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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鵠輕鸞

第十四回 生離長安③

沉鵠輕鸞 寥落風(fēng)87 3812 2020-10-15 07:56:35

  次日陽光大好,二人登船穿過漢江,天海煙波浩渺,遠山近島重疊,湖鷗白鷺翱翔,水美魚肥翻躍。

  自離開蟠龍谷,晉無咎始終寡言寡歡,腦中浮現(xiàn)盡是纖纖一顰一笑,想到從此再不能常伴左右,直教心如刀絞,他對江海美景原本不以為奇,但親身于金鱗巨蟒般的江心,不由胸懷大暢,連日陰霾一下子散去好些。

  下船后,船客擇路而去,沈碧痕卻刻意避開人流,沿江畔踽踽獨行,晉無咎見她默不作聲,跟在身后緩步一里,岸邊綠草如茵,人跡漸淡,水中蘆葦蕩漾,禽群紛飛。

  晉無咎與沈碧痕各懷心思,也不知走出多遠,同時被草地上傳來的踢踏聲打亂愁緒,見迎面奔來三人。

  當(dāng)先男子嬉皮笑臉在逃,看似腳下拙劣,速度卻是快極,奔到近處時,見他五十出頭,須發(fā)花白,呈“八”字排布,眼耳鼻口皆小,惟獨腦袋光禿油亮又大又圓,日照灑下,與漢水波光相映生輝。

  身后一男一女在追,紅衣男子二十五六,手持一柄折扇,身旁女子十八九歲,兩手空空,與沈碧痕同著綠衫。

  晉無咎見這一男一女長得也算白皙清秀,五官更有幾分形似,相比于夫婦,看來更像一對兄妹,在紅衣男子手中折扇多耽片刻,心道:“又是一個拿扇子的,豬頭是壞人,史伯伯是壞人,這人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史伯伯……唉!”

  念及蟠龍谷所聞,對史宗樺雖不如初時那般內(nèi)疚,卻仍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繞轉(zhuǎn)心頭。

  光頭男子經(jīng)過時,兩只小眼只盯住前方,甚至不曾留意到草地上另有他人,待一男一女奔到跟前,紅衣男子卻于視線落在沈碧痕臉上一剎那怔得一怔,腳步隨之停下。

  晉無咎暗暗好笑,倒也對此見怪不怪,沈碧痕更是視若無睹,從紅衣男子身旁繞行而過。

  紅衣男子道:“這位姑娘,請留步?!?p>  綠衫女子輕聲道:“哥哥,正事要緊?!?p>  紅衣男子卻不理會,重新來到晉無咎與沈碧痕面前,道:“這位姑娘,請恕在下冒昧,想向你打聽一個人。”

  雖張開一臂,橫過折扇阻住去路,言辭卻不失彬彬有禮。

  晉無咎見沈碧痕臉色難看,連日相處,略知她的脾性,畢竟不愿無故豎敵,道:“你想打聽甚么人?”

  紅衣男子斜眼看他,連連搖頭,道:“土里土氣,邋里邋遢,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晉無咎素來索然于口舌之爭,無緣無故遭人言語奚落,也懶得生氣,反而心道:“我便生得和齊高一樣美,纖纖也不會要我?!?p>  身旁沈碧痕卻按捺不住,道:“滾!”

  右臂一伸,想以劍鞘架開折扇。

  不料鞘扇相觸,立覺對方渾陽內(nèi)力隔物傳來,“息壤劍”險些脫手,只這一個回合,便知對方武功遠勝自己,左近除那瘋癲男子再無他人,想讓晉無咎先走,瞥眼見他一臉了無生趣,心道:“他早已決意與我同生共死,我若當(dāng)真說出那樣的話,反倒將他瞧得小了。”

  非但不懼,反而涌上一陣柔情。

  紅衣男子見她看晉無咎時,雙瞳脈脈如水,妒而生恨,心道:“甚么時候開始,這天底下的絕代佳人,都變得喜歡如此平庸的樣貌?卓夫人也還罷了,長江竹排本來不過一場設(shè)局,這姑娘貌比天仙,竟也白長一雙這般好看的眸子?!?p>  ~~

  這一男一女自是穆飛與穆雪兄妹,穆莊地處隱秘,因有所謀劃,于通州請得卓凌寒與夏語冰入甕,卻被二人施巧逃逸,起初整日里提心吊膽,半年過去,外界始終風(fēng)平浪靜,直至夏語冰產(chǎn)下一子,調(diào)養(yǎng)至元氣修復(fù),一家三口這才離開蓬萊仙谷,扎根西安城。

  卓凌寒握有正道同盟,炙手可熱,卻絕口不提追查穆莊一事,穆家老小百思不得其解,又想夏語冰詭計多端,半點不敢懈怠,整日里心思全在武林中的風(fēng)吹草動,直至某日回莊,家仆報稱蕭瓊羽逃離,直教穆氏三人倒抽一口冷氣。

  蕭瓊羽才華橫溢,所作《蜀山全圖》大投穆笛所好,后者將之以景致劃分為六,分置于穆莊“黃金屋”一層六楹。

  他曾多番聽聞,蕭瓊羽入穆莊前,更繪有一幅《幻水旋夢圖》,論其酣筆飽墨,神工匠意,遠在《蜀山全圖》之上,卻因其疑真疑幻,如夢如煙,而被譽為一幅奪命畫作,收藏于隱秘之處,穆笛自知身份特殊,無緣一見,常常引為憾事。

  但這蕭瓊羽來頭實在太大,十三年前被一天才男童毒啞后身陷穆莊,牽連至少三個家族秘密,一旦縱她回歸原本所在,對舊友吐露十三年來的遭遇,即便穆莊多年所圖不被暴露,成事之路亦不免平添無數(shù)險阻,飛雪兄妹不遠千里追蹤而出,所因皆是在此。

  飛雪兄妹一路向西,料想蕭瓊羽孤身上路,又身無分文,腳程必定遲緩,并不急于策馬揚鞭,而是手持畫像,沿途于城鎮(zhèn)村落細細打聽,但蕭瓊羽也極是聰慧,不知走的甚么線路,出莊后連行三千余里,竟探不得半點蛛絲馬跡。

  直至這日來到漢水源頭,問及一個樵夫,后者也不知當(dāng)真見過,還是見過形容相仿之人,對著畫像出了會神,卻支支吾吾答得含糊不清。

  飛雪兄妹長途跋涉一無所獲,原本耐性被磨去十之七八,便連素日看似溫柔的穆雪也不免心煩意亂,聽他說得似是而非,忍不住言語沖撞,那樵夫見二人無禮,嘴上絲毫不肯相讓,飛雪兄妹生出怨氣,一人一掌打得那樵夫肋骨盡斷,躺在地上不知死活。

  早在雙方口角,便引來十余圍觀,忽見飛雪兄妹痛下殺手,嚇得紛紛逃離,只剩一個長相滑稽,神情嘻哈的男子,穆飛余怒未消,沖那男子喝道:“你這丑東西,看什么看?再看一眼,這人便是你的下場!”

  那男子也不害怕,只對著穆雪手中畫像若有所思,一邊喃喃道:“有點像瓊丫頭,唔……不過應(yīng)該不是。”

  飛雪兄妹一聽見“瓊丫頭”三字,登時變色,對視一眼,由穆雪上前道:“這位大伯,您見過畫中這人?”

  那人扭頭看她,道:“你叫我大伯?”

  穆雪道:“對呀,看您比我爹爹年長幾歲,我自該稱您作大伯。”

  那人手指穆飛,擠眉弄眼道:“誰說的?我明明看上去比他年長幾歲,你該叫我小哥才對?!?p>  穆雪聽他言語輕薄,忍住沒有發(fā)作,甜笑道:“正是,請問這位小哥,您是不是認得這位瓊姑娘?您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那人道:“我知道啊,她就被我藏在家里?!?p>  飛雪兄妹大驚,穆飛一步上前,道:“此話當(dāng)真?”

  那人一臉得意,道:“當(dāng)然是真的。”

  穆飛道:“既然如此,請這位大……不,請這位小哥帶我們?nèi)ツ弦惶??!?p>  那人卻不答話,露出一臉鄙夷,穆雪道:“小哥可是有甚么難處?”

  那人道:“你們真是蠢材,我都說是藏在家中,怎能帶你們前去?”

  穆飛橫眉怒道:“是你自己找死!”

  折扇上中下三戳,指向那人“天池”、“期門”、“日月”三穴。

  那人哇哇大叫,道:“殺人啦!”

  叫完三字掉頭就跑。

  飛雪兄妹同時一凜,穆家武學(xué)為家族重大秘密,所知者少之又少,輕易絕不能于外人跟前暴露,長江竹排初遇之時,穆飛興許只輸卓凌寒一招半式,但他寧可明顯不敵,也不敢使出家學(xué)。

  此刻面對不知何來一個傻子,穆飛自不會使出家傳招式,但二十六年功力滲透折扇,附含勁力絕非尋常壯漢可以抵擋,眼前傻子看似落荒而亡,但身形步法大巧若拙,這一狼狽轉(zhuǎn)身,倉皇逃竄,折扇竟連衣襟都未帶起一縷。

  飛雪兄妹對視一眼,不知此人真傻還是裝傻,但他口中“瓊丫頭”絕然正是蕭瓊羽無疑,僅此一層,便非得擒得此人不可,見他搖頭晃腦,姿勢難看,兩條腿各跑各的,當(dāng)即發(fā)足尾隨而去。

  誰知這一追便是三日,說也奇怪,此人分明只腿力稍好,看不出任何輕功,有時追得近了,呼哧呼哧粗喘聲清晰可聞,但每每鉆入林間,左右?guī)紫麓┧?,又能擺脫二人四手,一連十次百次,每一次都差之毫厘。

  此人從早到晚邊叫邊逃,也不朝一個方向前行,只在林中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無論飛雪兄妹怎樣圍追堵截,他總有辦法找到縫隙。

  接連三日,每到餐宿時分,此人便會消失不見,飛雪兄妹無可奈何,惟有悻悻去找酒館客棧,但每每吃飽睡足,又能于不遠處發(fā)現(xiàn)此人形蹤。

  三日下來,飛雪兄妹既覺有趣,又生出一絲憂恐,若非此人當(dāng)真命大,便是刻意掩蓋驚世武藝,如他這般舉重若輕,便連父親穆笛都未必能做得到。

  三日過后,飛雪兄妹幾乎可以斷定,此人深藏不露,不住于林間迷藏,多半是為蕭瓊羽逃跑爭取時間,可教人百般思之不透的是,倘若此人真有非凡藝業(yè),直接將自己殺了豈不痛快?何必多此一舉,徒然消磨光景心志?

  無論如何,穆笛既將追查蕭瓊羽形蹤的重任交代下來,即使明知不敵,飛雪兄妹也不得不緊追不舍,直至今日追至漢水水畔,狂奔半日,穆飛卻因意外一眼,被沈碧痕容貌吸引而停下腳步。

  ~~

  沈碧痕無兄長在旁撐腰,又怕晉無咎落入對方手中,不想把事情鬧大,轉(zhuǎn)身道:“晉大哥,我們走。”

  見他木然呆站,拉住他衣襟一角,想沿來時足印返回。

  誰知三人齊聲道:“你姓晉?”

  除飛雪兄妹,還有先前那光頭男子。

  沈碧痕第一時間警覺,下意識回頭看一眼飛雪兄妹,再看一眼身前那光頭男子,心道:

  “我初聞晉大哥名諱時,也如他們一般反應(yīng),莫非這三人與我教大有關(guān)聯(lián)?可為何我一個也不認得?六界中我常有串門,難道他們?nèi)齻€,都是‘青龍殿’中高手?所不同者在于,這禿頭神色坦然,那一男一女卻目光閃爍,看來其中大有隱情,回頭可得好好問問哥哥。”

  光頭男子走上一步,饒有興味上下打量晉無咎,撓撓腦袋,道:“太久沒看見正臉,我也忘了像是不像?!?p>  晉無咎見他前言不搭后語,心道:“甚么正臉側(cè)臉,我和你見過么?”

  只一分神,光頭男子已轉(zhuǎn)過半圈來到身后,這一次口中嘰里咕嚕,也不知說了甚么。

  穆飛見光頭男子背對自己,機會難得,驀的欺近,右手折扇在后,左手成爪在前,扣向光頭男子腕脈,沈碧痕扭頭見穆飛來得極快,忍不住道:“小心!”

  光頭男子身子不動雙足不抬,甚至連眼珠都不挪移,左臂向后一甩,看似漫不經(jīng)心之至,卻聽“啪”的一聲,清脆而又響亮,手背已結(jié)結(jié)實實給了穆飛一個巴掌,后者眼前登時一團金星,整個身子隨掌勢向后轉(zhuǎn)圈,如陀螺般轉(zhuǎn)出有八九圈,終于撲通摔倒。

  穆雪花容驚變,道:“哥哥!”

  上前將穆飛扶起,再看光頭男子時,眼神中滿是駭然。

  光頭男子這才想起甚么,道:“哎喲不好!”

  走向飛雪兄妹,連連擺手,道:“意外,意外,我打不過你們的,你們快來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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