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廉晟定下身形,循聲望去,但見廊下正立著一年輕男子,不時輕搖羽扇,隱約光華熠熠,只道是:環(huán)佩青衣,盈盈笑貌,臨風無限清幽;束冠博袖,颯颯英姿,和月最是倜儻。
當下酒意正濃,廉晟一時興起,順勢將手中酒壺扔將過去,仰頭笑道:此酒更好,接著!哈哈哈……
那男子竟也不避諱,一把接過手中,當即仰頭痛飲,倒也是個豁達之人!罷了,直大笑道:果然是好酒!
話音未落,但見他按下羽扇,倏地身形一縱,當即便由廊下躍將過來。所過處,腳步輕盈流轉,身影飄忽不定,猶如蜻蜓點水,清風過隙。但聞一陣枝顫香飛,于萬花叢中飛掠而過,竟不見片葉沾染于身,順道還折下一枝殘花,持之在手,代之以劍。
但落地,卻是舉手指天,仰面望月,即興之下,步點未定,舞姿已起,翩然若驚鴻疾飛,蜿蜒如游龍浮動。其中驚絕實在當世少見,莫不叫人拍案叫絕,真是好一派玄妙身法,夢一般莫測鬼步!口中不時接續(xù)方才之詞,娓娓頌道:
“秦簫咽,寒枝繞。聲哀遠,心縹緲。鳳鳴于曠野,絕塵狂傲。怎奈庸人多自擾,猶執(zhí)孤劍朝天眺。嘆今夕,濁酒對風花,獨癡笑?!?p> 才定身,酒意漸濃,腳步蹣跚,恰如云端漫步,忽一個踉蹌癱坐于地,卻順勢收劍提壺,仰天而就。管它金戈鐵馬,萬里山河,不如率性把酒,一醉方休!
頌罷,廉晟在旁忙拍手道:好!這位兄臺,來,你我再喝個痛快!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有緣一見如故,相知莫問出身,當下唯把酒言歡,一醉方休。
廉晟大喜過望,一拱手道:初次相見,不才廉晟,益州蜀郡人氏,敢問兄臺如何稱呼,家住何方?
男子還禮罷,不急不慢地答道:久仰,久仰!小弟出身北庭,巫咸郡人氏,家中姓明,單名一個空字。
廉晟一聽,一時好奇,追問道:北庭巫咸郡,姓明,莫非是巫咸世家?
明空笑而不答,想來是默認矣。
廉晟驚訝不已,舉杯敬道:原是忠良之后啊,失敬,失敬!
明空輕點頭,不住辭道:哪里,哪里,廉兄謬贊矣。
對飲一杯罷,廉晟忽不解道:哎,明兄,你既是北庭人氏,可為何聽你口音,反倒更像京畿一帶官話?
明空道:廉兄有所不知,小弟雖出身北庭,然年少便入仕帝京,至今已多年。只因不堪同僚排擠,索性辭官歸隱,游歷四方。近來輾轉至貴寶地,驚艷于一方風土人情,流連忘返,這才有幸得與廉兄相遇。
廉晟感同身受,當下不禁感慨道:真是同病相憐!不瞞明兄,在下此前本為益州兵曹從事,亦是難忍府中那些個鶯鶯雀雀擾耳,這才請命外放至此。雖說今時不同往日,然一朝遠離是非,反倒愜意了許多。哎,不提那些個煩心事啦,來,喝酒!
酒至酣時,兩人莫不暢談古今。正說著,明空卻是望月興嘆,失意滿臉。借著酒意,忽詠道: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好詩,好詩??!
廉晟不明所以,直笑道:好好的,穹蒼何故如此感傷,莫非是在下這酒不合你意?
明空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嘆道:想你我兄弟二人,空有滿腔熱血,奈何卻是懷才不遇,報國無門哪!如今也唯有在此,舉杯向天,望月興嘆矣!
廉晟不以為然道:哎,穹蒼多慮矣!常言道,是金子,到哪都會發(fā)光,更何況憑穹蒼這滿腹經(jīng)綸,于何處不能有一番作為,還怕就此埋沒了不成?
明空仍嘆道:正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灘遭蝦戲??v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一朝淪落鄉(xiāng)野,亦不過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還能有何作為?
廉晟聽罷卻是連連擺手,欣然自得道:不盡然,不盡然!就拿在下來說罷,自我外放至此,憑著一股子橫勁,帶領鄉(xiāng)民打惡霸,除勢豪,平地造田,修渠打井,不說造福一方罷,倒也算是做了些實事。雖說只能安樂于鄉(xiāng)野,無關功名利祿,然能得當?shù)匕傩找痪滟澴u,此生亦知足矣!
明空不解道:人生于天地之間,莫非以忠孝為立身之本。大丈夫精忠報國,建功立業(yè),但求個名垂青史,流芳百世。有道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否則豈不枉活一回?
廉晟搖頭直笑道:穹蒼到底還是年少氣盛!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端,既不能報國于朝,報國于野又何妨?雖難免授人以柄,卻也少了諸多顧忌。成大事者,理當不拘小節(jié),何故為世俗掣肘?至于那些個虛名嘛,何足道哉?
明空一時不能答,心中卻是感慨萬千,當下直佩服道:子興兄果然萬丈豪情,來,小弟再敬你一杯!
至即興處,兩人莫不相見恨晚。廉晟直欲與明空義結金蘭,明空禁不住盛情難卻,只得恭敬不如從命。禮罷,二人不禁執(zhí)手相對,廉晟道一聲“賢弟”,明空喚一聲“大哥”,旋即開懷暢笑。
方起身坐定,廉晟遂信口問道:恕愚兄魯鈍,枉活三十有四,今觀賢弟眉清目秀,一表人才,想來定也是少年才俊,不知今歲年齒幾何?
不料明空卻直搖頭道:大哥客氣。小弟不才,至今業(yè)已虛度三十一個春秋矣!
廉晟大驚:哎呀呀!素聞明氏一族上知天命,下通人和,是故人多得天獨厚,長壽駐顏,今日得見真人,果然名不虛傳,賢弟真奇人也!
明空笑道:讓大哥見笑矣。
卻說廉晟與那明空于江州一見如故,此后一連半月,更結伴而行,縱覽巴郡山水,彼此不亦樂乎。
這一日,涼風薄暮,雨后初晴。吃過晚飯,二人閑來無事,正游歷于夜市之間。走了不多時,忽遠遠望見鬧市之中,一翠樓燈火通明,車馬盈門,期間樂舞聲不絕,婉轉而悠揚,隱約傳開幾里之遠。
明空望之好奇道:大哥,那里看著如此熱鬧,究竟是何去處?
廉晟循著方向望去,忽面露難色,似有意回避道:煙花柳巷之地,不值得一顧!走,吾引賢弟再去別處瞧瞧。
明空忽明眸暗轉,不時羽扇輕搖,乃越發(fā)好奇道:“哎,流年不利,難得有此一隅歌舞升平的好去處,這年頭,怕是在帝京也難尋得幾處。既來之則安之,不如且過去瞧瞧?!钡f著,已徑直往那翠樓走去。
廉晟無奈,也只得緊跟上前去:哎,賢弟!
來到那翠樓前。但見門庭車水馬龍,形色各異,衣冠楚楚,往來不絕。樓上樓下,莫不一派燈紅酒綠,醉生夢死,一陣陣,一聲聲,時不時透出窗外,照映得周遭直如白晝一般通明熱絡。期間紅粉佳人,穿梭談笑,淡妝濃抹總相宜,招展花枝各不一,燕語鶯聲頻撫耳,勾得人意亂情迷。此情此景,莫非天上人間?直引得路人皆心猿意馬,紛紛流連而忘返。
明空抬頭一看,不時瞅著檐下金字匾額,點頭稱道:得月樓。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好名字!
話音未落,門外幾個攬客的姑娘眼見得二人衣著光鮮,舉止不凡,忙不迭已湊上前來,嬌聲細語地揖道:“貴客臨門,奴家這廂見禮了!”不待二人還過禮,旋又試探著搭話道:“粗觀二位面生得緊,料非此間人氏也。奴家不才,斗膽問一句,貴客從何來?”
明空還過禮,也不與之多啰嗦,于是徑直說道:來人皆是客,何必分南北?良辰美景難得,吾等此來,只為邂逅風花雪月,以解漫漫長夜無聊。不知姑娘可有意為引薦引薦?
眾女子一聽,莫不趁熱打鐵,更益熱情倍至。寒喧過一陣,冷不丁已挨近身來。其時,芊芊玉手,輕挽慢搓,嬌聲細語,綿酥入骨,連哄帶騙地直欲將二人引進門:“二位貴客遠道而來,真是令敝店蓬蓽生輝!若為邂逅風花雪月,那二位便真真是來對了地方!倒非奴家夸口,我們得月樓啊,旁的不敢說,最不缺的,便是這風花雪月之事。二位若是困了、乏了,不如且去樓上坐坐,只當排解排解心性?”
明空略略一掃,個個莫不面容俏麗,婀娜多姿,渾身上下,綾羅綢緞,珠光寶氣,更是比比皆是。個中光景,可見一斑。
明空淡笑自若,半推半就著正欲進門,卻見廉晟猛一揚手,信誓旦旦地攔道:“哎,賢弟!此地不宜久留,看看便好,快些走吧?!闭f罷,不時驅離著眾女子道:“去去去!”
熟料明空卻是一臉不以為然道:“哎,放著此等好去處,還去別地做甚?”但說著,不時竟拈著身旁一女子俏臉,略顯輕薄地笑道:“你看看這幾位小娘子,生得如此嬌艷動人,大哥何故竟全無一點憐香惜玉之意?”
廉晟見狀面生不悅,猛地一扯住明空,斥道:賢弟!
明空回過神,不時仍一臉意猶未盡,半帶詫異,半帶魅笑,不以為然地勸道:“哎呀,大哥!你我本就是到此游玩的,去哪不都一樣?人生快意有幾何,來都來啦,何不進去瞧瞧!緣何這般扭扭捏捏的,竟還不如這幾位小娘子直爽?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我囊中羞澀呢!”但說著,一轉頭,不時竟與身旁一女子調情道:“你說對不對?。俊?p> 廉晟被他這話說得有些下不來臺,不禁為難道:倒不是愚兄心疼銀子。只是此地乃蜀中官宦人家日常往來交際之所,吾畢竟也是公家中人,彼此相見,多有不便。賢弟若真有意尋歡,不如你我換個地方,也樂得自在些?
明空一聽,卻是一臉不管不顧,信手壓下羽扇,只幽幽地回了句:“人家都不嫌得見你尷尬,大哥你卻兀自尷尬個甚?春宵一刻值千金,豈有坐待之理?走走走,進去坐會再說!”說著,不時與那幾個女子拋媚眼道:“諸位小娘子,吾這位朋友初來乍到,尚有些羞澀,還不趕緊招呼招呼?”說罷,已兀自摟著兩個女子,自若地步入門去。
廉晟被一眾女子糾纏著,一時奈何不得,也只能硬著頭皮就范:哎,賢弟、賢弟,哎,賢弟你這,哎呀!
入內坐定。美酒佳肴金玉案,艷樂歡歌舞作陪,絕色佳人真噬骨,溫香軟玉罥煙眉。客者皆道,雕欄玉砌堪迷眼,春色無邊夜夜新,真是好不快活自在!
明空一別往日作風,倏地揮金如土,張揚聲勢,經(jīng)得一路競價、文斗,竟一連揭下了得月樓十幾位當紅姑娘的牌子,直把在場之人驚得目瞪口呆。然不知何故,卻故意不要樓上雅間,偏偏要了樓下正對大堂一處寬敞僻靜單間,更敞著門,隔著一道氤氳的珠簾,縱觀滿樓男女,引來送往,作樂尋歡,衣冠禽獸,丑態(tài)百出。
其時聲色犬馬當?shù)?,明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兀自飲酒作詩,不吝溢美之詞,不時談笑風生,恰似百無禁忌,卻又收放自若,莫非游刃有余。偏偏苦了廉晟,獨自酒色莫近,坐立難安,兀自埋著頭,唯恐與人打照面,看著若個坐蠟。明空暗暗看在眼底,兀自竊笑連連,卻又越發(fā)肆意放縱,不時還拿廉晟來與一眾女子逗趣打鬧,直引得廉晟渾身皆不自在。
在座眾倌人,眼觀得二人:一個生得風流倜儻,才氣過人;一個長得姿容雄偉,英武不凡。偏又揮金如土,視若等閑,一時情不自禁,心生仰慕之意,于是越發(fā)殷勤頻獻,更益柔情似水,莫非有求必應,真是相見恨晚。
明空一概來者不拒,偏又生性能識女兒心事,兼之才華橫溢、一擲千金,于是片刻之間,即與眾倌人結交得親密無間。樓中有好詩詞歌賦的文人墨客亦或者倌人名伶之流,一時好奇,竟也紛紛慕名而來。不多時,偌大的雅間竟坐滿了人,座中莫不一派其樂融融。
其時柔情蜜意,縱論風花雪月;還來花言巧語,夾雜桃色軼事。不論官宦名人,還是三教九流,亦不論葷素流言,還是雅俗傳聞,甚者閑言碎語、捕風捉影之流,凡是蜀中有的沒的,竟一概樂此不疲地打聽來,或吟詩作賦,或作曲填詞,或說噱彈唱,或行令逗趣,直引得眾倌人粉笑連連。卻把個廉晟聽得面紅耳赤,默在一旁久久不敢接話。
——此間樂,更不思蜀。與一江之隔,炊煙才畢愁煙起,燈火闌珊百姓家,彼此遙相對應,竟恍若隔世一般。真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
興致正濃時,忽聞堂中一陣騷亂,不時人潮川涌,紛至沓來。一個個火急火燎似的,也顧不得儀容舉止,紛紛削尖了腦袋直往正中一花臺前擠,唯恐慢一步,便落于了人后。更有甚者,連得這廂作陪的幾個倌人,其時也都忍不住一陣翹首企足,少刻呼地一下盡皆奔出雅間,莫名一陣大呼小叫。
少刻,但聽得此間有人疾呼一聲:“飛絮先生到——”不時但見鮮花散落,星如雨,粉墨登場,壓群芳。
明空循聲望去,依稀見得臺上絳紗幔帳之后,一倩影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只是個輪廓身影,還未露面,竟已引得臺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呼雀躍,掌聲如雷。一個個,你爭我奪,沸沸揚揚的,真叫個:一擲千金等閑視,得近芳澤于愿足。
“‘孤芳宴’,好狂的口氣!”明空不明所以,一邊步出雅間看個究竟,一邊直與廉晟討教道:“大哥,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偌大個排場?”
廉晟傾近身,附耳回道:益州第一名妓,柳飛絮。
明空燕眉應聲一翹,好奇道:“蜀中七艷”之首,柳飛絮?
廉晟劍眉微矗,一點頭道:嗯!
明空見狀,不時嘴角輕揚,隱約秋波暗轉,兀自輕搖著羽扇,忖量道:人皆道柳飛絮精通四藝,才色雙絕,然卻從不輕易現(xiàn)身于人前。甚者連很多蜀中權貴,不惜為其一擲千金,亦少有得近芳澤的。不曾想今時竟能在此得見,若能有幸邀之一敘,此生復何求?
廉晟應聲回頭,不時瞪圓了雙目,嗆道:想什么呢?休說蜀中權貴,縱是帝京來的貴人,想見她一面,都得看人心情!
明空略詫異,一時將信將疑道:這小娘子竟如此清高,莫非還是金子鑄的不成?
廉晟聽罷,不時左右顧看,乃轉身挽著明空,低聲細說道:雖非真金所鑄,卻比真金鑄的還金貴!須知,蜀中七艷,各有所長,個個皆是盛極一時。而這柳飛絮,之所以能艷壓群芳,位列七艷之首,乃是以詩詞見長,文采自是不用多說!想揭她的牌子,一擲千金那都是其次的,難便難在文采考究。倒不是愚兄妄自菲薄,單憑吾腹中這點學識,閑來無事,自己解個悶還行。拿到人家面前來賣弄,只怕還不夠人家取笑的呢!
明空應聲轉頭,頗為不置信地瞥了一眼廉晟,不時一揚羽扇,幽幽笑道:哎,不就是詩詞歌賦嘛!都是十年如一日寒窗苦讀熬出來的功名,誰腹里還沒攢下些陳年酸墨水!吾卻斷斷不信全場這偌多才子佳人,竟還斗不過她一介優(yōu)伶?
廉晟聞之,卻是連連搖頭,有些哭笑不得:嘖,賢弟有所不知,這柳飛絮的文采,那可不是一般騷人墨客能比的!別說蜀中文壇,就連各州慕名而來的詞人才子,大多都被她三言兩語之間,便灰溜溜地打發(fā)回府啦,因之人皆尊稱一聲“飛絮先生”。有道是“蜀中七艷冠神州,飛絮先生獨坐首”,真以為這頭把交椅是白坐的?
明空不驚反喜,竟越發(fā)躍躍欲試,兀自直拍手道:蜀中七艷,柳飛絮,孤芳宴,有意思,有意思!
少刻,但聽一聲鑼響,全場頓時噤聲。幔帳前,一仕女模樣的青衣女子,應聲上前兩步,對著滿堂賓客說道:今夜恰逢一年一度,七夕佳節(jié),牛郎織女,鵲橋相會。星漢淚如傾,無晴卻有情。縱隔千里遠,相共雨溟溟。故此輪“孤芳宴”,飛絮先生敢請在座青年才俊,以“七夕”為題,于一柱香之內,即興作詞一首,韻不限,調以《鵲橋仙》為佳,試賦而頌之,謹供在座賓客品評鑒賞。凡有意者,煩請先自報名號。照例,取其佳者,入花名冊。凡入花名冊者,或有幸與先生小敘片刻。
此言一出,頓時滿堂炸鍋。一群人頓時又爭先恐后地直往花臺一旁幾個仕女處自報身家。然說是自報身家,實則就是上桿子交銀子。銀子倒也不算多,每人限紋銀二十兩。這還不算,另有額外附加的“小禮”,多少全憑心意,少則幾十上百,多則上千,權當疏通關節(jié)之用,誠可謂用心良苦,不可謂不一擲千金。
明空見狀,也不知是一時心血來潮還是有意賣弄學識,冷不丁竟也上前湊了一腳,報了姓名,掏了銀子,只等著有緣千里來相會,一朝抱得美人歸。廉晟自知攔不住,便也索性隨他去,只當花錢湊個熱鬧。
少刻,但聽得那青衣仕女一聲唱罷:孤芳宴,開始——!
不多時,便有新詞迭出。佳者,或照例收入花名冊,或還能傳抄了遞入幔帳中,有幸得佳人一睹的。然更多者,卻是石沉大海,一片癡心錯付。只被那青衣仕女略略掃過一眼,尚不及當眾賦頌出來,一轉手便成了廢紙一張,期間辛辣點評,更是令人幾乎無地自容。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廉晟慢看一陣,不時與明空閑說道:賢弟,今日詩會看來能人不少?。∵@一眼望去,真叫個滿座兒郎皆俊才,賢弟想要獨占鰲頭,只怕不甚容易吧?
誰知明空卻是一臉不屑道:就這滿堂脂粉氣,也好自稱是男兒?
廉晟一聽,忽滿臉嫌棄地朝明空身上掃了一眼,信口啐道:喲,聽你這話,說得好像自己長得多有陽剛之氣似的?暗戳戳穿著倆耳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個女扮男裝的呢!
“我……”明空一時被他這話堵得啞口無言,兀自氣不過,猛搖羽扇,心下直道:“真真氣煞我也!”正負氣,忽見明眸暗轉,轉而又與廉晟道:“險些忘了,方才小弟自作主張,順帶也替大哥報下了名號。機會難得,不如大哥乘興也賦上一曲,試搏佳人一笑?”
廉晟一聽,頓時好不氣道:你好心腸!你挑的事,吾才不去趟這趟渾水!
明空見狀,不禁又出言激道:依我看,大哥怕是一見得佳人,便六神無主、詞不達意了吧?
廉晟虎目微斜,幽幽回道:愚兄雖稱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卻也不是那般見色起意之徒。倒是賢弟你,年少輕狂,又不失風流本色,此刻怕是早已蠢蠢欲動焉,卻還在此裝個甚矜持?
明空不以為意,兀自邪魅一笑道:行,小弟是登徒子,大哥乃柳下惠。那你倒是行個坐懷不亂,也好令小弟開開眼哪!左右,銀子已經(jīng)交出去了,去不去,還望大哥盡快拿個主意,省得一會人家喊半天也沒個人應,那可真有得看了!
“你……哎!”廉晟頓時無可奈何,被他說得煩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賦便賦,誰還沒讀過幾卷詩詞歌賦似的?”但見他一個拂袖,徑直幾步走上臺去,只略略思慮了片刻,不時提筆便寫。恰此時,窗外風雨聲漸起,一時有感,也不多啰嗦,匆匆寫就一篇罷,徑直遞了了事,直把個來收稿的侍女弄得一陣莫名。其詞曰:
“鵲橋高起,仙人欲渡,何事風集云繞?不應有恨淚霖鈴,凝噎處、月殘花老。
明河為聘,飛星作禮,恰我芳華正茂。瀟瀟夜雨夢魂中,卻扇坐、交杯締好。”
待那青衣侍女看過,又代為頌罷,一番評說后,四下不時即有人叫好。
帳中見得來人英武不凡,不禁與左右問道:“這位郎君乃何許人也?”待侍女回稟過,心中略略一驚,不時點頭稱道:“難得有此一番俠骨柔腸,也真是難為他矣?!?p> 只待廉晟走下臺,明空不時已迎上前,嘖嘖稱道:看不出來,似大哥這般血性男兒,竟也有此柔情一面,倒是小弟之前眼拙矣!
廉晟聽他說話陰陽怪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壓著嗓子啐了句:“住嘴!再說,小心吾與你翻臉!”說罷,兀自抱臂入座,負氣不言。
明空自是知趣,兀自掩口暗笑,不敢再多說。
經(jīng)得幾番篩檢,但見得堂下一眉目清秀的書生,一手執(zhí)書,一手背負,操著一口蹩腳的蜀語,中間夾雜著綿軟的吳音,一邊踱著步子,一邊朗朗頌道:
“銀河清冷,蒼穹斷裂,不斷癡情如線。幾宵寒暑一宵秋,憑闌處、心心念念。
衣云帶雨,簪星曳月,奔赴鵲橋相見。年年別后倍思君,未及語、淚流滿面?!?p> ——蜀中文壇,斐然于當世,底蘊深厚,又自成一派,故文人多能識得些蜀語,近些年尤甚,竟幾乎與官話相比肩。更有甚者,名流騷客之間,私下里還常以蜀音入韻律,競相吟詩作詞唱和,附影附聲,自娛自樂。時人不僅不以為怪,竟反以為榮,謂之曰:“溯先古之遺韻焉!”然細究之,不過多是人云亦云,而概莫能對古音之變遷幾何哉,止增笑耳!
頌畢,那青衣仕女一上手,只是略略瞥了幾眼,旋即說道:好一個“蒼穹斷裂,不斷癡情如線”!雖說個別語句,寫得有些迂腐晦澀,甚者透著輕薄之意,倒也不乏可圈可點之處。瑕不掩瑜,這位公子所作之詞,堪入花名冊。煩請入席稍坐,少時先生自有評斷。
話音未落,頓時贏得滿堂喝彩。
那書生一聽,大快不已,連聲拜道:“多謝姐姐口下留情!能入花名冊,小生已知足矣。至于其他的,小生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不敢再有何非分之想。就此告辭!”說著,不時已轉身欲去。
那青衣仕女見狀,卻反而點頭稱道:“迂而不腐,少辨自明,倒還是個能知廉恥的,不錯、不錯。就沖這一節(jié),不枉我這花名冊,容得你一席之地!”說罷,不時望了一眼香案,旋對著滿堂男女問道:“在座還有沒有新詞?這香可已所剩無幾爾?!?p> 明空在旁靜靜看了許久,聞得此言,忽一閃身,應聲攔下方才那位書生,幽幽說道:“哎,這位小兄弟,且留步!”說罷,又轉身與臺上那青衣仕女討教道:“這位姑娘,吾看你長得也算聰明伶俐,如何說出話來卻是這般尖酸刻?。窟@位小兄弟遠道而來,不過就想見佳人一面,既非輕薄,也非調戲,如何便無緣無故扯上廉恥二字?人非圣賢,未免吹毛求疵了些吧?”
此言一出,滿堂乍舌,倏地一片死寂,鴉雀無聲。須臾,或有好事的,或有不憤的,或有懷恨的,竟也陸陸續(xù)續(xù)緊跟著明空之言,盡皆出言討問道,躍躍而成燎原之勢:對啊,吾等大老遠地慕名而來,不過就是想見飛絮先生一面,如何就成癡心妄想,如何就叫不知廉恥,如何就該受此羞辱?就是就是……
那青衣仕女自知理虧,不過倒也還算機靈,見勢不妙,趕忙避開話鋒道:這位公子若是奔著以文會友來的,煩請奉上詞篇。若是來尋釁滋事的,還請慢走不送!
明空不置可否,信步上前,兀自望著幔帳之中窈窕身影,不時有感而發(fā),卻是另辟蹊徑,乃即興吟道:
“美人帳外美人吟,難有一篇識我心。
信手拈詞夸蕙質,失足翻酒玷羅裙。
韶華虛度朝朝老,風月無關夜夜新。
暗問蕭郎何所在?清霜欲染鬢如云。”
帳中聞之,應聲笑靨浮生,一時竟也忍不住暗道一句:好詩!
一曲頌罷,此間漸亦無聲,或附耳傾聽、兀自點頭,或自慚形穢、付諸一笑,或閉目低吟、拍手暗忖,或交頭接耳、忿忿難平,雖顯狂妄,亦覺妙哉。
廉晟在旁聽畢,頓時面色如土,兀自深埋頭,半掩著容顏,唯恐被人認出。
明空吟罷,不時壓下扇,對著帳中揖了揖手道:初來乍到,一時未曾備得厚禮,謹獻上七言律一首,聊表寸心,不成敬意,權當拋磚引玉爾。
帳中聞之,乃頷首答禮。其時明眸善睞,顧盼流轉,隱約望見帳前,風流少年,儀表不凡。一時心中好奇,不禁與左右問道:這是哪家的公子?
仕女因之要了名冊來,覽畢,旋回道:回先生,這位公子并非蜀中人家,自言姓明名空,家住北庭府巫咸郡。
那柳飛絮聽罷,兀自忖道:“巫咸明氏,莫非本朝文忠公之后?”轉頭又問:“可祿仕否?”
那仕女道:道是曾入仕于帝京,今時恰巧云游到此。
那柳飛絮恍然,不時笑道:難怪說得一口地道官話!難得,竟還是個能識會斷的風流美少年!
身旁眾仕女紛紛點頭暗笑,一時竟也忍不住向外窺看幾眼。
言歸正傳,卻說明空牛刀小試,贏得座中一番稱許。那青衣仕女在旁暗暗聽罷,連忙上前揖手道:這位公子的詩雖好,卻于今日主題不合。未免有投機取巧之嫌,煩請另賦一曲,以供在座品評。
明空應聲笑道:吾自能賦新詞,只是賦了也未必見得佳人一面,不賦也未必就見不得。既如此,那還賦個甚?倒不是吾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怕姑娘有存心拿大家消遣之嫌吧?
此話一出,存心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越發(fā)變多,情勢自是更不可收拾。
那青衣仕女見狀,略慌神道:若諸位再無詞篇奉上的話,那今日不如就到此為止!
這下卻把臺下全得罪了,一時竟鬧的更歡矣。那青衣仕女百口莫辯,不知該如何收場。
方才那位書生見狀,不禁也心生退意,與明空作揖道:這位兄臺,多謝你為小弟仗義執(zhí)言。不過小弟心愿已了,當真無所求矣。還請兄臺高抬貴手,放過小弟。
廉晟見狀看不過去,不時也勸道:賢弟,差不多行啦,別太過!
明空一聽,不時抓住那書生衣襟,湊近耳邊啐道:喂,你究竟哪頭的?吾好意替你出頭,你反倒第一個把我給賣啦,讀書讀傻了吧你?
那書生無意惹事,乃為難道:可是,小生覺得,人家姐姐說的,確實也無甚大錯啊……
明空頓時哭笑不得,一壓扇道:你個呆……懶得跟你多啰嗦,坐下!
那書生仍有些不情愿道:可是小生還……
明空頓時不耐煩道:還什么還,讓你坐下你便坐下,哪來這許多廢話!
那書生頓時嚇得不敢再出聲,也只得乖乖就范。
這時,但見得幔帳之中,倩影略直了直身子,不時淡淡與四下說道:“各位若是真有才情,煩請詩詞上見真章。似這般逞口舌之利,形同潑皮罵街,竊以為君子所不齒也?!闭f罷,又招手喚那青衣仕女到跟前,略略叮囑了幾句,一派惜字如金。
其聲婉轉,柔美,一半青蔥一半熟,重一絲嫌膩,輕一絲又寡淡,此時此刻,卻是剛剛好勾得人心湖蕩漾。
話音未落,四下頓時鴉雀無聲,看來這“飛絮先生”的名號,倒也真不是白叫的。
那青衣仕女見狀,遂附和道:“正如先生所言,諸位到此,皆是以文交友,而非要存心辨?zhèn)€長短曲折。當然,小女子方才言語若有不當之處,冒犯了諸位,在此且與諸位賠禮!”說罷,作了個揖,又轉而與明空問道:“這位公子方才說了那許多,無非是想見先生一面。多說無益,我家先生說啦,若公子若真能賦出膾炙人口的詞篇,我家先生愿現(xiàn)身相見,不知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立馬引得在場議論紛紛。未見頭籌,而先許諾。這在得月樓,特別是在柳飛絮身上,可是少之又少之事,大家自然多期盼不已。
廉晟原本想讓明空見好就收,熟料明空卻是越發(fā)得寸進尺,幽幽道:這位姑娘話已出口,可當真算數(shù)?
那青衣仕女笑道:我家先生向來一言九鼎,豈有失信之理?
明空聞聲笑道:那好!方才你可說啦,待會在下若真能賦出贏得滿堂喝彩之詞,那柳姑娘便要現(xiàn)身與在場諸位相見,是也不是?
那青衣仕女這才反應過來,趕忙搖手道:不是,不是,小女子方才說的是,“若公子真能賦出膾炙人口的詞篇,我家先生愿現(xiàn)身與公子你一人相見?!?p> 明空應聲駁道:哎!你方才可沒說清與誰,而是確確實實只說現(xiàn)身相見,在場諸位可都聽得真真的。
風流韻事,眾人自然樂見其成,于是盡皆隨著明空起哄,直把那青衣仕女鬧得有些下不來臺。
廉晟見狀,一時慚愧難當,直拉著明空勸道:賢弟,差不多行啦,賢弟……
明空卻是不屑一顧道:大哥寬心,小弟自有分寸。
那柳飛絮見狀,遂又喚那青衣仕女到跟前,兀自叮囑了一番。當時鬼使神差,有意無意,莫名美目暗盼,巧笑倩兮,油然覺得來人身影似曾相識,禁不住內心一絲蠢蠢欲動,幾許少女情懷,竟不自覺半撩開幔帳,時不時直往外偷瞧幾眼,卻又幾番矜持,真是好不羞澀。
將將看清來人面貌,卻是大驚失色:豈曰似曾相識?莫非刻骨銘心。十載青梅竹馬,一朝黃土風塵。緣來如夢如幻,緣去亦虛亦真。別有幽愁暗恨,少年竟是何人?一個出神,不自覺勾起心酸往事,平白添得幾分幽愁暗恨,看著竟別有一番韻味風情。
少刻,但見那青衣仕女嫣然笑道:諸位,我家先生方才說啦,若這位公子真能寫出膾炙人口之作,先生今日愿現(xiàn)身與在場諸位相見!
此話一出,頓時滿堂歡呼雀躍,更紛紛與明空喝彩鼓勁,真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那青衣仕女見狀遂道:那便煩請這位公子速速奉上詞篇,那柱香可是已經(jīng)息了多時矣!
廉晟見狀,其時倏地心里有些打鼓:賢弟,你行不行???若是待會賦得不盡如人意,那你我兄弟今日,可算是把一輩子能丟的臉全都丟盡矣!
反觀明空,其時卻是一臉氣定神閑,兀自朝他嫣然一笑,信手直從身旁案上拾起一壺酒,深深飲過一大口,扔將在一旁,不時于左右高呼一聲:來啊,筆墨伺候!
話音未落,一旁侍奉的倌人、仕女早已利落地擺開紙硯筆墨,只待明空一揮而就。
果不出其然,明空一提筆,當即文思如泉涌,不過須臾之間,一篇新詞已成。定睛一看,竟是個左撇子!罷了,信手直把筆一丟,卻兀自提起酒壺,悠然暢飲,全然不顧席間目光與輿論。
廉晟記得他慣使右手,詫異之下,眼疾手快地直從案上一把搶過來,先睹為快。略略一掃過,不時轉憂為喜:“呵呵呵,行啊,賢弟,沒看出來,你寫這類酸詞,倒還真有一套??!只是這字……你怕不是成心的吧?”笑罷,便信手交與了前來收稿的仕女手中。
明空悠悠答道:此間只論文采,又不比書法,吾愛怎么寫便怎么寫!
眾人聞之,紛紛也是好奇不已。那青衣仕女見狀,忙不迭接過手中,乍看紙上字跡潦草,恰似信手涂鴉,竟“噗呲”一下笑出了聲,心中暗忖:“我倒要看看你是真傲物,還是虛張聲勢而已?”于是信手展開了,尚不及細看過,即大聲頌道: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p> 一曲新詞酒一杯,眾人聽罷,莫不暗暗點頭稱奇,目光時不時皆已投向明空這邊,頓時竟又是一陣鴉雀無聲。唯獨明空其人,依然我行我素,自顧一人飲酒,彷佛此間再無旁人。
那青衣仕女頌罷,盯著詞稿默了良久。半晌,才回過神,竟也忍不住癡癡叫好:“好詞句、好詞句……”說著,不時又聽內中吩咐,只將詞稿遞入了幔帳中。罷了,轉而直與明空稱許道:“好一個‘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
話猶未盡,但聽得幔帳里,方才那個婉轉柔美的聲音竟倏地搶過話頭,連聲稱贊道:好一個“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寫情至此,卻教人情何以堪?
方才那位書生,在一旁聽罷,竟也騰地一下站起身來,連聲叫絕道:這位兄臺果真文采斐然,兩相對比,拙作實在不值一提,在下甘拜下風,衷心佩服之至!
明空不時飲過一口酒,信手拍了拍那書生的肩膀,笑道:“哪里哪里,小兄弟謙讓罷了?!币晦D頭,忽直搖頭道:“哎,不過癮、不過癮!難得今日高朋滿座,春宵苦短,又有美酒、佳人作陪,豈能不逼得人詩情大發(fā)!如此淺嘗即止,實在是不過癮、不過癮、不過癮……”但說著,又還至案前,意欲賦新詞,難為醉執(zhí)筆,酒多竄上頭,能不覺乏力?
那青衣仕女見狀,不時往幔帳中瞧,待得那柳飛絮點頭過,又見明空醉醺醺的,乃上前自告奮勇道:難得公子有此雅興,如若不棄,小女子愿為執(zhí)筆!
這廂明空將將重拾起筆墨,其時正有些微熏,聞言卻直笑道:“哎,此等活計,何敢勞動姑娘芊芊玉手?”卻轉過頭與方才那書生呼道:“小兄弟,煩勞你辛苦一下吧?”
那書生受寵若驚,忙不迭奔到案前,揖道:兄臺只管吩咐,小生無有不從!
那青衣仕女見狀,一時礙于情面,只得默默退居一旁。
明空略定了定神,其時意氣風發(fā),借著酒意,信步游弋于人前,匆匆?guī)撞街畠?,便成一詩,舉手投足之間,連出佳句,真叫個思如泉涌,唾地成文。然不知為何,一連幾曲賦罷,竟總覺不盡如心意,乃兀自流連于文思,若個意猶未盡。徘徊一陣,倏地一頓足,不時提壺把酒,恰似計上心頭。其聲低沉、哀怨,或沉郁頓挫,或蒼涼悲吟,或老氣橫秋,或黯然銷魂,聽來余音裊裊,不絕如縷:
“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景,只影為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p> 此一曲罷,明空忽黯然落座,兀自垂頭飲酒,癡笑不言。其間詩興,至此闌珊。
座中針落有聲,無不伸頸、翹首、注目、傾聽,不時感同身受,兀自搖頭暗嘆。連得那執(zhí)筆的書生,不時亦聽得幾番出神,虧得旁人時時提醒,這才未錯漏了詞句。
幔帳里,佳人或為此間氛圍感染,或觸景生情乃至情不自禁,竟兀自對著仕女傳來的詞稿,反復念道:“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恨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其時黯然銷魂,傷心處,無語凝噎,倏地一滴玉淚垂落,打濕了詞稿,回首但見梨花帶雨胭脂濕,竟?jié)u亦不能自已,真是我見猶憐。
半晌,忽聞帳中說道:“寥寥數(shù)語,竟能寫盡世間癡男怨女不盡情思,先生真乃天下最諳相思之人,小女子、佩服之至!”依稀哽咽之聲不絕,如怨如慕,若個凄楚悲切。
話音未落,但見幔帳緩緩收起,一片光怪陸離之間,佳人廬山真面目,終于一覽無余!
其時,在場眾人無不瞠目,滿堂靜默半晌有余??v是個不好女色的廉晟,一時竟也看得有些忘乎所以。唯獨明空卻是半真半迎,隱約興致索然。
光鮮處,但見那柳飛絮:桃花粉面綠蘿裙,出水芙蓉剔透心。任爾潔身能自好,一朝迷亂擲千金。于一眾佳麗之中,恰如天外飛仙一般引人入勝,仿佛眾星拱月一般耀眼奪目。才立起身,不時蓮步款款,兀自步韻唱和道:
“芙蓉暖帳白頭吟,客或無心妾有心。
好夢催妝羞粉面,難為卻扇哭紅裙。
流光欲洗鉛華急,畫燭空垂別淚新。
何得相知成眷侶?共扶暮雨接朝云?!?p> ?。ㄗⅲ罕驹娨詤欠窖匀腠崳娭小疁I’字諧音‘離’字。)
在座聞之,盡皆贊揚?;蛴泻檬抡?,亦或有心者,聽得結句“共扶”二字念得有些混濁難辨,兀自思來,不覺暗含著“春意”,一時有感此間女貌郎才天作合,陡然興起,直欲成人之美。于是時不時旁敲側擊撮合,不自覺群起鼓噪攛掇,偌個樂此不彼,真是盛情難卻。
明空聽畢,有感其蕙質蘭心,又乍覺突兀叢生,兼之其時四下起哄聲此起彼伏,冷不丁竟生出了一絲怯意,兀自環(huán)顧罷左右,心下直有些窘迫道:“看來今日張揚得確實有些過頭矣。不過當時也是水到渠成,多少有些情難自禁。眼下誠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卻真真叫人騎虎難下焉!這小娘子也是,大庭廣眾的,竟也不收著些,兀自把話說得這般露骨,也不嫌臊得慌?不過倒也算是個敢愛敢恨的,不失為當世一奇女子也!哎呀,不管啦!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好歹也是十數(shù)年宦海沉浮過來的,莫非我還怕她一小女子不成?且看她如何作為!”如此想著,遂暫且放下了諸多顧慮,兀自靜觀其變。
一曲終了,那柳飛絮不時上得面前來,徑直與明空作了個揖,盛情邀道: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先生高才,如若不棄,煩請移步閨中一敘。
熟料明空聞此,其時卻是連連揖手,兀自有些糾結道:不敢欺瞞姑娘。倒非在下不識抬舉,只是此前,在下另邀了樓中十幾位姑娘作陪。若是就這般隨姑娘而去,未免有喜新厭舊之嫌,實在有悖于人情世故。為求兩全,在下斗膽敢請姑娘屈尊,于樓下雅間一敘如何?
那柳飛絮左右一陣,倒也釋然道:主隨客便。難得明先生一片誠心待人,倒是小女子思慮不周矣。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話音未落,忽見人群中沖出一書生模樣的男子,左手執(zhí)書,右手捧花,一時情緒失控,大呼小叫著直奔那柳飛絮而來:飛絮先生、飛絮先生……
其時措不及防,一陣手忙腳亂。身旁幾個仕女攔不住來人,一個個皆被推搡得東倒西歪。眾皆驚懼,或援手不及,或目瞪口呆,竟也亂作一團。
那柳飛絮早已被嚇得花容失色,兀自張皇直叫,一個不慎,碰翻了身旁盆栽,污穢沾了一身。最是個惱人的勞什子勾欄,好巧不巧地竟將個衣裳生生撕開了好大一道口子。
明空見狀,忙不迭縱身上前,一邊將那柳飛絮攬在身后,一邊張開了臂膀,硬著頭皮強擋住來人去路。
眼看將撞上,虧得一旁廉晟眼疾手快,不時大喝一聲:“混賬!”旋即一個箭步飛身上前,應聲使了一招擒拿手,三兩下便將那男子制得服服帖帖。
堂下伙計其時業(yè)已紛紛奔上前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遂將那男子死死按住。
反觀那男子,其時明明已動彈不得,竟還絲毫不知收斂,彷佛犯了魔怔一般,依舊不管不顧地反抗大呼:飛絮先生、飛絮先生,小生仰慕你久矣!先生所辦詩會,小生場場必到,不曾缺席過一回!先生的詩集,小生更是時時刻刻帶在身邊,近乎能倒背如流??!飛絮先生、飛絮先生……
明空見狀,乃勃然大怒,不時瞪圓了一雙鳳眼,揚扇直斥道:大膽狂徒!看你也是個讀書人,不曾想竟做出此等傷風敗俗之事,真是玩物喪志,不知廉恥,簡直有辱斯文,禽獸不如!與我拖下去,打死了算數(shù)!
那柳飛絮原本心有余悸,兀自蜷縮在明空身后,嚇得直說不出話來。驟然見得這一幕,卻莫名地抬起頭,一雙美目直直盯著明空看,竟?jié)u亦出神。
身旁那青衣仕女一邊上前安撫著那柳飛絮,一邊直與眾伙計揮手道:架出去,架出去!
熟料那男子卻是置若罔聞,一邊仍不住叫嚷,一邊卻已被眾伙計架出了門。
風波解去,各歸本位。
明空一時余怒未消,兀自沖著門外恨恨地罵過一句:“真是世風日下!想我泱泱中華,竟生出此等斯文敗類來,簡直枉讀圣賢書!”話畢,轉過身,眼見得嬌襲一身,我見猶憐,于是信手解下隨身穿的大氅,遞與了那青衣仕女。
那青衣仕女初一怔,回神但見得那柳飛絮衣衫不整,這才幡然會意。于是忙不迭接過手,與那柳飛絮披上。
畢,明空這才近前安撫道:“一時疏忽,令姑娘受驚矣,在下慚愧?!币娔橇w絮不答,遂只好與那青衣仕女使了個眼神。
那青衣仕女會意,正欲扶那柳飛絮避去。熟料那柳飛絮將將還過神來,不時曳了曳身上大氅,掩面只道:先生言重矣。今日若非先生仗義庇護,小女子只恐無顏再見世人矣。此間妝容實在不堪,且容小女子回房梳理過后,再來與先生敘說。
明空笑罷揖道:姑娘自去,在下定當恭候。
那柳飛絮還過揖,遂攜了一眾仕女匆匆避去。轉頭一看,但見笑靨浮面,紅暈滿腮,芊芊玉手不自覺緊曳著身上大氅,其時亦走亦停:暗里頻回顧,嬌羞盈一身。豈曰不自重,因許眼前人。
還屋就座。過了些時候,那柳飛絮換了身衣裳,總算姍姍來遲。一進門,禮罷,旋徑直來到明空身邊坐定,頻頻目送秋波,芳心暗許,不時柔情似水,紅袖添香,直把廉晟與一眾倌人羞得退縮在一旁,久久插不上話。
談笑間,柳飛絮忽幽幽然問道:聽聞先生世居北庭府,卻不知出生何地也?
明空聽得有些莫名,遂笑道:柳姑娘真是貴人多忘事!在下原籍巫咸郡,家住蒼冥城。
柳飛絮聞此,兀自輕點頭,眼神看著忽有些失落,緊接著又問:那可曾去過荊州南郡?
明空不解其意,信口直回道:早先曾去過。
柳飛絮應聲直起身子,連聲追問道:都去過何處,可曾于哪里久駐過?
明空見狀暗生疑,兀自想了想,遂徑直回道:從前多是公干,無非出入于各治所、府衙之間爾。近來辭了官,雖有暇余游歷四方,卻不曾于一處久駐。
柳飛絮一聽,頓時看著興致索然,兀自點頭不語,轉而對著窗外夜色漸亦出神。良久,才癡癡然說了句:這雨,何以下得如此傷人?
是時,窗外風雨連城,月黑云低,一眼望去,街道巷陌,皆晦暗難辨。映著闌珊燈火,隱約見得不遠處幾株老樹,于瀟瀟風雨之中搖影不定。一陣悶雷響過,四下喧囂聲戛然而止,但聽得樹間斷斷續(xù)續(xù)傳出幾聲烏啼,風雨聲不時又接踵而至,吹打著枝葉“沙沙”直響,一時交織于此間,恍若泣婦之嗚咽、離人之怨曲,戚戚然令人神傷。
此情此景,能不令見者動容?二人一時心有靈犀,不自禁脫口和而成詩——
明空起句曰:暗樹昏鴉啼《咽曲》。
柳飛絮承句曰:凄風冷雨滿江城。
柳飛絮復轉句曰:相逢得喚十年夢。
明空合句曰:恨去離別一燼燈。
畢,四目相對,君子如玉,秋水為神,此時無聲勝有聲。少刻,二人才漸亦神游歸來,彼此相視一笑,互道一句:“好詩!”其時,深情款款,不絕而來,真是羨煞旁人。
幾句對罷,柳飛絮始略展眉頭,不時與明空結句言道:奈何結句對仗,似略顯不工?
明空聞言,卻不以為意道:唯交錯成對爾。
柳飛絮猶覺不甚合心意,于是輕搖首道:交錯對云云,雖因應文理,然終非工對,未免不盡如人意焉。
明空泰然一笑,有所指道:世事多舛,人猶常交錯爾,況詩詞乎!安得盡如人意?
柳飛絮聞言怔了片刻,無聲時,冷不丁竟失聲而笑,不自覺愁云盡掃:然也、然也!
俄頃,那柳飛絮陡然又問道:不知先生可相信有輪回一說?
明空略略一聳眉,慢聲回道:輪回轉世之說,雖道古已有之,畢竟虛無縹緲。故在下愚見,不可不信,然亦不可全信,孰是孰非,且與世人評說去吧。
時見那柳飛絮兩眼癡癡地望著明空,漸亦出神地問道:那若是明明毫不相干的兩人,卻莫名生得七八分相似,先生以為,不是輪回轉世之故,又作何解?
明空應聲笑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雖一母同胞,亦難免有差別;縱南轅北轍,卻未必不相及。千人千面,偶有相似,也是尋常,見怪不怪矣。
柳飛絮不置可否,時微微含笑,轉而又問:那先生可信緣分?
明空悠然答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緣分之事,不是當局者,莫言當局事。信則有,不信則無。
柳飛絮聽罷,不時兩靨浮笑,應聲追問道:那敢問先生愿為局中人還是局外人?
明空聽她話里有話,心下略略一想,遂笑道:山水總相逢,來日皆可期。未來之事,又有誰料得準?
柳飛絮暗暗頻點頭,慢條斯理之間,忽然一聲朗笑道:言簡意賅,滴水不漏,先生真是好口才!
明空見狀,亦會心笑道:過獎、過獎!
笑過一陣,但聽那柳飛絮又接道:不瞞先生,輪回、緣分之說,奴家從前也是半信半疑,然今日卻是真真全信了呢!
明空不解其意,正疑之,時四目相對,但見眉目如水,脈脈含情,兀自回顧方才一番話,頓時倍感唐突,忙托道:柳姑娘說笑矣。
時柳飛絮巧笑嫣然,見愛之情愈濃,于是徑直斟滿一杯酒,有意無意地挨近坐邊,直與明空敬道:先生請!
此間撲面而來一陣柔情蜜意,卻撩得明空一個寒顫,下意識直往旁邊一躲,佯作讓道:多謝、多謝!
然三份新鮮,幾番濃情罷了,久之,許是明空過于雨露均沾,卻兀自與一眾才子佳人吟詩作賦,談笑風生,有意無意間疏忽了身旁佳人。但見那柳飛絮兀自倚坐一旁,時不時與入內來的仕女附耳低語幾句,看著有些興致索然。少刻,仕女告去,又見她時而上下打量著明空,隱隱皺眉犯難,時而暗暗顧看著明空手中羽扇,兀自沉思出神,一臉心不在焉,隱約若有所思。
又是一曲成,眾人皆拍手稱快。唯獨那柳飛絮陡然一派心不在焉,呆呆望著明空,看似猶豫不決。其時玉指作拈花,兀自輕揉慢捻,有意無意地直與兩鬢珠花間穿梭。映著此間片片燈紅酒綠,但見丹蔻紅鴨嘴,芊芊玉筍芽。卻不料突如其來,一抹幽光閃過,雖道是轉瞬即逝,卻真真攝人心魂。
少刻,忽見那柳飛絮執(zhí)杯起身,其時輕趨蓮步,徑直上前與明空道:明先生真乃奇人也!誠可嘆相見恨晚,謹以此薄酒一杯,敬先生。今日一會,足慰平生,自當謹記,永生難忘。
明空率性笑道:柳姑娘言重矣。山水總相逢,來日皆可期,何必如此感傷?多謝!
廉晟無意間一瞥,一切恰巧盡收眼底。初時還只是有些起疑,回過神,不禁暗叫不好,正欲起身發(fā)作。
這廂明空將將接過手,忽見那柳飛絮蛾眉一皺,玉手莫名一顫,一個不慎竟將杯中酒水盡皆潑翻,直灑了明空一身。那柳飛絮見狀,忙不迭取出手絹與明空擦拭,不時連連致歉,不時又有意無意地,極盡曖昧之姿。莫非真是襄王有夢,神女無心?
廉晟見狀,心下當時多留了個心眼,遂沒有當場發(fā)作,兀自仍不露聲色地安坐在一旁。暗中一雙星目,卻是死死盯著那柳飛絮,其時一舉一動,莫不盡收眼底,不敢有一絲懈怠。
慌亂之間,那柳飛絮但瞧見明空眉頭忽驟,回神方覺失禮,下意識一抽手,頓時羞紅了整張俏臉,尷尬得全然不知所云:觀先生樣貌文弱,不曾想身板卻生得如此硬朗……
熟料明空恍神一陣過,猛回神,不時秋波暗轉,暗暗偷得幾分思量。其時,不僅不以其語出輕薄,冷不丁一抬手,不待那柳飛絮話畢,竟猛地捏住身前芊芊玉手,徑直引到嘴邊嗅了嗅,不時語帶挑逗地說了句:柳姑娘的手,才真是又香又軟,著實叫人浮想聯(lián)翩哪!
那柳飛絮冷不丁被他這一頓輕薄,下意識忙抽回手,頓時兩頰泛紅,羞愧難當。倏地竟沉下臉,斥道:“明先生好生無禮,若是如此,且恕奴家失陪矣!”說罷,竟掩面而去。
明空見狀,兀自撣了撣胸前衣襟,心中暗暗一笑,不緊不慢地上前揖道:柳姑娘,柳姑娘,還請恕在下酒后失態(tài),這廂與姑娘賠禮便是!
身邊幾個倌人見狀不妙,亦是忙不迭上前說和,不住挽留。
勸了一陣,那柳飛絮這才留步,卻是一半笑來一半愁,嬌滴滴地只是回了句:“煩請先生在此稍候片刻,待奴家換過身衣裳,再還來敘說?!闭f罷,乃急趨蓮步,飄然而去。
風波解去,一切照舊。唯獨廉晟越想越后怕,兀自左右一陣后,耐不住心中焦慮,遂借故跟出門去,欲探聽個一二。誰料才走出門不多遠,隱約聽得一熟悉聲音,正于轉角處,與人竊竊私語。細細一聽,正是方才那柳飛絮!
廉晟驟起警覺,于是小心靠近前,隱身在旁,一探究竟。遠遠只窺見那柳飛絮背著身,正與一魁梧男子叮囑著什么。隔著幾步遠,斷斷續(xù)續(xù),隱約只聽得一句:個中情況即是如此,吾也不大能確定,只能盡量拖住他二人。你且速速回去稟報,一切全憑主公來定奪。切記,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然亦不可太操之過急,以免再像上次一樣打草驚蛇,進而功虧一簣。此次,直須萬無一失,務求一擊中的!
那男子應聲直點頭,不時愧疚滿臉,再三揖過了首,臨走,還不忘囑托道:明賊生性多疑,又詭變無常,且善于易容、變聲之術。還請先生務必核實清楚,并耐心應付之。
那柳飛絮聽畢,只應道:知道啦,快去吧。
那男子領了命,不時惡狠狠地朝著廉晟與明空所在的雅間方向瞪了一眼,旋即風也似的離去了。
廉晟略略打量了那男子一番,一身短打,精壯干練,步履如飛,目露兇光,一看便是練家子,卻與這樓里樓外往來之人大相徑庭。
那柳飛絮目送著那男子離去后,卻又長立于此間良久,一時有些出神。無聲時,倏地一陣長嘆,奈何愁思不絕。
待那人走遠,廉晟輕手輕腳走上前,忽然現(xiàn)出身,冷不丁地問了句:柳姑娘,衣服這么快便換好啦?
柳飛絮應聲花容失色,待轉過身,卻又一派風輕云淡:哈,是廉公子啊,嚇了我一跳。公子何以獨自在此,莫非是姐妹們招待不周?
廉晟不置可否,不時瞠圓了雙目,略略對著她雙眸一掃,少刻,忽轉色笑道:吃多了酒,出來方便方便。姑娘這是?
柳飛絮眼神略躲閃,聞言,忙托道:也沒什么大事。不過是方才撞見個偷懶的小廝,便出言訓斥了他幾句。
廉晟點點頭,幽幽回了句:原來如此。這些個腌臢胚子,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否則容易慣出毛病。
那柳飛絮見狀,也只得強顏附和著,借故離去:可不是!既如此,還請公子自便,恕奴家先失陪矣。
廉晟無意多糾纏,遂也放去:姑娘請。
廉晟目送那柳飛絮走遠,忙不迭折返回去。趁著在場眾人不備,悄悄用香粉在掌心間寫了個“詐”字,并借著敬酒的間隙,暗示明空知曉。
明空見之會意,其時不露聲色,唯暗暗與廉晟搖手示意,令其先別打草驚蛇,且靜觀其變,然后再伺機脫身。廉晟會意,于是正襟危坐,梟視頻頻。
約莫近子時時分,月落星沉,酒興闌珊,此間談資,卻是正濃。怎奈明空不勝酒力,不多時,漸亦醉臥美人膝。柳飛絮欲拒還迎,你儂我儂之間,不禁越發(fā)柔情蜜意。其時耳鬢廝磨、如膠似漆,真是好不曖昧,簡直羞煞旁人。臨了,那柳飛絮和幾個倌人有意留明空過夜,竟都被他一一婉拒過。廉晟見狀,遂趁勢告去。
臨走,那柳飛絮依依不舍地挽著明空送出門外,似有千言萬語,偏偏其時無處說。臨分別,竟打著燈籠,兀自目送出老遠,直到再也看不見二人身影,這才落寞不已地折返回去。
歸途中,明空昏昏欲睡,一路酒言酒語不斷,時不時喊著佳人名字,只怕還想著夢里有緣再相會呢!
廉晟不知其中原委,自是對此不屑一顧,反而白白擔驚受怕。卻不知明空暗中早已遇柳暗花明,此刻自然越發(fā)從容不迫——
前事從提。卻說明空其時醉臥美人膝,正是耳鬢廝磨、你儂我儂之際,卻不料是一時突發(fā)奇想還是心血來潮,竟冷不丁貼近那柳飛絮耳邊說了句:不知在下可是哪里得罪了姑娘,方才竟教姑娘下得如此狠心?
柳飛絮聞言略略一怔,極力不露出聲色來,唯小聲在明空耳邊笑道:先生何出此言?恕奴家不能解。
明空見狀暗笑不已,一手有意無意地撩了撩柳飛絮發(fā)間垂珠步搖,遲慢了片刻,遂索性說破道:明人不說暗話。姑娘方才拿這簪子在酒里做了些什么,在下可都看得真真的。
柳飛絮見欺瞞不過他,臉上頓時笑容漸無,幾分思量過,卻只云輕風淡地回了句:“各為其主而已,還請先生勿怪?!痹捯舄q未落,卻又忽然佯裝笑顏,試探性地問道:“既然先生早已看破玄機,何故又遲遲不點破呢?”
明空笑而不答,只是反問道:那姑娘又為何對明某手下留情呢?
柳飛絮聞此,遂也不再躲閃,于是淺淺地回了句:先生既曉奴家并無加害之意,旁的又何必再多問?
明空不以為然,幽幽說道:縱然姑娘無心,卻難保旁人不會起意不是?畢竟又有誰人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不當回事?送佛送到西。姑娘若真有意,還請為在下指條明路才是。
柳飛絮不置可否,只道:先生說笑矣。奴家一介女流,三尺微命,又有何德何能與先生指點迷津,總得有個說道不是?
明空聞此,心下暗喜,忙道:姑娘運籌帷幄之中,在下佩服。但凡力所能及,明某無有不從便是。
柳飛絮聞之,卻是竊笑連連,若有所指地說道:奴家不過一風塵女子,還能有何求?怕只怕,先生有也未必能做得。
明空無奈,兀自輕壓下羽扇,頓了頓,直迎著柳飛絮雙目,曖昧地笑道:不妨說來聽聽。
柳飛絮見狀,卻不自禁避開明空雙眼,漸亦收起笑靨道:“先生若真信得過奴家,還請稍安勿躁才是。特別是先生那位朋友,莽打莽撞的,可別打草驚蛇,反害了自家性命!”柳飛絮但說著,不時略略朝廉晟斜睨了一眼,兀自“噗呲”一聲又笑開了花。
明空心領神會,默默注視著那柳飛絮看了許久,然一時仍有些將信將疑道:姑娘高義,這廂洗耳恭聽焉。
柳飛絮聞言,回頭只與其略略一視,不待話出口,卻已忍俊不禁地直遮了羞道:還是不勞先生費心矣!奴家雖不才,可在這得月樓之中,倒還是有些個手段的。若等出了這得月樓么,那便真要看先生造化矣!
一番竊竊私語、暗通款曲畢,明空只覺越發(fā)捉摸不透這柳飛絮矣,反而對這個萍水相逢的小女子生出一絲傾佩之意來。所幸聽其言,觀其行,覺之此人并無惡意。思慮再三,眼下也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爾,于是順勢敬道:那此一杯,就當在下先謝過姑娘矣。請!
柳飛絮淺笑嫣然,更益應對從容。其時蓮花指捻,秋波流轉,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看著不禁越發(fā)千嬌百媚:先生請!
話歸正題。卻說廉晟背著明空走出好一陣,實在看不過去,遂用力顛了顛,啐道:行了,別裝啦!都走出快兩三里路了,早看不見影啦。
明空應聲大笑,不時抬起頭,竟還一臉意猶未盡地吟道:嗯~~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廉晟一聽,遂責備道:還美呢!你倒是有心思會佳人,卻讓我一個人白白擔驚受怕了這許久!
明空一臉漫不經(jīng)心,兀自仍陶醉不已道:知己如斯,夫復何求?值此一回,余生無憾哪啊啊啊——
廉晟應聲斥道:你啊,早晚栽在女人手里,屆時看你還笑不笑得出來?
明空卻是不以為然地笑道:栽在女人手里有何不好?難道大哥不曾聽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啊啊——
廉晟聞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略略一攤手,轉頭罵道:你倒是看得開,既然那么能耐,下來自己走!
明空見狀,忙不迭雙臂往前一撲,緊緊趴在廉晟背上,耍潑道:哎哎哎,大哥、大哥,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小弟今日酒確實也飲得多了些,勞煩老哥再多背一會,也免得被人看出破綻來,說不得此間還有尾巴跟著呢!
廉晟奈何他不得,兀自搖著頭,遂一路背他歸了客館。后事不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