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獨(dú)山無涯⑦

　　晉莫立時(shí)想起“幻水旋夢，咫尺天涯”八字，晉無咎回谷一月，更聽西殿教眾提及，東北原為盤龍峽谷最弱守口，只因幻境摧人心志，又有“蒹葭”洞主陶元策、“回眸”洞主莊沛，更有卓夏領(lǐng)兵坐鎮(zhèn)，使得東北反為死傷最微一口，究其根源，《幻水旋夢圖》功不可沒。

　　他只聽人所言，從未親臨一見，道：“姚界主，此畫既是媽媽親手為之，有何不可？”

　　姚松柏道：

　　“回教主，《幻水旋夢圖》本是老夫人以上乘手法所繪，非大家不可為之，本就蘊(yùn)含海量教人萌生幻覺之處，再以盤龍凸鏡將峰石江流放大百倍，更以仙界機(jī)關(guān)置換云水，令身臨其境之人眼前山移海倒，天旋地轉(zhuǎn)，妖界確有古書記載，因受到驚嚇而恢復(fù)記憶，卻無醫(yī)理可以驗(yàn)證，更非適用于任何患者，老夫人受苦十六載，平復(fù)一個(gè)月，余悸遠(yuǎn)未消除，所以屬下以為，現(xiàn)下不是時(shí)候?！?p>　　晉無咎道：“我自己不通醫(yī)術(shù)，既將媽媽交給姚界主醫(yī)治，自然一切由你決定?！?p>　　待姚松柏與身旁弟子告退，晉無咎一拍腦袋，道：“我只顧媽媽病情，卻將夫人忘得一干二凈，真是該打?！?p>　　莫玄炎道：“孝為百善之先，我的事不急，難道你只信姚界主，不信龍祖師么？”

　　晉無咎笑道：“自然不是，對了玄炎，你可有見過那《幻水旋夢圖》？”

　　莫玄炎搖搖頭，道：“你若好奇，我陪你走一趟便是。”

　　晉無咎道：“好，但要先去填飽肚子?！?p>　　來到一層，一教眾來報(bào)，說沈碧痕在一月之間，書信各門各派，聲稱脫離盤龍教，從此無門無派，孑然一身。

　　晉無咎大是不解，來到“王母殿”，面對一桌美食，吃得索然無味，沈碧痕此舉，分明是不想再與盤龍教扯上一絲一毫關(guān)聯(lián)，則那日所言“重回我教”，原來都是謊言。

　　莫玄炎默默用餐，吃完后方道：“我想去西殿找碧仁問幾句話，你要不要一起？”

　　晉無咎那日免除沈碧仁罪責(zé)，只口頭一道命令，并未前去相見，事后亦未聞得謝恩一說，晉無咎早已習(xí)慣這個(gè)脾氣，一笑不以為意，知他本性不壞，但相識以來，對他總也沒有太好印象，道：“你是想問出些碧痕的消息罷？我不去了，你去過之后，回來告訴我也是一樣?！?p>　　當(dāng)晚回到“龍宮”，晉無咎問起何事，莫玄炎只淡淡道：“沈墨壤死后，碧仁性情愈發(fā)乖僻，見了我愛理不理，我問不出甚么。”

　　晉無咎點(diǎn)頭道：“這也是人之常情。”

　　莫玄炎道：“這一年來我們都壓抑得緊，江湖上終于風(fēng)平浪靜，明日起我想出谷散散心，你許不許？”

　　晉無咎奇道：“你想一個(gè)人散心？不帶上我么？”

　　莫玄炎嘆道：“總是一個(gè)人自在得多，可你若不許，我也只能由你跟著，誰讓我本是屬下，還一不小心讓你娶過了門?！?p>　　晉無咎聽她說笑，心情稍稍好轉(zhuǎn)，道：“并非不許，而是我想陪你一起散心?！?p>　　~~

　　次日晉無咎稍作打點(diǎn)，交代幾句過后，與莫玄炎一同來到“青龍殿”北門，待“青鸞之翼”先行，揮動(dòng)“鴻鵠之翼”尾隨于后，起初只道游山玩水，莫玄炎卻先來到鄠縣，以為是想?yún)葸z址或是取些遺物，見她于院中走不幾步，立即飛向空中，晉無咎知她睹物思人，不予驚擾。

　　此后一連月余，晉莫日間高飛，夜間投棧，莫玄炎一身打扮原不適合白天出行，但武林中既無紛爭，倒也不必刻意隱藏，最多遭些俗世愚者非議誤解，二人原本心無旁騖，每到一處，最多一夜便走，對這些人多口雜全然不放心上。

　　晉無咎每日跟行，只見莫玄炎從一山飛向另一山，從一水飛向另一水，自己十之九九從未踏足，一邊感慨中原地大，景致磅礴，一山一風(fēng)情，一水一韻味，山山水水各有千秋，興之所至想要逗留賞玩一番，莫玄炎卻只于高空一縱而過。

　　二人大半時(shí)間都在云海飄游，只天黑后同室而居，晉無咎常以為愛妻不悅，怕言多必失增她煩心，獨(dú)處時(shí)又覺她溫柔倍至，每每問起想些甚么，她只不愿意說，并未流露厭煩，晉無咎對愛妻脾氣再熟不過，含笑而將話題岔開。

　　如此浮光掠影，走得自是快極，四十余日工夫，晉無咎已數(shù)不盡俯瞰多少山水，莫玄炎掐算時(shí)日，又一年除夕將至，終于踏上回程。

　　回谷之日已然臘月廿九，剛好錯(cuò)過晉無咎接掌盤龍周年，二人本不喜歡吵鬧，加之正道同盟攻山之日，教中死傷者眾，言明佳節(jié)一切從簡，整個(gè)新年，盤龍峽谷又如上一年般冷冷清清，各家只在室內(nèi)相聚拜會(huì)，反倒正合其意。

　　二人出門數(shù)十日，郁結(jié)大感消解，回谷后各忙各的，晉無咎每日入“岫巖有崖”習(xí)練無招索刃，莫玄炎則入西殿“寒蟬洞”向韓凝求教，她劍術(shù)精純，又矜持虛心，從不擺教主夫人架子，韓凝對她極為喜愛，若非晉無咎武功太高，早在“扇臺”初次交手，便欲提出收她為徒。

　　二人各覺收獲良多，每隔五六日上龍翼拆練，說是相互檢驗(yàn)對方進(jìn)境，但晉無咎強(qiáng)出實(shí)在太多，從三索至四索究竟能有多大提升，僅憑莫玄炎之力委實(shí)衡量不出，晉無咎毫不在意，見她劍術(shù)一日好過一日，也在心底暗暗代為歡喜。

　　一恍又至三月，初七這日，“王母殿”早餐過后，晉無咎正欲上六層“翼殿”，一教眾慌慌張張跑來，道：“教主，夫人，大事不好?！?p>　　晉無咎奇道：“怎么了？”

　　那人道：“回教主，佛門‘四大’來了好多弟子，聚在西南谷口?！?p>　　晉無咎道：“‘四大’？峨眉九華普陀五臺？五臺也還罷了，其他三位掌門都在？”

　　那人道：“四位掌門都已經(jīng)死了，躺在擔(dān)架上，被四派弟子抬了來的?！?p>　　晉無咎拍案而起，道：“你說甚么？慧寧師太、衛(wèi)成、覃簫，都死了？”

　　那人道：“正是。”

　　莫玄炎道：“他們抬著尸體來到我教，難道都是碧痕殺的？”

　　晉無咎更是倒抽一氣，道：“碧痕？”

　　那人道：“正如夫人所言，四派門人前來喊冤，聲稱是沈前界主所殺?！?p>　　晉無咎道：“知道了，你先下去罷?！?p>　　回到“龍宮”，晉無咎道：“玄炎，你是不是知道甚么？”

　　莫玄炎道：“碧痕退出我教，短短一月便將此事鬧得天下皆知，我看她如此急于撇清關(guān)系，便猜到她要大開殺戒，所以才會(huì)先去鄠縣找些蛛絲馬跡，此后不住遍走佛山道山，只盼能覓得碧痕足跡，阻止此事發(fā)生，卻不想還是沒能阻止得了?！?p>　　晉無咎方知，原來莫玄炎散心為假尋人為真，眼見大錯(cuò)鑄成無可挽回，心里一陣煩亂，沖口道：“你為甚么不早些告訴我？”

　　莫玄炎聽他責(zé)備意味甚濃，也不作答，只噘嘴與他相對，目光絲毫不避。

　　晉無咎自覺無理，上前握住她手，道：“對不起玄炎，是我失言，我即使早知，一樣于事無補(bǔ)，你先陪我同去見那些人?！?p>　　二人飛至西南口降落，百余弟子已聚集谷口狹道，看服飾正是佛門“四大”，地上橫七豎八鋪滿白布，白布中各是人形，足有三四十具尸體。

　　百余人見晉莫到來，一個(gè)個(gè)仇目似火，將白布一一翻開，其中一人喝道：“魔頭！正道同盟已然放過你盤龍魔教，你魔教妖人為何還要下此狠手？”

　　晉無咎緩緩從數(shù)十尸身面前經(jīng)過，暗中計(jì)數(shù)，總共剛好四十具，峨眉派慧寧安歌兒師徒、九華派衛(wèi)成、普陀門覃簫盡在其中，此外另有三十六人無一認(rèn)得。

　　晉無咎蹲下身子，隨意挑出幾具男尸，將衣服輕輕翻開，細(xì)看其中皮肉，見尸身無一不是長條切斷，縱劈、橫斬、斜劃不一，傷口處厚厚冰晶，無論劍刃鋒寒還是出劍方式，皆與梵仙山所見相吻，微一扭頭，見莫玄炎跟來，道：“確是碧痕所為?！?p>　　數(shù)十峨眉派女弟子長劍出鞘，九華、普陀、五臺三派男弟子亦摩拳擦掌，見晉莫轉(zhuǎn)身，齊齊上前攔阻，一人道：“魔頭！你盤龍魔教三十年前便殺我四派高人，三十年后……”

　　又一人道：“不必和他廢話，讓這魔頭拿命償還！”

　　西南谷口原本聚有百名人界弟子，見四派中人竟敢對晉莫?jiǎng)邮郑鲗C(jī)關(guān)暗器舉起，只待晉無咎令下，便射殺這些蠻不講理之人。

　　晉無咎僅以一條暗索輕卷，前排長劍盡數(shù)落地，胸膛雙肩將數(shù)不清的指法、拳法、掌法盡數(shù)接過，全盤引出體外，各般內(nèi)力來到空中同一處，發(fā)出砰砰啪啪撞擊之聲。

　　不等四派弟子反應(yīng)過來，牽住莫玄炎一只手，二人同時(shí)輕輕一縱，從四派弟子頭頂躍過，穩(wěn)穩(wěn)落在谷口，晉無咎一抬手，示意人界弟子收回暗器。

　　佛門“四大”每年正月由一派作主三派作客，四派精英歡聚一山以武會(huì)友，三十一年前為九華山，這一年為峨眉山。

　　三十一年前“剝復(fù)雙劍”血洗十王峰，五臺身為設(shè)局之人也還罷了，峨眉、九華、普陀卻已人才凋零，如慧寧、衛(wèi)成、覃簫之流，實(shí)已算不得當(dāng)世一流高手，再被屠殺一輪，更難有拿得出手的弟子，晉無咎若無其事接下所有人的奮力一擊，對他們功力已大致有數(shù)，道：“各位請先冷靜一下?！?p>　　但四派百名弟子群情激憤，單憑他一句話，哪里冷靜得下來？你一句我一句，西南口盡是嘈雜之聲，晉無咎聽之不清，索性由得他們喧鬧。

　　眾弟子叫罵許久，終于自覺無趣，稍稍安靜下來，當(dāng)先一人道：“魔頭！你仗著武功高強(qiáng)無惡不作，但天下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今日你若不交出妖女，我正道同盟必定再次結(jié)盟，誓將你盤龍峽谷夷為平地！”

　　人界弟子聽他們謾罵多時(shí)，早已按捺不住，當(dāng)先一人道：“沈碧痕五個(gè)月前已非我教中人，你們還來我教鬧事，更對我們教主無禮，倒是要臉不要？”

　　四派眾弟子忿于同門慘死，哪里聽得進(jìn)去？被人界弟子一句話激得怒火沖冠，又再七嘴八舌喝道：“魔頭！拿命來！”

　　四派中各有一人走到最前，一手舉起，西南谷口這才噤聲，其中一名女弟子道：“眾位峨眉師姐師妹，眾位佛門同道，我們四派師長同門慘死于魔教妖人之手，卻不能讓魔教妖人看我們的笑話?！?p>　　轉(zhuǎn)向身旁三人，又道：“姜師兄，許師兄，嚴(yán)師兄，請容小妹問這魔頭幾句話?！?p>　　三人行禮道：“范師姐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