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 空心楊柳③
晉無咎聽他自稱“爺爺”,正被刺中疼處,強自說服平復(fù)下來,心想此人脾氣暴躁,滿口污言穢語,雖與慧寧、衛(wèi)成、覃簫一般的心狠手辣,但頭腦簡單胸?zé)o點墨,往往單憑一己好惡為罵而罵,暗道:
“小不忍則亂大謀,此人身為‘十一小’,自然想都不想便站在佛門一邊,他仇視我教,未必便有甚么站得住腳的動機,不過頭腦發(fā)熱罷了,若我以誠相待,讓他知道我教并非如他所想,或許會有化敵為友的可能?!?p> 道:“湯前輩,難得我們有機會單獨說話,晚輩有一事請教?!?p> 湯洪海怒道:“老子沒工夫跟你廢話?!?p> 大步向前,舞動“三疊五老錘”,向晉無咎砸將過來。
晉無咎自出蓬萊仙谷,還是初次與錘對戰(zhàn),見他“三疊錘”縱劈,“五老錘”橫斬,看著又重又鈍,風(fēng)勢竟十分犀利,不遜于雙刀雙劍,這“三疊五老錘”搭配廬山派獨特內(nèi)功,可算一絕,似拙實巧,力速均衡。
遇到尋常對手,一縱一橫確能攻守兼?zhèn)?,以“五老錘”逼敵回退,以“三疊錘”迫敵回守,繼而橫轉(zhuǎn)縱,縱轉(zhuǎn)橫,以“三疊錘”雷霆一擊,以“五老錘”變斬為刺,一招緊似一招,內(nèi)力中夾含膂力,教對手內(nèi)外難辨。
可晉無咎畢竟遠非尋常對手,“三疊五老錘”縱橫之勢看似嚴(yán)密,晉無咎卻足以在他雙錘露出縫隙那一瞬洞察秋毫,湯洪海莫說縱橫轉(zhuǎn)換,便連第一招都未使老,晉無咎原地不動,雙手隨意幾下比劃,已凌空點中他胸口“天池”、“神藏”、“鷹窗”三穴。
湯洪海當(dāng)即上身動彈不得,雖仍用力握住“三疊五老錘”,腳下未見得不能移步,再想揮舞手臂卻已不能,罵道:“媽的你這人不正經(jīng),老子又不是女人,你戳老子胸部干么?”
晉無咎被他一語逗樂,想這渾人倒有幾分可愛,正色道:“湯前輩,承讓。”
走過他的身旁,見靠墻一張長桌,上有一本經(jīng)書、一個木魚、一串香珠,想是第一層寶物。
湯洪海道:“你他媽練的甚么妖術(shù)?下手比你女人還邪門,還不快解了老子的穴道,不然等老子殺進盤龍峽谷,把你胸口錘得稀巴爛!”
晉無咎知他所言是指當(dāng)日西安卓府“仁禮堂”中,莫玄炎以迅雷之勢連封辛競二十三穴,道:
“上一次草堂寺相見,我們?nèi)酥簧黻J入盤龍峽谷,的確抱著必死之心,小哥哥莫說正道同盟盟主,便連丐幫幫主之職都已卸任,現(xiàn)下你我又同在少林寺中,十五派比我早來一步,崇印方丈想必已將‘易筋經(jīng)’原委和盤托出,湯前輩,我們間便有再多誤會,你也該明白事情并非全如你們最初所想,至于我教在我手中,日后究竟是善是惡,終有時間證明一切,不是么?告辭。”
說罷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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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層屋內(nèi),左右蒲團各坐一人,見木門開啟,同時起身。左首一人四十來歲,眼睛一大一小,嘴唇極薄,單手長刀橫于胸前;右首一人三十來歲,額上幞頭圈著一顆光禿禿的腦袋,卻非僧人裝扮,手持短刀。
晉無咎入室第一眼便是中心一口石鍋,徑長五尺,多半便是第二層寶物,他對入口之物向來不太講究,不知這口石鍋何德何能,再看眼前持刀二人,對兩張面孔皆有印象,只因趙宅、卓府、少林三度相見,不曾聽二人開口,心道:
“要說那湯洪海是頭腦發(fā)熱,這兩個更是從來只為助陣,無論四大掌門怎么刁難,反正我是沒見他倆幫過腔。”
見二人并不以雙手或刀柄撐地借力,便由盤坐轉(zhuǎn)為站立,贊道:“二位前輩腿上好功夫,未知是哪派掌門?”
左首那人道:“棲霞伍方舟?!?p> 右首那人道:“千山海鼎?!?p> 晉無咎聽二人語氣冷冰惜字如金,不知是否生來不愛言語,道:“二位前輩,這十五年來,我教多有內(nèi)亂,致使教規(guī)松散,得罪江湖同道,實在難辭其咎,但晚輩既然接掌,從此定會多加約束,力求給受害者一個交代?!?p> 他說得極是誠懇,并非一時權(quán)宜。
海鼎道:“呸!三十五年前,我?guī)熥姹阋阉烙谀惚P龍魔教毒手,少來假惺惺籠絡(luò)人心這一套,你盤龍魔教一日不除,我千山上下誓不罷休!”
晉無咎大是驚訝,這海鼎每次現(xiàn)身只如背景,不想心懷這般深仇大恨,他原本存有清查各樁舊案的打算,道:“海前輩,請問我教如何殘害千山師祖?”
伍方舟道:“少和他廢話,擒賊擒王,將他拿下?!?p> 海鼎道:“正是?!?p> 二人身為二派掌門,武功自比尋常少林僧眾稍高,但“樞械塔”自二層起,每一層皆由陣法守護,各為二人陣、三人陣,直至九人陣,若是尋常數(shù)位掌門并無聯(lián)手經(jīng)驗,單論其威力,未必強得過原有陣容。
前一日周子魚提出由十五派出面,代為守衛(wèi)一至八層,崇印不便直言,念在他們有心為正道武林出力,又有崇法與崇報以為可行,想到頂層畢竟有“鑒”字輩九位長輩坐鎮(zhèn),最終應(yīng)允下來。
伍方舟與海鼎在十五派中武功一般,未能將各自門派武學(xué)發(fā)揚光大,平日里又單打獨斗慣了,只因各使長短刀,才被臨時湊在一起,但他們心懷舊怨,出手便是殺招,卻為四大高僧無一料及,晉無咎反應(yīng)稍慢,長刀已橫斬左邊腦門,短刀在同一刻刺向右脅。
晉無咎見二人忽從石鍋另一側(cè)殺至,長短二刀來得好快,自然與當(dāng)日卓府“仁禮堂”中雷千葉的大刀對照,心道:
“小哥哥以下,雷長老可說已是丐幫一流高手,但刀法中漏洞頗多,顯然從未遇過名師,相比之下,棲霞千山二派刀法大有可取之處,這一斬一刺看似簡單,留手勁力猶勝刀鋒,頗有小哥哥教我‘降龍十八掌’時傳授過的要領(lǐng)。”
腳下不退反進,以雙腕輕推二人虎口,于后者抬腳時輕盈避開。
盤龍“太極”雖不同于武當(dāng)“太極”,可既以“太極”為名,畢竟多有相通之處,盤龍內(nèi)功自“太極”始,從“兩儀”之強橫脫胎而出,每度運勁講求卸在發(fā)先,以實擊虛。
二人虎口一被碰及,千鈞之力如中敗絮,反應(yīng)也是一流,刀刃翻轉(zhuǎn),內(nèi)力稍一變向,長刀以斬轉(zhuǎn)劈,短刀則由刺連轉(zhuǎn)兩下?lián)]斬,又再轉(zhuǎn)刺,手法十分華麗,各以另一手向晉無咎左右虛點,實則海鼎以膝相頂,伍方舟退步之中抬腳對準(zhǔn)下巴。
晉無咎暗自心驚,默念道:
“原來棲霞千山如此了得,他倆身為‘十一小’,貌似寂寂無聞,但每出一招皆不單為眼前,而能看得深遠,每度進手都在誘使對手露出破綻,以便下一擊更有成效,這些招法中的構(gòu)想,和‘岫巖有崖’中的無招索刃不謀而合,不同者只在內(nèi)力運用方式,看他二人出招并不純熟,這可奇怪得緊,明明是上乘武學(xué),他倆身為掌門,為何不好好修練?連掌門都這般疲懶,也難怪佛門十五派人才凋零,每況愈下?!?p> 想要再看幾招確認,轉(zhuǎn)念心道:“今日層層向上必是苦戰(zhàn),不可多耗體力?!?p> 又見雙刀靠近,雙手各出一指虛點,伍方舟右腕正中“大陵”、海鼎右腕“郄門”同時被封,單刀脫手,前者失了兵刃,腳下卻仍不停,見晉無咎已在行禮,驚惱之余,心下尚自猶豫,左足已一蹬而出。
晉無咎被這一蹬正中前胸,所幸退步及時,未被內(nèi)力傷及,見胸口一個鞋印,這件白衣為莫玄炎所贈,他向來極為珍視,以手背輕拍數(shù)下,鞋印除之不盡,輕嘆一聲,仍道:“二位前輩,承讓?!?p> 轉(zhuǎn)身朝石鍋再看一眼,從旁繞過。
卻聽身后伍方舟道:“晉無咎,最后這一腳,是在下有失武德?!?p> 晉無咎心意登平,想要開口,又聽他道:“但一事歸一事,盤龍魔教罪惡滔天,我看你不像壞人,奉勸你一句,回到丐幫,莫要貪圖這教主之位?!?p> 晉無咎也不回頭,道:“多謝伍前輩好意,晚輩既受教于小哥哥小姐姐,定會將我教帶回正軌。”
推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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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層正中天花板上懸下一條石魚,身長亦約五尺,晉無咎不由生出奇思怪想,若以二層石鍋烹此三層石魚,倒也有趣,見左中右各有一人,居中一人身形肥短如球,一張臉天生憨笑,自是終南派掌門諸葛煢,石魚離地不過五尺,他恰站于下方,頭頂尚空出老大一段。
晉無咎將“十一小”于腦中轉(zhuǎn)過一遍,道:“請恕晚輩孤陋寡聞,只認得出諸葛前輩,請問哪一位是天臺狄前輩?哪一位是香山孫前輩?”
左首那人手持一支墨筆,鷹鉤鼻,看似目露兇光,用的卻是斯文兵刃,道:“在下便是天臺狄火荼?!?p> 晉無咎見他一字眉極濃,心道:“我見過的濃眉之人,玄炎可算一個,卻也不像這人黑糊糊的一團,莫不是用手中那支墨筆自行涂抹?”
這些話自是暗暗念叨,嘴上只道:“狄前輩?!?p> 右首那人其貌不揚,袖管撩起,兩條小臂直如黃銅,看來剛硬不說,更有道道反光,雙手各持一根精鐵短棍,色澤較之小臂大大不及,對晉無咎雙棍交叉,算是行禮,道:“你說得不錯,在下孫子恒?!?p> 晉無咎道:“孫前輩?!?p> 孫子恒見他胸口鞋印,嗤的一笑,道:“盤龍魔教教主,不過如此?!?p> 晉無咎道:“伍前輩腿法精奇,晚輩未能避開,讓三位見笑了?!?p> 狄火荼道:“別怪我沒提醒你,鞋印可以洗去,可一旦被在下的筆墨劃中,便是刻骨烙印,至死無法消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