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無咎強闖梵仙山搭救沈碧痕之日,少林僧人在班陸離的帶領(lǐng)下,神不知鬼不覺來到靜業(yè)庵,后者以吉興教授之法還原本來面目,入地道后,驚見佛道兩家除武當派外,大派掌門幾乎無一缺席,方知崇印與不塵出面,請出武林同道共同見證。
班陸離雖知二人好意,卻見其中大有沖動之人,沿途十五里反復關(guān)照,無論屆時聽見甚么,只要自己不動,任何人不可擅動,否則前功盡棄。
夏語冰熟知周子魚心機深沉,以他城府,絕不會輕易說出多年密謀,但他內(nèi)里自負,但教所圖之事為人道破,尤其是道破之人身陷絕境,則他多半不屑矢口否認,左思右想,此事終究太過重大,萬一套話不成,極易弄巧成拙。
好在周子魚更有一處致命弱點,便是盤龍武學,若晉無咎以此作為威脅,周子魚勢必騎虎難下,梵仙山石洞中,晉無咎中毒后的絕望無助,說出口的一字一句,幾乎盡由夏語冰精心設(shè)計。
時而歇斯底里,時而嘴硬逞強,時而故露破綻,時而心灰示弱,語氣忽軟忽硬,弄得周子魚心神大亂,終于將百年惡行不斷吐露,他又哪里知道,各派掌門正在腳下,將他所言一切盡收耳底,他說出這些話的同時,正道同盟隨之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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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無咎不善言辭,這么大大一段,他說得次序含糊,幾次說到后面,才發(fā)現(xiàn)前面忘記鋪墊,好在沈碧痕機敏伶俐,幾個關(guān)鍵處稍加詢問,已能明了其中因果,待聽完這數(shù)月間雙方斗智斗勇,更在暗中所做一切,幽幽嘆道:
“原來如此,周子魚還說夏姐姐是小聰明,以為他自己才是大智慧,我教雖然人才眾多,卻一個個心高氣傲,做事單憑血氣之勇,別的不說,神界中便有不少人自以為是,與夏姐姐相比,實是差得太遠?!?p> 晉無咎心道:“神界,沈碧辰便是你說的這種人?!?p> 怕引沈碧痕落淚,這個念頭只在腦中偷偷一轉(zhuǎn)。
便在這時,隔壁房門吱啦響動,正是穆氏父子養(yǎng)足精神,終于想起趕路。
不一日來到長江,穆氏父子踏上一張竹排,晉無咎想起夏語冰言談間曾經(jīng)提及,不知是否同為一張,不以為意,沿岸要來一艘小船,與沈碧痕遠遠跟隨在后。
踏足江南,穆氏父子更如回到家中,落岸處相距穆莊一百二十余里,父子二人卻走了足足三日,晉無咎空自著急,又不能上前驚動,沈碧痕知他心思,不住出言安慰,晉無咎嘴上答允,想到即將重逢的蕭瓊羽,心頭巨石一日更比一日沉重。
來到太湖水鄉(xiāng),處處小河漾紋,母江茅廬,一波千層,如美眷女子,含蓄甜蜜,儀態(tài)柔婉,煙雨微茫,素簪暗香,晉無咎與沈碧痕踏上扁舟泛流湖心,放眼天水浩渺,各懷心事,但覺輕風冷拂,記憶飄灑。
晉無咎思念谷中愛妻,每每眼前浮現(xiàn)她的嬌艷容顏,總能生出幾縷踏實,幾絲安心,此外無需過多掛礙,相比之下,沈碧痕則多出幾分幽寂,幾許清愁,不時偷望晉無咎的背影,又依依不舍轉(zhuǎn)過身去。
漂流許久,來到湖面一隅,前方穆氏父子變得警覺,沈碧痕看得清楚,手拉晉無咎背過身去,只悄悄扭頭瞥眼觀察,待穆氏父子自一條水路隱入,方才指向二人消失之處,問船夫道:“這位小哥,我瞧那里邊也有小船,我們能進去么?”
船夫操著濃重江南口音,道:“這里頭不好去的,十五里水路,都是穆家的。”
沈碧痕道:“那穆莊定然就在里邊罷?”
船家道:“這個我不好進去,哪里曉得喲?”
二人自梵仙山追蹤至此,為的便是穆莊,晉無咎血氣翻滾,不住發(fā)抖,沈碧痕不愿引起船夫懷疑,趕緊再將他拉回艙中。
晉無咎道:“碧痕,我要趕在穆家老小之前保護媽媽,你在我們上船處等我,你相信我,我救了媽媽,一定趕來和你碰頭。”
沈碧痕輕嘆一氣,道:“晉大哥,我們認識第一天起,你便是個重情重義的人,素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我又怎會不相信你?可自從我們踏入江南,這三日你魂不守舍,我若問你,我們是在哪里上船,你答得上來么?”
晉無咎道:“這……”
沈碧痕道:“你武功雖高,但瞧你這丟魂失魄的模樣,教我怎能放心得下?”
晉無咎道:“碧痕,那你候在這入口處怎樣?”
沈碧痕道:“你便這么怕我跟著你么?”
晉無咎道:“你誤會了,我是想起臨出發(fā)前,崇化大師提醒我的八陣機關(guān)?!?p> 沈碧痕道:“八陣機關(guān)?那又是甚么?”
晉無咎擔心不對她言明利害,她終要忍不住以身犯險,耐著性子道:“我在少林寺闖‘樞械塔’時,得知此前有人闖過六層,拿走一本人形機括圖,看來說的便是這穆家人,我飛在空中來去方便,你切莫現(xiàn)身,免得教我分心?!?p> 沈碧痕聽他提及少林寺“樞械塔”中的寶物,確也擔心成為他的負累,再嘆一氣,道:“也好,那晉大哥你小心些?!?p> 二人來到艙后,江上船只不多,且相互間離得極遠,晉無咎張開“鴻鵠之翼”,提氣躍上半空,遠處船只有人見到這里白影飛起,又見船上另有一人,只道是沈碧痕放起一只紙鳶,再看白影早已高入云端,與??杖跒橐簧?。
晉無咎來到狹窄水路上方,驚見這一帶處處濃蔭垂柳,瞧不見何處為陸何處為水,更遑論穆氏父子所乘小舟,又不敢離得過近,萬一未能找到目標,反被父子二人捕得影蹤,生出戒心,則蕭瓊羽危險陡增,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一邊盤旋一邊心道:
“十五里水路,對船只來說要行許久,對我而言卻只眨眼工夫,我先大致摸清邊界,然后找到中心,或許便是穆家老小居所?!?p> 念及此處,繼續(xù)振翅前行。
江南煙雨頻繁,水汽空濛,晉無咎雖是居高俯望,常常一眼望之不穿,有時彌霧太厚,迫于無奈低飛一陣,見中心一片青綠,只在其間零星幾點波光,卻遠不足以確認穆莊所在。
直來到下一處空曠湖面,估算差不多為十五里之數(shù),確信穆莊便隱藏其中,想著穆氏父子應該已在林中某處,深吸一氣,貼邊界猛飛一圈。
晉無咎一旦催動盤龍“太極”,速度驟增為平素四至五倍,卻也心跳喘息加速,好在一圈下來,水路輪廓基本已在腦海,再飛一段來到某處,數(shù)度盤旋后,自言自語道:“這里,依稀便是方圓十五里水路正中,我別無他法,只能下去碰碰運氣。”
晉無咎將內(nèi)息漸漸散去,身體隨之徐徐降落,穿過水汽,果見青翠欲滴密樹之間,一座方形莊園赫然眼前,穩(wěn)穩(wěn)停在一株香樟頂端,樹下便是一條青石板路,小路上更有人聲,不知是否便是穆莊,又驚又喜,心道:“事不宜遲,既然來到這里,再不可能回頭。”
收起“鴻鵠之翼”,從樹縫中穿行而下,一躍來到其中一人面前。
這人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見眼前多出一個青年,驚道:“你是甚么人?怎會鬼鬼祟祟出現(xiàn)在穆莊?是誰帶你進來的?”
晉無咎聽見“穆莊”二字,大喜暗道:“甚么鬼鬼祟祟,我明明是光明正大的現(xiàn)身?!?p> 拱手道:“請問穆莊主在不在家?”
這人一句質(zhì)問,引來眾多家仆,見他衣裳粗陋,又是不速之客,原本人人鄙夷敵視,聽他舉止謙恭談吐斯文,倒也不敢過分得罪,其中一人道:“我家老爺外出未歸,你是哪位?”
晉無咎道:“外出未歸……倒也無妨,那請問蕭瓊羽現(xiàn)在何處?相煩引路?!?p> 眾家仆聽他說出“蕭瓊羽”之名,更是失色,又一人道:“是誰讓你來找她的?”
晉無咎信口道:“是姚千齡?!?p> 他與莫玄炎魔界成婚之日,聽聞姚千齡曾來穆莊毒打蕭瓊羽,待被人問及,下意識說出這個名字。
果然那人聽見“姚千齡”三字,知道姚家是穆家最重視的朋友,不敢多問,一個丫鬟上前一禮,道:“前輩請隨我來?!?p> 晉無咎見她小不自己幾歲,竟口稱“前輩”,轉(zhuǎn)而想通,自己這一身喬裝改扮,為的便是讓人當作老者,隨口一應,跟隨那丫鬟走入一道月門,環(huán)形院落中三屋并立,來到屋前自西向東一一經(jīng)過,見上方依次寫有“素靈閣”、“倒履軒”、“黃金屋”。
南首一排房間,正中寫有一個“赤”字,身處清雅幽靜之地,卻無半分閑心品味景致,沿遍地蘭花的青石板路來到東首,長廊屋門大差不差,只不過變?yōu)椤八{”字號房,丫鬟推開其中一間,冷冷道:“蕭瓊羽,姚千齡找人來看你了?!?p> 里邊登時啊啊之聲,隨即稻草沙沙,卻因又啞又瘸,說不出話,無法走遠,只能雙手小臂用力,拖動萎弱身體緩緩向內(nèi)爬行,時不時回頭看向二人,目光中全是恐懼。
啞女四十不到,盡管臉上染灰,卻掩不住白凈膚色,烏黑眼珠澄瑩中帶有滄桑,可想年輕時長相極其甜美,雙踝各被一個大黑鐵環(huán)圈住,延伸出兩條鐵索,固于臟黑墻角,晉無咎一眼認出,此女便是漢水水畔緣慳一面的蕭瓊羽,自己的親生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