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舌劍唇槍②
這一句話有如雷轟電擊，晉無咎連連擺手，道：“不可能的小姐姐！我對纖纖真的很好很好，為了她我可以連命都不要，我和她在一起的四個(gè)多月里，我一句重話都沒有對她說過，如果她肯永遠(yuǎn)留在我的身邊，我便死了也是開心的，又怎么會把她推給任大哥呢？”
他心情激動(dòng)，一句話說得老長，說到最后，心知夏語冰絕不會欺騙自己，聲音隨之低了下來。
夏語冰這才嫣然一笑，眼望面前一棵銀杏，道：“你在‘蓬萊仙境’一住十年，坐井觀天，只道死生是天大的事，但我們這些江湖中人刀口舔血，遠(yuǎn)的不說，單你自己在任府看到的情景……”
晉無咎回想起鑄劍爐旁尸積如山的場面，不由打出一個(gè)寒噤，聽夏語冰幽幽續(xù)道：“……生命有時(shí)便是這般脆弱，你以為只需搭上一條性命，凡事便有了足夠的理由，卻又知不知道活著的人照樣活著，不會因?yàn)槟銇G掉一條性命而改變甚么?！?p> 晉無咎低頭沉思，細(xì)細(xì)品味話中玄機(jī)。
夏語冰待他再次抬頭，知道他已想明這層意思，目光中微示嘉許，又道：“若是小姐姐早幾年離開蓬萊仙谷，又或者晚幾年認(rèn)識你小哥哥，相信江湖中愿意為我去死的人也不會少?！?p> 晉無咎點(diǎn)頭道：“這個(gè)自然，我便愿意為小哥哥小姐姐去死?！?p> 夏語冰見他前言不搭后語，懶得指正，一笑而過，道：“沈姑娘俏麗動(dòng)人，小姐姐昨晚親眼看見，纖纖姑娘雖然素未謀面，但聽你描述，也有閉月羞花的容貌，都是如你所言‘很好很好的姑娘’，你肯為她們而死，焉知沒有別人也肯為她們而死？”
晉無咎道：“我，我不知道，不過，那也應(yīng)該是很多的罷……”
夏語冰道：“這便是了，既然你僅僅是其中一個(gè)，她又只能嫁給一人，那個(gè)人為何非要是你不可？”
晉無咎目瞪口呆，這些道理原本簡單至極，他竟從來不曾聽過，從來不曾想過，夏語冰又道：“每個(gè)女子，年輕時(shí)都曾有過幻想，幻想能有一個(gè)英雄來迎娶自己，不少女子出身貧寒，身不由己，受禮法所迫，不得已接受父母之命，但這英雄美夢，卻是任何一個(gè)女子都會有的?！?p> 晉無咎若有所思，道：“所以有那么多人愿意為小姐姐去死，小姐姐卻只嫁給了小哥哥。”
夏語冰道：“你能懂得這些，那便再好不過，若非你小哥哥武功不凡，人所敬佩，便是待小姐姐再好十倍，小姐姐也看他不上。”
晉無咎道：“可是碧痕……”
夏語冰道：
“纖纖姑娘起初對你，又何嘗沒有愛慕之心？可是無咎，你好逸惡勞，貪玩成性，換作你是纖纖姑娘，一邊是胸懷大志的任家少主，一邊是游手好閑的山野少年，你是愿意追隨師哥一起努力，衣食無憂宿餐不愁，還是愿意跟著無咎哥哥顛沛流離，以枝為榻以果為食？你與纖纖姑娘年歲相仿閱歷相似，她起初與你投緣，若在之后四個(gè)月中，你能讓她看見一星半點(diǎn)希望，她都可能追隨你去蓬萊仙谷，你自可說有沈姑娘喜歡，可你繼續(xù)這般不務(wù)正業(yè)，焉知明日的沈姑娘不會是今日的纖纖姑娘？你二人闖蕩江湖，就算有花不完的銀子，一有人欺到頭上，你便讓妻子出去打斗，自己在一旁做縮頭烏龜，一次兩次或許無妨，日子久了，你又怎知沈姑娘不會厭倦？蓬萊仙谷中小哥哥小姐姐逼你習(xí)武讀書，現(xiàn)下你能明白我們的苦心了么？”
晉無咎汗淚齊下，回想黃龍圣境中，自己在“華表宮”多半刻都待不下去，直至纖纖放棄自己，此時(shí)想來才深自懊悔，夏語冰道：
“你今日失去纖纖姑娘，若能因此醍醐灌頂，他日何愁沒有良配？小姐姐能懂沈姑娘，正如能懂纖纖姑娘，我雖未能見到纖纖姑娘本人，但沈姑娘未必會比她差?！?p> 晉無咎道：“那是自然，她們都是，都是很好很好的姑娘?！?p> 夏語冰道：
“你知道便好，無咎你放心，只要查明她在江湖中確無劣跡，我與你小哥哥都不是世俗之人，他日你倆情投意合，我們也必一力撮合，她父親惡貫滿盈，正道同盟必要他血債血償，你處境為難，我們自不會讓你面對，只要你到時(shí)盡力安撫，這筆賬怎么也算不到你的頭上?！?p> 晉無咎聽她字字句句語重心長，連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都為自己思慮周全，站起身來，在她面前跪倒，頓首不起，道：“謝小姐姐指點(diǎn)，無咎一定牢記在心，從現(xiàn)在起，無咎只想勤練武功，這些兒女之事，我以后不會多想，也請小姐姐不要再提。”
夏語冰道：“你起來罷?！?p> 待晉無咎站定，續(xù)道：“你踏實(shí)習(xí)武，踏實(shí)為人，在女子眼中便是希望，你小哥哥絕非天下無敵，但是看他奮發(fā)勤勉，身為妻子，小姐姐便覺得每一日過得安穩(wěn)，情由心生，這些事你卻不用刻意回避?！?p> 晉無咎深深一揖，道：“是?！?p> 夏語冰待他坐定，道：“關(guān)于昆侖仙境，我還有些事要問你?！?p> 晉無咎心道：“小姐姐畢竟是小姐姐，甚么都逃不過她的眼睛?！?p> 道：“關(guān)于昆侖仙境，我也有些事要告訴小姐姐?！?p> 夏語冰笑道：“那是你先說，還是我先問？”
晉無咎道：“小姐姐，我先給你看一樣?xùn)|西?！?p> 一邊說著，取出纖纖拓寫的那幅字畫。
夏語冰見字畫被撕成四塊，上邊水痕顯眼，知道為淚滴所成，也不追問，免得令他傷心，很快被內(nèi)容吸引，秀眉緊蹙。
晉無咎說出心中疑惑，道：“小姐姐，我在蓬萊仙谷的時(shí)候，親眼看見夏昆……親眼看見你爹爹折磨老爺爺，之后整整一個(gè)月他都沒再出現(xiàn)，但送飯的人說他一直都在谷中，直到二月前后方才離去。”
夏語冰點(diǎn)點(diǎn)頭，道：“爹爹陪了我整個(gè)正月，此事確然無疑。”
晉無咎道：“但纖纖和任大哥的話我也聽得清清楚楚，如果你們說的都是事實(shí)，那么纖纖竟是小姐姐的親妹妹，可是這其中的道理，卻怎么也說不通?！?p> 夏語冰一言不發(fā)，將四塊碎片重新折疊，交還給晉無咎時(shí)，身子已在微微顫抖，晉無咎伸手接過，道：“小姐姐，纖纖惟一留給我的便是這幅字畫，是我最珍貴的東西，我不能把它交給你，但無論何時(shí)你只要想看，只要吩咐一聲就好?！?p> 夏語冰恍若不聞，只喃喃道：“為何穆莊最后一日，我會生出那樣的古怪念頭……”
晉無咎不知她口中“穆莊”、“古怪念頭”分別為何，見她神情大變，小心翼翼道：“小姐姐。”
夏語冰回過神來，道：“無咎，我有些事要與你小哥哥商量，你今日先自己溫習(xí)小哥哥教過你的功課，晚些我們自會安排人手教你?！?p> 晉無咎道：“是?！?p> 晉無咎目送她匆匆離去，心道：
“小姐姐不愧是小姐姐，從她剛才的反應(yīng)來看，必是想到了甚么，之所以不告訴我，多半也是為我著想，啊是了，小姐姐還想著我可能會和碧痕結(jié)為夫妻，他們都要?dú)⒈毯鄣牡?，所以這些事不讓我知道，也是不想我到時(shí)為難，小哥哥小姐姐待我總是很好的。”
一想到“結(jié)為夫妻”四字，趕緊止住思緒，溜回房間，坐在床上運(yùn)功打坐。
他所學(xué)甚是粗淺，半年來又忘記一些，只小半個(gè)時(shí)辰，真氣流轉(zhuǎn)便已完成，又來到院中，反復(fù)演練惟獨(dú)學(xué)會的一招“或躍在淵”。
“降龍十八掌”至陽至剛，幾下過后已氣喘吁吁，筋疲力盡，回想昨夜卓凌寒與沈碧辰之戰(zhàn)，心道：“小哥哥和碧痕的哥哥打到七百招后還能這么精神，自是日夜苦練的成果，我只要每日不停修習(xí)，終有一天也能有小哥哥這樣的功力?！?p> 當(dāng)晚，卓凌寒來到這一院中，將晉無咎這套殘缺不全的內(nèi)功心法又再完整傳授一遍，晉無咎見他疲乏之余不忘自己，好生過意不去，連連跪拜，道：“謝謝小哥哥，無咎一定勤加練習(xí)。”
卓凌寒扶起他，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肯用功便好，以后見了我和你小姐姐，不要?jiǎng)硬粍?dòng)便下跪?！?p> 晉無咎道：“是。”
待卓凌寒離開，晉無咎在房中重復(fù)一遍，完后全身筋骨舒適，忍不住便要去院中揮掌試試效果，卻怕吵到別人休息，躺在床上，深覺這一日甚是踏實(shí)，不多時(shí)也便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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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晉無咎在院中小試身手，趙宅沒有木板磚頭，一花一葉不宜損毀，只能凌空出掌，一天下來，掌風(fēng)相隔五尺已能帶動(dòng)草皮，自知微有進(jìn)益，不勝自喜，練功固然過程艱辛，但收獲時(shí)的滿足亦非尋?？杀?，這種體會竟到此時(shí)方知。
晚餐過后，晉無咎意猶未盡，再練一會，見卓凌寒站在身后，不知到了多久，上前道：“小哥哥。”
卓凌寒點(diǎn)點(diǎn)頭，道：“你悟性很高，我在身后瞧了許久，這招‘或躍在淵’的要領(lǐng)你已基本掌握，只待功力慢慢增加，這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晉無咎道：“是?！?p> 卓凌寒見他汗流浹背，道：“你今日太累，明日留些體力，我來傳你新的掌法。”
晉無咎大喜，道：“是，多謝小哥哥?！?p> 卓凌寒回到自己一院，推門進(jìn)入臥房，夏語冰剛把不滿半歲的愛子哄到睡著，見丈夫回來，輕輕噓得一聲，又將他拉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