撲的門臉隱藏在各色鮮艷的招牌角落，只依稀看得清“典當(dāng)”二字。
只剩下手里拎著的幾株靈草，證明著那冶庭典當(dāng)行內(nèi)部的繁華在數(shù)個時辰之前曾真切存在。
陰差陽錯，倒也是一番奇遇。
司朗搖了搖頭，低頭看了看手中的靈草，笑著轉(zhuǎn)身。
冶庭典當(dāng)那段奇絕的時光消磨得很快，此時商街的盡頭已經(jīng)泛著些黎明的白。
街邊的早點鋪已經(jīng)開始張羅著新一天的生意，前些日子他們家新出了菜單，店家正熱情地喊藥宗的公子來嘗嘗鮮。
店家的招呼聲和從鍋子冒出咝咝熱氣的聲音縈繞在耳畔，夜色正一點點褪去。
司朗恍然間像是回到了兒時的外門，自己犯錯被關(guān)禁閉，餓的兩眼發(fā)黑直到清晨才被放出來。沒辦法，他只能趁著天色尚未啟明偷偷到廚房找東西吃。那是他第一次見司老爺子，老頭非但沒罵他，還拎著他的后衣領(lǐng)到廚房給他下了一碗餛飩。
那時也是這樣的天。
司朗有些呆愣地著望向那光與暗的交界之處，輕輕地呵出一口白霧，像是兒時呆愣地看著那個監(jiān)督自己吃完全部餛飩，哼了一聲拂袖離開的古怪老頭。
“嘶……好冷！”司朗回神，很是沒風(fēng)度地弓著身子邊搓手邊呵氣，像是回家一樣走進了那家早點鋪，拉開凳子豪氣地喊：“老板！來碗餛飩！”
那攤后忙碌的身影苦笑著探出頭來。
“司公子……這都是第幾次啦……都說了我們家是包子鋪……”
那人雖然說話間語氣是十成十的無奈，但還是麻利地另起了一鍋燒水，笑著說：“我就猜到你肯定又要點這個，前天聽說你來商街就提前備著啦?！?p> “哈哈哈，真抱歉又讓您費心了?！?p> “不不不，費心談不上，但司公子真不嘗嘗我們的新品？靈草餡的包子，溫補為主，你給提點建議也行啊！”
“？？？您確定您這包子吃了真沒問題？”
“哈哈哈哈哈……”
餛飩沒一會兒就端了上來，勁道雪白的皮裹著若隱若現(xiàn)的餡，一個個圓鼓白胖地沉在碗底，煎好的蛋皮金黃松軟，切絲后均勻地鋪在上面，撒了蔥花作提味和點綴，高湯澆蓋而下，激發(fā)了整碗香氣。
沉甸甸又溫暖的，是對他來說名為家的味道。
司朗便和著氤氳的熱氣，舀起一個這僅此一家與自家老爺子手藝相近的餛飩。
在換物會場層層疊疊的置物架間，冶庭典當(dāng)?shù)闹魅嗽鴨栠^他。
“你的過去，你的未來，與你所聯(lián)結(jié)之物又在何處？”
司朗幾乎是想都沒想地開口答道，不假思索的程度令他自己都有些震驚。
“在藥宗。”
主人不置可否，只是望著他，像是要看穿他的靈魂。
司朗卻釋然地笑了。
他在這以漂泊為樂的人生前二十五年里，尋訪過太多街巷，也見過不少人和事，和那里的人們親如一家，留下羈絆。
但總是要回去的。
“那是我今生僅此一處的歸所，在那群脾氣古怪的老頭身邊?！?p> 那一刻，他從未如此清晰地認(rèn)知到，那是他的家。
離開早點鋪子，司朗再度敲響了匠人的門，拿過丹爐后與匠人辭別，如來時一般匆匆地向藥宗方向趕去。
今天是老爺子的壽辰，如果他加快腳步，興許能在天黑前趕回藥宗。
司朗從未有過如此急切的歸家念頭。
他要跟老爺子道歉，說他不打算再到處云游，今后定下心來，接過宗主之位，讓他老人家享清閑。
下棋也好、垂釣也罷，就算是老爺子嫌他煩了，他也要陪著他一起。
這樣想著，司朗迎面撞上了一個人，兩人撞得結(jié)實，他差點摔落了手里的丹爐。
那人披著黑色的大氅，周身帶著一路趕來的風(fēng)雪氣息。
司朗還未來得及喊出來人的名字，只見那人一臉沉重地，對他說了什么。
丹爐終究還是摔落在地上。
周身血液倒流，但似乎并沒有流回自己的心臟。
司朗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一刻，他什么都聽不見了。
又像是回到了兒時在外門的那個禁閉室，漆黑，空寂，他兩腳發(fā)軟，好像又被誰扶住。
是誰？
啊，是秘境里那個拋棄自己發(fā)妻，和小舅子私奔的人渣啊。
不，不對，那是假身份，他是清心宗內(nèi)門弟子。
丹爐掉在地上了。
對了，丹爐，他撞落了丹爐，要讓他賠錢才行。
那可是他給老爺子帶的壽辰禮。
可是……
已經(jīng)沒有用了。
“司朗！??！”
好像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但他，什么都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