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婺源縣這場莫名的暴亂,朱佑樘的疑問更在于浙江和湖廣那高達十幾萬批絲絹的去向:“去年因蘇、松、浙江漲水,朕停了當年織造,為何地方依舊要上繳絲絹?這些絲絹如今在哪?是否還在庫房?”
這個問題也是三位內(nèi)閣大臣將此奏折轉呈的重要原因。對于徽州絲絹案的來龍去脈,也許他們知道,但是或許不方便說,又或者說不能說,正如劉吉在彈章里上奏的,誰有道理誰沒道理根本不重要,趕緊把這事平息才是真的。除了劉吉,徐傅也態(tài)度曖昧。
面對這種和稀泥的態(tài)度,朱佑樘表現(xiàn)出少有的堅決:“江南織造局司監(jiān)正胡振不是要進京嗎?讓他把織造局的賬冊帶來!”
在江南織造局司監(jiān)進京的時候,太皇太后的身體卻越來越不好了。
傍晚,在淡如薄霧的暮色中,仁壽宮的偏殿內(nèi)香煙繚繞。朱佑樘正盤腿誦經(jīng),王太后跪立于他的身旁。何鼎則手持拂塵站在不遠處靜候著。
朱佑樘敲了一下木魚,寂靜的大殿回音繚繞,不絕于耳。這時,李廣從內(nèi)殿走出來,他已經(jīng)伺候了太后三十多年,年近五十,作為司禮監(jiān)御馬監(jiān)太監(jiān)的他已顯老態(tài),但是一雙眼睛仍是精光飽滿。他看了一眼朱佑樘道:“太皇太后讓奴才轉告太后、皇上,太后、皇上這一片誠孝定能感動上天,只是皇上身系社稷安危,不可太過勞累,還請回宮休息?!?p> “祖母是否好些了?”朱佑樘問道。
“太皇太后醒了一刻,讓奴才來勸太后、皇上回去,又睡了。”李廣回答說。
“若不是太醫(yī)說祖母的病癥要傳染,朕定要守在祖母身邊?!敝煊娱陶f。
“皇上,太皇太后身邊有奴才們伺候就好了,皇上萬金之軀,萬萬要保重才是?!崩顝V跪下道。
“李廣,你好好照顧祖母,等祖母好了,朕要厚賞你。”朱佑樘正說著,一個小太監(jiān)匆匆進殿來,悄悄走到何鼎身邊附耳幾句,何鼎神色大變,走到朱佑樘旁邊低聲道:“皇上,劉健大人來了?!?p> “怎么到這來了?”朱佑樘感到不對勁,跟王太后請罪后匆匆去了殿外。
殿外,劉健正拿著一小疊題本,謙恭地侍立在側。朱佑樘擰緊雙眉,神情有些不悅:“怎么到這里來了?有什么事留著明早去乾清宮說?!?p> 劉健訥訥放下手里的事由單,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了:“江南織造局司監(jiān)正胡振.....昨個兒夜里死了!”
朱佑樘身體不禁一晃,抬起了眼睛:“死了?怎么死的?”
劉健略退了半步,說:“死因不明,死在長辛店驛館?!?p> 朱佑樘問:“長辛店驛館?這不是離順天只有一步路?”
劉健與他對視了一眼,見到了他眼中少有的寒意。
“現(xiàn)在誰知道這事?”朱佑樘問劉健道。
劉健想了想說:“消息是驛站直接遞上來的,今天是臣當值,除了傳遞消息的,內(nèi)閣中只有臣知曉。”
“好,這件事暫時別讓劉吉劉大人知曉?,F(xiàn)在楊一清在都察院任御史,馬上召他來,讓他親自去查?!敝煊娱痰?。
“皇上,楊一清只是一個小小的御史,讓他去查胡振,恐怕.....”我欲言又止。
“這事與江南脫不了干系,讓他去查。”朱佑樘果斷道。
此時,楊一清也奉命到達了長辛店驛館。自從回京后他又一次聞到了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氣味。見楊一清策馬直沖驛站偏院,守門錦衣衛(wèi)拔出腰刀,厲聲喝道:“什么人?下馬!”
楊一清冷眼看了他們一眼,并不下馬:“本官楊一清,都察院御史!”
守門錦衣衛(wèi)相視,突然大笑:“好大的官兒,嚇死我了!”然后突然變臉,用刀指著楊一清,“小小御史,也敢過問御案!快滾!”
楊一清也不發(fā)作,緩緩舉起“如朕親臨”的腰牌:“奉旨,驗尸?!?p> 錦衣衛(wèi)趕緊收起腰刀,楊一清策馬進院。
床上,停著胡振的尸身,只見他袍服整齊,似乎本來是做好了面圣準備的。臉上的神色,則顯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反而隱隱透出一種解脫。旁邊的火盆里的灰燼又似乎在控訴著什么。楊一清為胡振的死感到困惑。是什么樣的壓力,讓這樣一個掌管朝廷江南織造的司監(jiān),寧愿去死,也不敢見皇上。是他做了虧心事,還是另有隱情?
仵作彎腰道:“大人,小的已經(jīng)驗過多遍了,沒有外傷?!?p> 楊一清用手撐開胡振的眼皮,出神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后抓起桌上的一塊破布,擦著手,走出門前留下話:“查查地上的藥碗,喝的什么藥?!?p> 一時間,江南織造局司監(jiān)正胡振暴卒的消息很快在宮內(nèi)外傳開了。乾清宮文華殿內(nèi),朱佑樘坐著,劉吉、劉健、徐傅、楊一清垂手立在一邊,朱佑樘沉聲問:“胡振到底怎么死的?”
劉吉看了一眼楊一清,說:“太醫(yī)稟告。胡振身上原有宿疾,已纏綿深入肺腑。倘若安心靜養(yǎng),或許還有數(shù)年之壽。在胡振的寢室發(fā)現(xiàn)一個藥碗,內(nèi)有殘渣余液。乃是人參、鹿茸等滋養(yǎng)之物。想來胡振以衰弱之身,千里赴京旅途勞累,先動了脾氣,內(nèi)感不足。又妄用這些補藥,虛不受補,才一時引發(fā)體內(nèi)邪氣,猝爾喪命?!?p> 朱佑樘哼了一聲:“這些太醫(yī),看病不見得中用,大事化小,倒各有一套。楊一清,你查了怎么說?”
楊一清緩緩說明:“胡大人身有宿疾不假,那碗藥的確是普通的滋補發(fā)散之物。但胡大人必然另外服食了性為大寒的補藥,藥性與人參鹿茸相克,內(nèi)外催逼,宿疾突然發(fā)作,這才要了他的性命!”
劉吉看了他一眼,試探著問:“聽說火盆里堆著不少紙灰,莫非燒過什么?”
楊一清低了聲音回答:“人死灰飛,下官不敢妄測。胡大人既有此舉,說明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劉吉卻拔高了聲音:“荒唐!堂堂江南織造局司監(jiān),奉旨回京,難道是要死給皇上看?天下有這個理嗎?”
楊一清斷然答:“有?!?p> 劉吉一驚。
楊一清抬起頭來說:“皇上召見胡大人,想必是為了問江南的織造?!?p> 劉吉喝道:“這種事兒,也是你能隨意揣測的?”
朱佑樘大聲說:“讓他說!”
楊一清這才下了決心似的,繼續(xù)說道:“江南鬧人丁絲絹不太平,皇上想看江南的織造賬目。胡大人只怕是真沒辦法,這賬目沒法給皇上過目?!?p> 朱佑樘對著楊一清說:“什么叫沒法給我過目?”
楊一清說:“臣不敢揣測?!?p> “朕不要你揣測,朕要你查清楚?!敝煊娱虈绤柕?。
邊上的劉健此時已經(jīng)會意,忙進言:“皇上,臣請薦楊一清出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督理江南織造局?!?p> 朱佑樘轉向楊一清:“聽到?jīng)]有,劉大人抬舉你呢!”
劉健連忙跪下:“臣不敢妄測圣意,只是實實在在覺得楊一清適合這個差使?!?p> 看到劉健推薦,徐傅馬上也附議,劉吉雖有不滿也不好發(fā)作。
朱佑樘微微頷首:“楊一清,你去浙江,給朕辦好兩件事。這一呢,江南的人丁絲絹鬧得兇,你得好好處理;這二呢,杭州運庫應該還有10萬匹絲綢,到底還在不在,若在還好.....”他的神色變得嚴厲了,“若不在了,給朕弄清楚,那些絲綢到底去了哪里?一批也不能含糊!”
楊一清肅然道:“平民憤,查庫存,臣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