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腳下又是一顆果樹,捧在手心也不認得,看著像桃,入口酸脆又像蘋果,晉無咎睡得半日,整個人心神清爽,初時不覺腹中饑餓,咬過幾口,但覺脾胃大開,一連吃下六個,想到卓夏所備干糧早已打濕,不能食用,又往包裹中塞了四個。
北峰山勢平緩,常人攀爬容易得多,在晉無咎看來反而費事,相同高度,多出將近一半腳程,好容易上到峰頂,眼前一片通明,卻也累得氣喘吁吁。
晉無咎待氣息稍安,上前幾步,眼中所現(xiàn),正是冷光圍抱的圓形鐵籠,晉太極端坐原地,面前還有一人,竟是卓凌寒。
晉無咎大是吃驚,細想原該如此,夏語冰生產(chǎn)之期近在眼前,卓凌寒按理該寸步不離,選在深夜造訪,自是因為消息傳到谷中,卓凌寒料知與晉太極相關,這才趕來相告。
晉無咎耳聰目明,但相距太遠,畏懼卓凌寒內(nèi)力深厚,又怕走得近了被他察覺,緩步而行,下到半山腰處不敢再前,見卓凌寒拱手離去,想是所談之事已了。
眼看卓凌寒隱于西側暗夜,晉無咎仍不免惴惴,往西這一條山路他早已熟極,算得卓凌寒該已回入“真王宮”中就寢,這才慢慢來到山下。
晉無咎落足之處位于晉太極身后,走到鐵籠外側,自覺腳步沉重,卻見他盤膝端坐并不回頭,心想莫不是睡著了?輕輕叫道:“老爺爺?!?p> 此時天已入夜,曠野一片靜謐,他叫出這三個字,整個人不由自主一個寒顫,涼意刺骨,竟猶勝日間落水受風。
晉太極輕嘆一氣,道:“你又回來做甚么?”
晉無咎大是驚異,道:“老爺爺,你知道我要回來?”
想得一想,又道:“是小哥哥剛才來告狀了?!?p> 晉太極單手撐地站起身來,走到鐵籠邊緣,隔著鐵欄道:“你小哥哥得知你沒有出谷,猜到你會回來找我,你到了多久?”
又似乎想到甚么,自顧自道:“凌寒又哪會想這么多?自是他的聰明娘子?!?p> 晉無咎心想原該如此,道:“我怕被發(fā)現(xiàn),所以躲得遠遠的,只看見了小哥哥,沒聽見你們說些甚么?!?p> 晉太極道:“你我忘年交情來之不易,你能為我涉險歸來,已不枉我們相識一場,這便快走罷,那日我已對你說了,以你現(xiàn)下修為,哪里救得了我出去?”
晉無咎嘴唇張開,忽而一個猶疑,道:“老爺爺,我有幾個好朋友,我想帶它們來試試,如果沒有試過,便這樣放棄,等我離開這里,肯定要每天每晚想起這件事,每天每晚責怪自己。”
原來他于一瞬間想道:“老爺爺關了十幾年,我雖然想好辦法,但是萬一不能成功,豈不是讓他空歡喜一場?”
這才將話說得甚是婉轉,他對人情世故一片迷茫,只隱隱感到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與大睡之前的相見越喜相離越悲,似是十分相近的道理。
晉太極見他眼神焦切,滿心盼著自己點頭,誠懇之情溢于言表,想二人血脈至親,雖不便即時相認,但半年下來總覺一切自有天意,倘若一口回絕,未免令他耿耿于懷,來日始終一樁心事懸于方寸,想過半晌,終是心下不忍,道:
“你有甚么朋友?帶他們來便是,但有兩件事你須得答允,只要有一件做不到,救我之事再也休提?!?p> 晉無咎大喜,道:“好!老爺爺你說,只要有一點點希望,我甚么都答允?!?p> 晉太極道:“第一件事,算起來,我的死對頭這兩日便要到來……”
晉無咎忍不住搶道:“所以我們更要抓緊時間,我這便……”
見晉太極臉色難看,低聲道:“我不說了,先聽你說完?!?p> 晉太極道:“我和那死對頭糾纏十年有余,他對我本已沒了防備之心,眼下他隨時可能出現(xiàn),你若救得出我,那也罷了,可萬一教他撞破,一時失敗是小,你二次出手,豈不難上加難?”
晉無咎面露慚色,道:“是我太性急了,那老爺爺,你說我該怎么辦?我甚么都聽你的?!?p> 晉太極微笑點頭,道:“你獨居荒谷十年,要你在四下無人的深山樹林里活個十天半月,該是一點問題也沒的了?”
晉無咎臉露得意之色,道:“那是當然,別說十天半月,十年也難不倒我。”
晉太極道:“那就好,你且在山里等候十日,我那死對頭不出三日必到,不出七日必走,等他離開仙谷,讓我恢復二至三日,你便可以挑個黑夜,帶你的朋友們前來試試?!?p> 晉無咎心想多留十日,晉太極便要多受十日磨難,費盡腦汁,始終想不出兩全之法,咬咬牙道:“好!我答允你,那第二件事又是甚么?”
晉太極思量片刻,又道:“不忙,我先問你,你小姐姐教你讀書,有沒有教過你‘小不忍則亂大謀’的道理?”
晉無咎道:“小姐姐教我讀過《論語》,‘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疫€記得。”
晉太極道:“很好,無咎你聽著,之后這十日內(nèi),不論你看見甚么,絕不可逞一時之氣,惟有忍下這十日,你才可能救得出我,一旦被我那死對頭識破你有搭救之心,定會斬草除根,你看似剛勇,實則反而白白送掉兩條性命?!?p> 晉無咎點頭道:“老爺爺,你教我的和小姐姐教我的一樣,我知道了?!?p> 晉太極眼神中流露出贊許,道:“第二件事,要是你的朋友們救不得我,你可得乖乖一個人出谷?!?p> 晉無咎道:“那是自然,我本來也沒有十分把握,要是不行,也只有好好練功,不讓你和小哥哥小姐姐擔心?!?p> 晉太極道:“你懂得我們的苦心,那便再好不過。”
頓了一頓,晉太極又道:“你要救我,這件事天下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你的朋友們,再不能有他人知道。”
晉無咎奇道:“連小哥哥小姐姐也不能知道么?”
晉太極道:“最不能告訴的便是他倆?!?p> 晉無咎更是奇怪,道:“為甚么?小哥哥小姐姐和我一樣,都是想救你的,只可惜敵不過你那死對手,我若能救你離開這個籠子,總要有這里的村民送我們離開仙谷,小哥哥小姐姐那里哪里瞞得過去?”
晉太極被他說得有些怔住,細想確是這個道理,身上細鏈兩端凝固,即令夏昆侖親自出手,也非大動干戈不能解禁,晉無咎滿懷期待,終究不過年輕氣盛,又何必費這些唇舌教他失望?只道:“倒也沒甚么大不了的,你記得那兩件事便好,去罷?!?p> 晉無咎見面前老臉滄桑峻肅,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不敢多言,沿來路返回峰頂,晉太極始終目送,看他身形矯捷,竄跳自如,視雪中濕滑山路若無物,一手一足皆輕巧使力,頃刻間已藏身昏淡,不由暗暗稱奇。
晉無咎四顧周遭分布,想起夏語冰曾對自己說過,這一帶有諸多植物可作藥用,卻盡于夏秋二季盛放,此時五九嚴寒將過,春寒料峭即至,花草皆于蟄伏期內(nèi),白天罕有人來,暗暗欣喜。
晉無咎漫無目的走出幾步,日間睡飽全無困意,心道:“橫豎也是睡不著,還是去找些果子好了,白天我可不敢像現(xiàn)下這樣亂跑?!?p> 東南西北轉悠老大一圈,回到西側山腰,摘回一堆五顏六色的瓜果,自己僅能認得一二,料想一個白天足夠裹腹。
正想找個地方歇息,見到身前一叢灌木,枝葉盡覆于雪巢之下,彎腰細看,反是樹干部位種得不太密集,正可容得下一人藏身,不由大喜,未來幾日只消藏于這縫隙之中,便有村民路過,也未必發(fā)現(xiàn)得了自己。
且這灌木叢恰好位于西側,稍稍推落外側積雪,以一只眼從縫隙中看出,山腳鐵籠一覽無遺,心里越想越是興奮。
他不知此灌木名曰“接骨木”,于斷骨再生大有療效,每年二三月開花,五六七月結果,此時正月在即,自然無人問津。
晉無咎鉆入?yún)仓?,仰面橫臥,雙手墊于腦下,兩眼圓睜,心道:
“這世上當真會有那么壞的人么?我能有今天,是小哥哥小姐姐辛辛苦苦救出來的,
老爺爺又關心我,他們又是教我武功,又是教我做人的道理,這里其他村民也都對我很好,
我剛出來的時候,就和野人一樣,但他們從來也沒有笑話我,給我吃的穿的,
大家就像這樣相親相愛,難道不好么?為甚么還會有人要欺負另一個人?
小哥哥武功這么強,但他從來都很疼愛小姐姐,反倒是小姐姐經(jīng)常欺負小哥哥,所以說,
強者不是一定要欺負弱者,也可以用來保護弱者,也不對,小姐姐哪里弱了?
她要生小寶寶,所以才不能動武,她還這么聰明,弱的那個應該是我才對,
但是也從來沒有誰欺負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