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碧痕見他醒來,探出半頭露至雙眼,道:“沒用的晉大哥,我習練陰力,無法自行生熱,在這樣的雪地里,蓋再多條被子也是一般顫栗。”
晉無咎聽她聲音有氣無力,不知已勉力堅持多久,再顧不得甚么男女之嫌,鉆入衣堆將她緊緊摟入懷中,身手觸處寒涼刺骨,更增憐惜。
許久,懷中嬌軀漸漸回暖,耳邊鼾聲均勻,沈碧痕已自睡去,晉無咎原較常人耐寒,此時心神激蕩,更是頸間滲汗,心道:“無論沈家做過甚么,這段日子相處下來,碧痕絕對不是壞人,我既忘不了纖纖,更不可教她像我這般傷心,等去到西安府,我定要對她說清?!?p> ~~
次日天亮,晉無咎被雪地中窸窸窣窣步聲吵醒,見懷中沈碧痕早已睜開雙眼,卻一眨一眨不知看些甚么,見他醒來,俏臉微微一紅,右手食指豎于唇中,二人一般心思,只盼不被路人撞見。
雪山道路一片開闊,那人偏偏徑朝二人方向前來,聲音愈發(fā)清晰,最后咦得一聲,想是瞧見山頂有人,大覺詫異,更加快步奔近,二人避無可避,鉆出層層衣物堆成的被窩,見來者一臉驚怒,說完“你們”二字后啞口無言,卻是奚清和。
晉無咎又在沈碧痕裹上兩件衣衫,回頭道:“奚大哥?!?p> 沈碧痕朝向東方,見一輪紅日已攀至山腰,身上寒意大減,閉目一臉享受,只對奚清和恍若不見。
奚清和冷冷道:“二位到底是不是夫妻?”
晉無咎知他癡迷沈碧痕,已對自己生出妒意,暗想沈碧痕既不喜歡,感情之事終也勉強不得,道:“不是?!?p> 奚清和道:“既非夫妻,怎可行此茍且之事?”
晉無咎不欲在這雪山頂逗留太久,將地上衣物收進包袱,道:“我們這就準備下山了?!?p> 奚清和喝道:“站?。 ?p> 晉無咎自從得知其名,一直見他斯文儒雅,便對銅砂派那些惡徒亦多有容讓,忽見他聲色俱厲,奇道:“你想怎樣?我們便是行了甚么茍且之事,也與你無關罷?”
他哪里知道何為“茍且之事”?不過一時義憤,順著奚清和的話隨口說了,沈碧痕在一旁滿臉慍怒,色若沃丹,燦如紅霞,此外倒也沒有喝止否認。
奚清和見沈碧痕一臉羞喜交加,更是怒火中燒,森然道:“天下不倫之事,天下人管得?!?p> 晉無咎陡然退開兩步,沈碧痕被他一帶,奇道:“怎么了?”
晉無咎道:“殺氣!”
沈碧痕抽出“息壤劍”,道:“怎樣?想打么?”
奚清和將腋下長物在雪地上一扔,抽出腰間長劍,道:“在下向來克己寬人,二位不知自愛,在下原本只想訓斥幾句,既然你們苦苦相逼,那在下也只有奉陪?!?p> 沈碧痕心道:“我與晉大哥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你三番兩次前來打擾,卻說我們苦苦相逼?!?p> 懶得與他理論,綠光一閃,劍尖挑他小腹。
奚清和左手使劍,見沈碧痕第一招便陰寒狠毒,回以一招“左攔掃”向左平帶,沈碧痕卻是虛招,不待雙劍觸碰,已挑向眉心,奚清和腳下變換方位,避開這一劍,提膝反刺。
沈碧痕不認得這“大魁星式”,但見奚清和劍法清澈,動作柔緩,確實深得武當“太極劍”精髓,不敢托大,手上接連變招。
奚清和不求冒進,只在避退間,看清來路,以“三環(huán)套月”、“燕子抄水”、“黃蜂入洞”,將沈碧痕劍招一一化解,反刺時點到即止,每一招放得小心翼翼。
晉無咎站在一旁插不上手,眼前二人一快一慢,沈碧痕每一劍去勢詭異,隨心所至,但奚清和反應靈敏,每每劍尖點到面門身前,必又生出相應內力招式應對,數(shù)十招一過,晉無咎見奚清和“太極劍法”輕靈柔和,綿綿不斷,體靜神舒,內外合一,心中若有所悟,暗道:
“這奚清和速度不快,內力也不見得有多強,但是可以以慢打快,碧痕劍招雖然多變,奚清和卻能看得清楚,等他摸清‘息壤’攻擊套路,碧痕只怕要敗,武當?shù)墓Ψ蚬挥袃上伦?,難怪碧痕說,武當奚清和比她厲害?!?p> 又見沈碧痕姿勢僵硬,心道:“不好,碧痕在這雪山頂上越打越冷,僵持越久,越不可能贏得了奚清和。”
他又哪里知道奚清和越打越慌,沈碧痕功力雖較自己稍弱,但劍上六十招后不見重復,且斗得越久,招式愈發(fā)精微。
想“太極劍法”全套不過五十五招,相較武林各大門派已不在少數(shù),沈碧痕劍招自己半點不識,出處多半名不見經(jīng)傳,但五六十招乃至七八十招后尚無重復的對手,自踏足江湖前所未遇。
沈碧痕家傳“直符九天劍”雖有一百四十四招之多,究其根源,其實也只十二式,因每一式變化繁復,又衍生出十二種形態(tài),合一百四十四之數(shù),許多動作似是而非,乍看幻彩紛呈,實則不離其宗。
換作與不塵對敵,且不說根本使不完這十二式,只消一遍使完,不塵已能看穿其間緣故。
奚清和畢竟是第三代弟子,功力尚未爐火純青,被花哨招式所唬,回想過程中確有幾招奧妙至極,化解時夾雜幾分僥幸,若沈碧痕手上劍招繼續(xù)這般越來越多,越來越巧,難保自己不會一個失手敗下陣來。
奚清和每每反擊,手上不忘留有分寸,初見二人一夜共枕,雖然痛心,卻終不忍教沈碧痕受傷,哪知她雙目仇視,只盼除自己而后快,直至過了百招,劍上仍是涌現(xiàn)千變萬化,不知何門何派竟有這等淵博武學。
最要命的是,晉無咎旁觀在側,始終未曾上前夾攻,看他絲毫不露驚惶,顯是立于不敗之地,萬一見到沈碧痕難敵,從旁夾擊而上,自己送信未果,只怕要葬身在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太白山巔。
那日奚清和在院中鉆出干草堆時,見銅砂派宋氏弟子雙目刺瞎哭天搶地,尚不及走出院門,二人已將剩余弟子殺完回來,奚清和自不知七人為沈碧痕一人所殺,還道二人合力為之。
連日來先入為主,以為晉無咎武功更勝沈碧痕,因而晉無咎在替沈碧痕擔心,沈碧痕也已打得急躁,但論及緊張焦慮,奚清和比二人猶有過之。
拆到一百二十招時,沈碧痕新招將盡,苦思脫身之計,奚清和卻打著另一張算盤,心想如這般拖下去有敗無勝,須得趁其不備,出奇制勝。
斗到一百五十招,沈碧痕始終占不到上風,身上越來越冷,“息壤劍”已顯生澀不聽使喚,瞥眼見奚清和一臉嚴肅,心下大奇,道:“我的劍招他已看過一遍,只消一個料敵機先,我氣力耗盡,不敗也敗了,他還擺著這張臭臉做甚么?”
忽而想道:“該不會是我招式太多,他打了后面忘記前面罷?想不到堂堂武當最優(yōu)秀的第三代弟子,腦筋卻不好使?!?p> 精神一振,忘卻寒冷,手上恢復幾分靈動。
奚清和此時只有四成心思在沈碧痕身上,其余六成都用來防備晉無咎,見對方忽露笑意,招式隨之更緊,又忍不住心道:“她笑甚么?難道是想好了打敗我的法子?”
念及此處,額頭微微有些冒汗,一連數(shù)日,沈碧痕的音容于腦中揮散不去,此時見她臉若珠簾,簟生玉腕,佳人便在眼前,卻無半分余暇欣賞。
兩百招后,沈碧痕漸漸體力不支,奚清和見晉無咎始終呆立不移,心道:“我若連姑娘都勝不過,還談甚么勝過她身邊的男子,取而代……”
這最后一字尚未想出,被一陣寒意驚醒,心道:“我身為清修之人,卻在胡思亂想甚么?”
沈碧痕見他臉紅,微覺奇怪,料想總不會是好事,只一分心,奚清和忽向右首疾躍,沈碧痕手腳遲緩,腦子轉動卻快,心道:“不好!”
奚清和兩百招后漸感疲意,心知如不能出其不意制住晉無咎,今日主動挑釁,結果落得個慘敗收場,臉上已不好看,日后傳將出去,怕更要累得武當派聲譽受損。
眼見一招反擊令沈碧痕撤劍回守,晉無咎恰在皺眉沉思,暗叫時不我予,一劍刺向晉無咎左臂,同時左手擒拿,右腳用上真力。
晉無咎正自回想劍招,哪料奚清和轉而撲向自己,腦中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念頭:“他來打我做甚么?又是因為我沒有碧痕好看么?”
這個念頭不知閃沒閃完,左臂已被一劍刺中,不偏不倚正在那日慧寧“瑤池劍”所傷部位,沈碧痕曾替敷過獨門金創(chuàng)藥,過去這些日子總算結痂開始微癢,被奚清和暗劍刺中,創(chuàng)口破裂傷上加傷,左臂還沒疼完,右腕被奚清和一個翻轉,同時左膝后關節(jié)再中一腳。
奚清和孤注一擲使出三招,晉無咎是一下沒能躲開,左腳一麻,已單膝跪倒在地。
奚清和一擊得手,忍不住笑罵道:“小子原來沒有半點功夫?!?p> 沈碧痕道:“放開他!可還沒打完。”
奚清和見她關切之情溢于言表,妒火更盛,存心要讓她見到心上人蒙受羞辱的模樣,朝晉無咎右膝一踢,手上運勁,又在頭上重重一拍,晉無咎雙腿無力,整個人向前撲倒,奚清和抬起單腳,足底踩上晉無咎的后腦,令他鼻口埋入雪地。
沈碧痕大怒,道:“你枉為武當?shù)茏樱谷蝗绱吮氨上铝?,不敢與本姑娘堂堂正正過招,卻偷襲不懂功夫之人?!?p> 奚清和哈哈大笑,道:“姑娘身手不凡,再打下去卻打不過在下,也不用再打了?!?p> 沈碧痕道:“是么?你且試試?!?p> 奚清和道:“若非在下分心防備這小子,姑娘早已落敗,難道姑娘心里不知么?”
沈碧痕道:“你想怎樣?”
奚清和道:“二位所犯之錯實在太大,在下不敢擅自做主,惟有將二位帶上武當山,交由掌門真人發(fā)落?!?p> 沈碧痕啞然失笑,道:“帶我們上武當山?你莫不是修仙修上頭了罷?此處下山便是西安府,你怎不就近交給卓盟主,由正道盟友共同發(fā)落?!?p> 奚清和沉吟半晌,道:“姑娘這個主意倒是不錯,我原本嫌武當山太遠,來回多有不便?!?p> 沈碧痕看他喃喃自語,不知真傻假傻,眼見晉無咎在他手里,投鼠忌器不敢上前,道:“既然如此,你還磨蹭甚么?提著他上路罷,晉大哥在你手里,我總不會棄他而去?!?p> 奚清和輕嘆一氣,道:“姑娘才貌雙全,當真甘心委身于這……啊——”
沈碧痕厭惡他的嘴臉,說話時懶得看上一眼,到最后更是側過身去,被他突如其來一聲大叫嚇了一跳,回頭見他臉色慘白倒在地上,雙手小心翼翼抱住右腳小腿,疼得連連打滾,晉無咎卻不知何時站起身來,額前臉上滿是污泥。
原來晉無咎面朝雪地,呼吸困難,多番掙扎,始終抬不起頭,右腕被奚清和擒拿,松手后兀自鉆心疼痛,一時間使不出力,雙足又離得太遠打不到人,惟有左臂僅受輕創(chuàng),留有左掌勉強可用,趁奚清和說話,眼中只有沈碧痕,悄悄左掌凝力于瞬間爆發(fā)。
奚清和正洋洋自得,毫無防備下挨受一招“或躍在淵”,腿骨生生折斷,直疼得他青筋凸起,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