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囹圄之患①

　　姑蘇以北便是浩浩蕩蕩的長江，六月天氣尚且悶熱，這一日煙雨初晴又適逢退潮，江面上弱水空濛，幾穗汀蘭于貼岸處搖曳身姿，與墨色云朵重重交疊，宛似宣紙上聯(lián)袂盛開的水仙，波光漣漪中一張巨型竹排，在氤氳水汽縈繞之下，自南而北緩緩漂去。

　　竹排盡由江南竹以麻繩穿扎而成，每根竹長三丈，口徑三寸，恰好一百根平鋪開來，拼成一個(gè)方形空地，竹子原本凹凹凸凸，搭在一起幾不滲水，足見匠人手工不凡。

　　竹排上游客不過一二十人，四角各一名船夫用力扳槳，一般的粗布灰衣，身形雖不高大，但瞧四人氣定神閑，雙手來回?fù)]舞間大氣不喘一口，若非天生神力，便是身負(fù)不弱武功。

　　北側(cè)邊上并肩站立一對年輕夫婦。

　　男子相貌平平，一身麻布打著補(bǔ)丁，一根粗棍撐地，他腿腳并無疾礙，但所持竹棒大有來頭，為免招人耳目，這才放入一根中空木棍以作掩蓋。

　　女子卻容顏絕麗，白色綾織衫呈疊山形斜紋，可謂衣美人更美，外人眼中這對年輕夫婦看來并不怎么相襯，但二人相偎相依樂在其中，渾不以他人目光為意。

　　竹排進(jìn)入江心，眼見天色逐漸暗淡，女子輕聲吟道：“‘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男子道：“詩句我不是很懂，聽著有些凄涼，可是想到了甚么？”

　　女子道：“這首長詩出自唐朝張若虛所作《春江花月夜》，全詩三十六句，共二百五十二字，我只吟了最后八句?！?p>　　輕輕一笑，又道：“現(xiàn)下已是暮夏，當(dāng)空又無明月，我胡亂吟來，倒是矯情了。”

　　男子道：“那也定是想到了甚么，冰兒你說于我聽好么？”

　　叫冰兒的女子道：

　　“張若虛為初唐詩人，揚(yáng)州人士，與包融、賀知章、張旭并稱為‘吳中四士’，他的詩句我一共只讀過兩首，這首《春江花月夜》沿用陳隋樂府舊題，以月為主體，以江為場景，幽美邈遠(yuǎn)，惝恍迷離，深沉寥廓，意境空明，洗凈了六朝宮體的濃脂膩粉，素有‘孤篇蓋全唐’之美譽(yù)?！?p>　　男子道：“你適才吟的八句，又是甚么意思？”

　　冰兒幽幽道：“昨天夜里夢見花落閑潭，可惜春天過去一半，自己仍不能回家。江水帶著春光將要流盡，水潭上的明月又要西落。斜月慢慢下沉，藏于海霧，碣石與瀟湘離人無限遙遠(yuǎn)。不知有幾人能乘著月光回家，惟有那西落明月，搖蕩離情，灑滿江邊樹林。”

　　男子道：“原來你是想起岳父?！?p>　　冰兒道：“小時(shí)候爹爹帶我孤舟出海，便常吟這首詩，我既聽過，自然便記住了?！?p>　　男子道：“我雖已娶你為妻，對岳父大人卻所知甚少，他為何狠心拋下妻女，我可半點(diǎn)想不明白?！?p>　　冰兒道：“你我相識以來，這件事你問過多次，非是我存心隱瞞，實(shí)是記事開始，我也見不著爹爹幾面，他究竟在做些甚么，我當(dāng)真一無所知。”

　　男子道：“岳父大人不告訴你，想是不愿將你牽扯進(jìn)去，你說小時(shí)候常聽他吟這首詩，我想他也牽掛你們得緊?！?p>　　冰兒喜道：“我便知你最懂我?！?p>　　男子不欲妻子繼續(xù)神傷，有心岔開話題，道：“卻不知姑蘇為何要叫‘姑蘇’，你知道么？”

　　冰兒道：“說起來與大禹治水有關(guān)，只可惜古書留下的記載不多，只寫到當(dāng)時(shí)有二人協(xié)從，一人叫胥，另一人叫冥，分別是舜的臣子棄與契之子?！?p>　　扭頭見丈夫一臉疑惑，也不等他發(fā)問，笑道：“我便知你要奇怪，一為放棄之‘棄’，一為契約之‘契’。”

　　男子嗯得一聲，道：“那之后呢？”

　　冰兒道：“之后冥勤其官而水死，胥則于水災(zāi)弭平后，被尊為‘水平王’，任命為當(dāng)?shù)厥最I(lǐng)，自后這一地便以胥為名，稱作‘姑胥’，這個(gè)‘姑’是當(dāng)?shù)厝说牧?xí)慣發(fā)聲詞，本身倒沒有特別意義?！?p>　　男子道：“我只聽聞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如此舍小就大，實(shí)在教人佩服，卻不知原來還有兩位得力臣子。”

　　說到此處又想起岳父，不知他終年離家，可也是身負(fù)使命？但這念頭只在腦中閃過，沒有說出口來。

　　冰兒道：“我也是從東漢王符《潛夫論》中瞧來，依稀記得里邊有一句‘范蠡收債于故蘇’，這個(gè)‘故蘇’便是‘姑蘇’，而且《國語》與《史記》中亦作‘姑蘇’，其實(shí)便是‘姑胥’諧音，《左傳》中楚國大臣申包胥，在《戰(zhàn)國策》中叫作‘勃蘇’，也是例證之一。”

　　二人正說到此，竹排中央傳來一聲尖叫，循聲看去，卻是一個(gè)綠衫少女，十七八歲，容貌端莊，正驚懼萬分盯住一個(gè)紅衣男子，男子二十五歲上下，膚色白凈，穿飾華貴，手持折扇，揮灑自如，風(fēng)度翩翩，盯人眼神卻賊忒嘻嘻。

　　眾人事不關(guān)己，不敢強(qiáng)自出頭，暗暗替那綠衫少女捏一把汗，年輕夫婦見綠衫少女暫無危險(xiǎn)，亦只靜觀其變。

　　綠衫少女秀眉一揚(yáng)，道：“你做甚么？”

　　紅衣男子道：“姑娘生這么美，可不就是給人看的？”

　　綠衫少女滿臉通紅，道：“你！”

　　紅衣男子見她軟弱，半天憋出一個(gè)字來，更加氣焰囂張，折扇遞上一步，將綠衫少女鬢邊發(fā)絲撥開，后者避無可避，又似不敢激怒紅衣男子，只伸出一手輕推。

　　人叢中忽一人罵道：“畜生！再不住手，信不信老子卸了你這條胳膊？”

　　紅衣男子見說話之人身材短小，比自己矮足有一頭，一臉橫肉，腰間一柄大刀，笑道：“這位兄臺(tái)骨骼清奇身懷絕技，想必便是名動(dòng)江湖，武功天下第二的那個(gè)，那個(gè)甚么大俠，就是生得，呃，生得不如這位姑娘俊俏，在下對你沒興趣，還請兄臺(tái)見諒?！?p>　　說罷收回折扇，打開后裝模作樣揮動(dòng)幾下，一張白臉寫滿愜意。

　　竹排上大都不是武林中人，從未聽過甚么江湖排名，聞言齊齊一怔，那矮胖子衣著樸素兵刃普通，不想竟是天下第二，眼見雙方說僵，立即便要開打，雖覺紅衣男子有趣，卻無一人笑得出來。

　　惟有那對夫婦看出紅衣男子武功遠(yuǎn)勝，信口胡扯只為反襯自己天下第一，冰兒更是掩面莞爾，先前煩悶一掃而空。

　　那矮胖子粗眉一橫，拔出腰刀，道：“臭小子！你他媽敢消遣老子，是活得不耐煩了么？”

　　紅衣男子連連擺手，道：“不行不行，你實(shí)在太丑啦，我不要和你打?！?p>　　單以長相而論，矮胖子確有幾分丑陋，卻因?yàn)槿苏塘x，武林中知道他名頭的，對他稱贊遠(yuǎn)遠(yuǎn)多過指責(zé)，誰知來到這竹排上，竟被一個(gè)后生晚輩再三譏諷，大踏步提刀上前，眾目睽睽下不便明目張膽殺人，但好歹要將他制住，狠狠抽兩巴掌方解心頭之恨。

　　只走出三步，紅衣男子身旁站出二人，四十來歲，身形中等，身上藍(lán)衣比年輕男子紅衣粗糙得多，單看面料已能分出主仆，矮胖子見二人腳步沉穩(wěn)，心道：“今日可有一場硬架要打，難怪臭小子敢這般囂張，原來是跟著幫手?！?p>　　紅衣男子喚得人來，自己又沖綠衫少女而去，手掌揚(yáng)處，直接托到下巴，綠衫少女又羞又急，揮出一掌，紅衣男子隨手一抓，已將她一只秀腕握住，湊到鼻邊一臉陶醉，道：“好香。”

　　先前那男子作勢欲上，身旁冰兒拉住他手，道：“不忙。”

　　旁人注意力都在竹排中心，年輕夫婦這么一動(dòng)，誰也沒有發(fā)覺。

　　矮胖子被紅衣男子視作無物，盛怒之下?lián)]出一刀，刀鋒劃至半途忽而收住，眼前紅衣男子并不躲閃，同行二人也只不動(dòng)。

　　紅衣男子笑道：“兄臺(tái)料定我這兩個(gè)家奴會(huì)橫加阻攔，才肯中途收招，若非兄臺(tái)這點(diǎn)江湖經(jīng)驗(yàn)，小弟哪里還有命在？多謝兄臺(tái)手下留情?！?p>　　朝矮胖子看一眼，發(fā)出一聲怪叫，趕緊又將視線移開，神情舉止仍是嫌棄他長得不堪入目。

　　矮胖子佯攻紅衣男子，的確忌憚二仆乘隙偷襲，手上勁力隨時(shí)轉(zhuǎn)向，他武功未臻上層，想收便不能放，被紅衣男子一語道破，倒也束手無策，心知此人能這般冷靜，無疑武功智謀遠(yuǎn)遠(yuǎn)勝出。

　　旁人只道紅衣男子拿性命當(dāng)作兒戲，矮胖子卻已了然，適才一下縱使擊實(shí)，也絕難傷得紅衣男子半分。

　　紅衣男子道：“我有佳人相伴，你們兩個(gè)，替我好好招呼這位兄臺(tái)?！?p>　　二仆齊聲道：“是，少爺?！?p>　　同時(shí)抽出腰間長劍。

　　紅衣男子哈哈一笑，又去調(diào)戲身旁綠衫少女。

　　矮胖子更是勃然，提刀便朝二仆身上招呼，旁人見他這一下已是真砍，嚇得連連倒退，人群圍圈隨之變大，那對年輕夫婦個(gè)頭不算太高，原本看得費(fèi)勁，到這會(huì)一覽無遺。

　　矮胖子單刀又快又狠，二仆長劍又輕又飄，甫一交手，雙方難分高下，矮胖子單刀稍短，看似吃虧，卻較長劍更為剛硬，每每猛力撞擊，二仆亦是虎口酸麻，兩相抵消，三人斗個(gè)平分秋色。

　　綠衫少女忽又啊得一聲，竟是左邊袖口一塊衣襟被紅衣男子撕裂，旁觀者徒有義憤，無人出言，再看四個(gè)船夫，面朝外側(cè)各自扳槳，對身后動(dòng)靜充耳不聞，矮胖子一個(gè)分神，肩頭中劍，創(chuàng)口不深，好在使刀者往往膂力過人，對這點(diǎn)皮外傷渾不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