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寸草春暉①
晉無咎與沈碧痕反應(yīng)遲得片刻,追出時已不見穆氏父子影蹤,在五臺門隨意搶得一匹快馬,一者高飛,一者低馳,向東南方向而去。
這一走便是一整日,晉無咎飛行速度遠勝奔馬,在高空廣闊搜尋,又始終留意沈碧痕的行進路線,一來擔(dān)心她痛失親人,一旦與自己走散,茫茫江湖孤苦無依,二來更怕她與穆氏父子撞上,以她武功萬萬難敵,想到她在陣中展現(xiàn)出的劍法,忍不住滿腹狐疑,自言自語道:
“碧痕最后使的,確然便是‘直符九天劍’,但出劍速度遠較沈碧辰更快,她究竟得了甚么奇遇,竟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武功大進?不知玄炎對此知不知情?”
二人追蹤整日,沈碧痕于真定府換一次馬,于曲陽縣再換一次馬,隨意食些干糧白水,又上鞍絕塵而去,晉無咎雖心下不忍,想到蕭瓊羽隨時有性命之憂,咬牙沒有攔阻。
直過去一整夜,東邊天色蒙蒙亮起,晉無咎終于在蠡縣發(fā)現(xiàn)一老一小牽馬入城,均為黑色斗篷內(nèi)一身灰衣,見二人走入一間客棧,不一會小二出來牽馬,晉無咎悄聲于屋頂降落,辨得西首一間房間稍有動靜,定神細聽,說話聲果真便是穆氏父子。
又是欣喜又是激動,回頭看看,距離梵仙山已有四百六十余里,父子二人顯也心困體乏,來到這蠡縣隨意投棧,沒幾句話,房間里傳出呼嚕聲響,恰好小二拴了馬走出,晉無咎趕緊低頭,認清客棧房間馬匹,待小二進門,回頭去接沈碧痕。
以他內(nèi)功卓絕,又背負“鴻鵠之翼”,飛檐走壁自不會驚動任何一人。
沈碧痕落后五六里路,夜以繼日追至這里,僅憑一口氣強自支撐,聽聞穆氏父子行跡暴露,一個放松,直接在馬上暈厥,自左側(cè)摔下,晉無咎顧不得再多,將她攔腰抱起,驚覺觸手冰涼,十指齊動,以“日月精華”將陽熱之力輸送給她。
許久,沈碧痕身子漸漸回暖,難掩容色憔悴,道:“既然找到他們,便絕不可再跟丟,我身子沒事,我們趕緊前往蠡縣,與他們?nèi)胱⊥患铱蜅!!?p> 晉無咎江湖經(jīng)驗遠遠不足,能活到今日全仗非凡藝業(yè),細數(shù)武林各門各派,想要他命的不在少數(shù),晉無咎從未因此生個心眼,向來是“我便如你所愿落入陷阱,但你依舊不能拿我怎樣”,聽沈碧痕這么一說,立即道:“好,我?guī)闳??!?p> 沈碧痕勉力笑道:“如這般大搖大擺,誰都認出我們了?!?p> 晉無咎道:“正是,只可惜吉興護法不在,否則定能教那老鬼小鬼當(dāng)著面也認不出我們。”
沈碧痕噗嗤道:“你叫他們作‘老鬼小鬼’?”
晉無咎回以莞爾,道:“小姐姐和那老的有些過節(jié),總叫他作‘老鬼’,那小的自該叫作‘小鬼’?!?p> 沈碧痕道:“對付兩條喪家之犬,不必過多麻煩,我們進了縣城,先去換一身百姓粗布衣裳,你沾些白眉白須,我也弄一頂帷帽,便足以掩人耳目?!?p> 晉無咎不知何為帷帽,不以為意,道:“好,弄完這些,我們?nèi)ゴ蟪砸活D,然后你好好睡一覺?!?p> 二人入蠡縣一通張羅,將“復(fù)歸龍螭”與“冰夷劍”放進粗布口袋,在客棧底樓茶足飯飽,找店小二要間上房,晉無咎原本打算說是兄妹,卻被店小二當(dāng)作父女,當(dāng)即苦笑,心道:“父女便父女罷?!?p> 說來也巧,店小二竟將二人安排于穆氏父子隔壁,入房間后,沈碧痕臉上血色恢復(fù)不少,更增嬌俏,畢竟趕了整夜的路,初初喪父,被小二牽動心緒,眼圈泛黑哭紅,晉無咎大是憐惜,壓低嗓門道:“先別多想,一切待睡醒再說?!?p> 沈碧痕知他必要將床讓給自己,反正怎么也拗不過他,索性不與客氣,輕聲道:“又要委屈你睡地上了。”
二人相視淺笑,同時想起三年前借宿農(nóng)屋,也曾落于同一屋檐,所不同者,在于彼時晉無咎不學(xué)無術(shù)身無分文,今時卻貴為一教之主,說不上腰纏萬貫,但食宿之用,自該輪他投桃報李,回思這三年走來,當(dāng)真恍如隔世,再看沈碧痕時,她已倒在枕上甜甜睡去,兩腳垂蕩于床沿。
晉無咎含笑上前,替她除去絲繡弓鞋,扶她睡正蓋好被褥,見她眼角殘存淚滴,心下微微刺痛,九月天氣已漸轉(zhuǎn)寒,沈碧痕又是一身陰力,晉無咎蓋完后仍不放心,左手小指催勁,來到窗口一邊打坐,一邊以暗索助她生熱。
~~
也不知過了多久,隔壁房門“吱啦”一聲,晉無咎當(dāng)即睜眼,再看沈碧痕也被驚醒。
這日穆氏父子馬不停蹄,三百二十余里后,于冀魯交界處吳橋縣投棧,次日再趕三百余里,來到冠蓋如云,攘來熙往的魯?shù)夭颊顾尽⒍贾笓]使司、按察使司駐地濟南府。
第四日起,穆氏父子出濟南府,行程終于放緩,想是自以為脫離險境,每日走馬觀花行百余里路,晉無咎一邊牽掛母親,只盼早些抵達穆莊,另一邊卻見沈碧痕一日比一日消瘦,寬慰自己道:
“碧痕為了我,連亡兄亡父都已放下,我救出媽媽后,還能好好盡孝,好好彌補,但對碧痕,她的恩情我此生終是無法回報,穆家父子走得慢些便慢些罷,能讓碧痕不那么辛苦,總也是好的?!?p> 這一走便是十多日,沈碧痕每日吃好睡好,又與晉無咎形影不離,氣色大見好轉(zhuǎn),惟獨親人一個接一個離去,躺在床上朝向內(nèi)墻,一個人不知偷偷抹過多少眼淚。
這日二人又在客棧歇息,沈碧痕睡個大飽,遲遲不見穆氏父子出發(fā),輕聲道:“晉大哥,你能陪我說說話么?”
自出梵仙山后,二人始終同室而居,免得趕路時相互叫喚,驚動穆氏父子,但晉無咎深知沈碧痕大有余情,每日只顧打坐,言語攀談能免則免。
沈碧痕本身也是極聰明的女子,每日被窩暖暖睡得香甜,自是因為有晉無咎暗中運功,加之不惜數(shù)千里飛行冒死搭救,情義深重可見一斑,至于相對寡言,也是不愿她越陷越深,非但沒有抱怨,反而更是感激,暗暗心道:
“晉大哥終究不屬于我,不管為了他,還是為了玄炎,或是為了我自己,都不可再有非分之想?!?p> 晉無咎道:“好,你想說甚么?”
沈碧痕道:“我到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為甚么石洞中會有老幫主,會有四大高僧?我知道梵仙山看似死氣沉沉,實則日日夜夜有上百弟子暗中潛伏,好比……”
兩行淚珠滑落,趕緊伸手拭去。
晉無咎道:“碧痕,若非你爹爹生前殺過這許多人,更釀成夏家滅門……”
沈碧痕搶道:“晉大哥別說了,我沒怪你,我知道‘朝陽谷’那日,你沒當(dāng)場要了爹爹叔叔的命,已是念著與我的友情,寧可為難自己?!?p> 晉無咎道:“你誤會了,我想說的是,若非如此,以墨淵先生豪邁,本是我十分佩服的性情?!?p> 沈碧痕默然。
晉無咎又道:“我和玄炎成親后,去鄠縣拜訪岳父岳母大人,從岳父大人言語間,聽出他極為珍視和你爹爹的兄弟情分,所以如果你不嫌棄,我想讓他們和爺爺一起入葬鬼界‘天堂’?!?p> 沈碧痕從未入過鬼界,卻也知道鬼界“天堂”為盤龍教圣潔之地,晉無咎有此安排,實是莫大恩典,雙膝跪地,道:“碧痕謝過教主。”
晉無咎上前扶起,笑道:“我早已取消教中跪拜之禮,你若下次還敢這樣,我可真要教規(guī)論處了?!?p> 沈碧痕道:“是。”
二人原本一者坐床一者席地,一扶一起后來到圓桌前坐下,晉無咎道:“提到老幫主和四大高僧,可說一切都在小姐姐預(yù)料之中?!?p> 沈碧痕道:“我想也是,便是猜不透夏姐姐深居盤龍峽谷,如何做到?jīng)Q算千里之外?況且我一直以為老幫主已被殺害。”
晉無咎道:“老幫主遇害,可說是小姐姐送給周子魚的一份大禮,你若不嫌悶,我可向你慢慢道來。”
沈碧痕道:“身為一界之主,事關(guān)我教存亡,怎會嫌悶?”
晉無咎道:“小姐姐正月二十七傷愈,正月二十九‘朝陽谷’大會后回到丐幫,聽幫中弟子說起江湖變遷,隱隱料到正道同盟之所以歸心周子魚,更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眾志成城,誓將我教攻陷,極可能是有五臺此前一百年的準備作為鋪墊,目的是為奪取我教武學(xué)?!?p> 沈碧痕點頭道:“若非梵仙山石洞中,親耳聞得周子魚說出如何殘害佛門同道,我都不敢相信竟是真的?!?p> 晉無咎道:“從那時起,小姐姐便未雨綢繆,開始了她的周密計劃?!?p> 沈碧痕道:“也幸虧晉大哥你與丐幫有深厚淵源,更對夏姐姐有救命之恩,才使得她與卓幫主肯站在我們一邊,否則此消彼長,我教后果不堪設(shè)想?!?p> 晉無咎道:“碧痕你兩句都說錯了,所有這一切,全部源自于周子魚的陰謀,‘剝復(fù)雙劍’于十王峰屠殺四大門派,沈家以夏家滿門鮮活生命鑄煉完美‘五行劍’,沈碧辰以佛道武學(xué)引得兩家內(nèi)亂,更差點將小姐姐害死,這些人固然勇武,卻無一不在周子魚算計之中?!?p> 不欲她為父兄之死過多傷懷,又即續(xù)道:“另一面,在周子魚的如意算盤里,丐幫叫化人數(shù)雖多,但身份低賤,從來不配成為他的盟友,但是他想利用丐幫弟子,幫他完成攻山行動中極其重要的一步?!?p> 沈碧痕道:“極其重要的一步?是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