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兩個奴婢自然不敢隱瞞,只聽其中一個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道:回侯爺?shù)脑?,奴婢們?yōu)榕鮾羯頃r,所見大致確如這位方家所言。初只當是女王生前造化動天,因而才得此無量功德。至于眉間那道印記,奴婢倒也曾留意過一二,當時只以為是一道清淤,便未多在意。如今想想,個中奇觀,確有別于尋常。
另一個聽罷,隱約又想到了些什么,跟著又道:經(jīng)她如此一說,奴婢倒另想起一件事來。記得那是入殮前一晚,正巧輪到奴婢守靈。約莫后半夜時,一時昏昏欲睡,隱約見得女王眉間青光幽幽,睜大眼一看,卻又消逝不見矣。當時奴婢還以為是一時睡迷糊了,看走了眼,便未多在意。
前一個一聽,立時惶恐道:你也看到了,我之前也看到過!
紅羅遂釋意道:不錯,此正是真氣匯聚欲出之征也。
眾人怒問:這些事,你倆為何直到今日才說?
“奴婢該死!”那兩個奴婢一聽,當即嚇得伏在地上,不時雙眼瞥向少光,吞吞吐吐道:“是,是大將軍……”其中一個機靈的,不時又補了一句:“何況此事攸關女王聲譽,奴婢們又豈敢亂講?”
一石激起千層浪,四下不時議論紛紛。聽來無非胡思亂想、杞人憂天之流,更有甚者,盡是閑篇淡扯、妄加揣測之輩。這個只怕,那個唯恐,剛說某某忌諱,又說什么不利,亂哄哄,七嘴八舌的,委實吵鬧。
高盛宗室里幾個有威望的見狀,私下在一旁議論過,心中不覺也有活動之意,遂上前與少光道:大將軍,不如……
少光但坐于席間,始終一臉漠然,依舊靜默不語。
明語先見勢,乃湊上前,細聲勸道:叔瑤啊,吾知你與先夫人伉儷情深,不忍其死后再受驚擾??捎械朗恰八勒甙蚕ⅲ呷缢埂?,莫非你當真忍心,讓先夫人死后亦不得安寧乎?紅羅仙子乃方外大家,她既如是說,想必其言定然非虛。不如就依其所請,一來是為先夫人盡快安息,二來亦能平息眾議,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熟料少光一時氣急,竟倏地轉過臉,直沖明語先嚷道:此事與先生何干?
明語先聞之怒目,不時厲喝一聲道:少叔瑤!
少光應聲一怔,因之緩了緩神,兀自環(huán)顧四周一遍,猶豫再三,乃倏地叫嚷道:“開棺,開棺,吾開棺,行了吧?”說著,不時已負氣而去。
明語先見狀,但與紅羅揖了個手,忙不迭緊追而去:叔瑤、叔瑤……
風波解去。照例祭告畢,旋即開棺。啟開一看,但見黛姍玉色如生,宛若休眠,一眾親眷見之,立時拜倒痛哭,嚎啕不止。紅羅不敢怠慢,匆匆施法畢,再與誦經(jīng)超度后,約莫人定時,乃告去。
近亥時,賓客漸亦散去,里外愈發(fā)安靜。后院廂房內(nèi),少光埋頭長坐,狀若孤山寒石,整整半日,一言不發(fā),更粒米未進,面容看著越發(fā)憔悴。明語先靜坐一旁,雙目郁郁,心思沉沉,時不時抬頭望一眼,卻又幾度無言。
少刻,但見明語先站起身來,緩步行至少光跟前,忽抬手輕撫其首道:傻小子,此間獨我一人爾,想哭便哭出來吧。
少光聞之一顫,隱約幽咽陣陣,奈何心有桎梏,仍強忍不為所動。
明語先看在眼底,不再多言,倏地一把將少光攬入懷中,閉目嘆息之態(tài),宛若一位憐兒的慈母。
于是抽噎聲起,一聲聲,一陣陣,幽怨透骨,又漸亦分明。其時哽咽不止,不覺已潸然淚下。但聽一聲哀嚎沖破寂靜,終于哭成了個淚人。
明語先緊緊抱著少光,玉手不時撫過他如波的褐發(fā),不覺也已熱淚盈眶。
門外,夜色凄凄,月華如夢。忽一陣風拂枝抖,疏影婆娑,伊人恰恰乘風去,白錦姍姍入夢來,哀嘆聲聲纏迅步,前塵歷歷涌心懷。
其時,人定已過,午夜將至。少光難耐滿身疲憊,一時倚在案上,將將入睡,隱約聽得耳邊有個聲音道:“三郎,多保重,我走啦。若有來生,盼不再相負!”其聲一如往常,溫潤如風,柔情似水,恰如陽春雨露,潤物無聲。
翕然驚醒,但望四下,卻無一人。只有窗外點點繁星,對月交相輝印,恰似竊竊私語,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有詩云: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幾里之外,疏風浮影,揚沙漫天,鷹唳陣陣,云卷云舒。夜朦朦,大漠寂寂。心沉沉,步履遲遲。孤身月下行,憂思腸中結。本非紅塵人,何向紅塵月?驚鴻中一瞥,河漢橋上鵲。
不多時,紅羅漸亦停下腳步,一時望月興嘆,倏地竟悵然涕下:“思君如滿月,夜夜減清輝。用情至此,又是何苦哉?”卻低頭,但覺體內(nèi)真氣翻涌,游走不定,起伏不平,隨風潛入夜,潛滋暗長,若隱若現(xiàn),憂思乃不絕。
卻說官軍休整月余,不日即開赴西戎問罪。而這廂西戎初經(jīng)大敗,國中已是疲憊不堪,驟聞官軍將至,上下倉惶不已,于是傾舉國之力,急聚兵于白山下,欲據(jù)險而守,阻擊官軍。
卻說官軍聞知敵動向,旋兵發(fā)白山,欲一舉平定西戎。不料軍行至半道,突遇大霧阻斷去路,適才還是晴空萬里,轉眼竟已人影難辨。是時,大霧彌漫,寒意驟起,四下莫名生得一派陰氣森森,人馬一時失去方向,因之不能前進。
明語先望之,乃疑道:塞外天氣,竟如此詭譎,方才還是麗日當空,何以突起偌大寒霧?
偏是時,聞遠處隱約有喧囂聲傳來。初時還在幾里開外,聽著朦朧不清,向后來越來越近,直震得轟隆作響。俄頃,但聞四下風云杳靄,霧氣橫飛,霎時如有數(shù)千萬騎甲兵蔽天而過,人馬嘈嘈有聲,自北向南,川涌不絕,此間仍有語促行者,直把個地面都震得顫顫巍巍。
眾應聲大駭,以敵有伏兵于此,紛紛按劍握戟,無不嚴陣以待。然待探路的哨騎回來,一問才知,此地并無敵蹤跡。
明語先大驚失色,但覺此間不住陰風襲面,別是寒氣逼人,當下直忐忑道:人言白山一帶戰(zhàn)事頻發(fā),埋骨千里,怨氣積聚不散,因而常有鬼魅作祟,怪事連連。是者,莫非古人所謂之“陰兵借道”云云?
紅羅兀自環(huán)顧四下,其時聽得此言,竟應聲笑道:陰陽分兩路,人鬼各殊途,人言鬼可怕,鬼嘆人心毒。世人多怕鬼怪,殊不知鬼怪更怕人也。不過此霧確實來得詭異,萬全起見,還是等霧散了再走為妙,料也無需等多久。
明語先點頭以為善,旋令眾軍就地戒備,靜待霧散。
卻不料少光于一旁聽罷,不時驅馬出陣,一臉怒意道:什么陰兵借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區(qū)區(qū)幽冥之輩,安敢擋吾生人去路?待我上前喝退之!
明語先見狀,忙阻道:哎!有道是,人死為大,何必橫生枝節(jié)?小心些總是無錯的。
少光卻不屑道:“兵貴神速,刻不容緩!況吾心中坦蕩,何懼鬼神哉?”說罷,不時狠踹一下馬腹,不等明語先再開口,已徑直拍馬而去。
明語先聽出他話里憋著氣,唯恐他又意氣用事,于是急命人去追他回來。
紅羅見狀,其時悠然說道:哎,不妨事。
明語先哪能放心得下,一臉不安道:君子敬鬼神而遠之,吾只恐這渾小子又無端招惹什么是非。
紅羅聞之卻輕搖著首,娓娓笑道:青冥多慮矣。吾觀少將軍其人,天生得三分正氣、三分英氣外加三分殺氣傍身,在他面前,任爾什么妖魔鬼怪,也只剩下一分本領,又如何能近得了他身?隨他去吧。
明語先眼見紅羅一派胸有成竹,這才略略放下心。心下想著少光才經(jīng)喪妻之痛,借機由他發(fā)泄一陣也好,便也索性不再多管。
這廂少光徑直前行一段,旋即勒定了馬頭,其時手攥金鉞,虎目圓瞪,橫眉冷對四下風起云涌之勢,昂然直叱道:“何方妖孽,竟敢擋吾去路?且速速退去,不然休怪我無情!”畢,又怡然四顧一陣,俄頃,倏地朝天一揮金鉞,不時吼聲如雷,當即光輝乍現(xiàn):“呔!少光在此,諸神回避——!”其聲穿云裂石,振聾發(fā)聵,乍聽猶如山崩地裂、江海翻涌,映著此間耀眼的光芒,直把千軍聽得渾身一震,更把萬馬喝得驚嘶不止。
雖道是“日月有所不照,圣人有所不知”,可你猜當時怎地?但聽得少光一聲吼畢,四下風聲果真漸行漸遠。更有甚者,連同那霧氣竟也漸亦稀淡起來,不多時便化作了那騰騰水汽,陽光一照,旋即消散無蹤,四下隨之一派豁然開朗。
霧散日出,麗輝傾灑。一片光怪陸離之間,眾人定睛看去,但見少光立馬道中,穩(wěn)若泰山,手中金鉞不時熠熠生輝,隔著老遠,竟也晃得人直睜不開眼。然則少光看著雖神情自若,實則暗暗也是直稱奇。萬萬不曾想到,自己一時負氣之舉,竟然歪打正著,也真真是有天幸也!
眾見之,莫不驚喜交加,皆謂其有神助也。
明語先大喜,心下直嘆:“這‘神兵無極’,果然名不虛傳!”于是靈機一動,順勢振臂高呼道:“好——!天佑中國,必然所向披靡,今鬼神猶避讓,況區(qū)區(qū)賊兵乎!”
眾應聲大振,于是山呼不止:好!好!好……
陣陣山呼海嘯聲中,卻獨見紅羅一人倏地乍舌不已,其時心下直錯愕道:陰兵避道?!莫非他是……
不日,兵至白山,兩軍接戰(zhàn)。時西戎有眾十余萬,令驍健數(shù)十員猛將前來挑戰(zhàn)。官軍不敢輕敵,乃盡遣精兵強將出戰(zhàn)。領頭一將,更是如脫韁野馬一般,火急火燎而去,莫非宗望也!
宗望見敵猖狂至極,大喝一聲罷,急蹬馬腹,乃一騎當先:西戎小夷,吃我一槍!
大殺一陣過,各有死傷。然敵將驍勇,眾將漸亦不能敵,不多時乃陸續(xù)敗下陣來。宗望等幾人雖勇,怎奈始終雙拳難敵四手,一時為敵所圍甚急。
明語先見狀,急呼左右道:還有誰敢出戰(zhàn)?
話音未落,陣中一人應聲而出,銀盔金甲,寒光颯颯,利刃在手,如耀日華。但聽他大喝一聲:“蠻將休狂,少光來也!”不時躍馬徑前,手起兵落,但見青光一閃,一敵將應聲墜下馬來。
眾軍大驚,少刻忙齊聲叫好:好!好!好……
少光坐鎮(zhèn)中軍多時,觀眾將與敵鏖戰(zhàn)不休,心中早已躍躍欲試。此刻見得敵勢越發(fā)張狂,又如何還能按耐得?。康娝斩R頭,一手高舉金鉞,挑敵尸于其上,一時敵皆懾伏。少光見勢,遂與眾將呼道:“爾等且退下,吾來抵擋之!”
眾將一時將信將疑,乃紛紛退去。
敵聞之,面面相覷一陣,立時皆調轉馬頭,如蜂擁而至。少光面無懼色,大喝一聲罷,雙腳一蹬馬腹,遂單騎直入敵叢中。
明語先于陣中見狀,不禁為之一震,乃急令左右道:擂鼓助威!
雙方戰(zhàn)作一團,一時你追我趕,槍來箭往,立時一片刀光劍影交錯。匆匆?guī)讉€回合過,敵雖驍勇,然少光概不與之多糾纏,兀自走馬陣中,縱橫來去,迅疾時如風而過,侵掠時猛烈似火,恰如閑庭漫步,幾進幾出之間,已接連斬落數(shù)人。十數(shù)員敵將你一槍我一劍,連刺帶砍,奮力圍追堵截,莫不氣喘吁吁,卻硬生生近不得少光分毫。
大殺一陣,忽見敵將搭弓上箭,只聽“嗖”的一聲,一枝冷箭應聲穿過人群,恰似一陣疾風,直奔少光而去。
少光一路砍殺,無暇他顧,但聞耳邊一陣陰風嘯,下意識閃身一躲,不及作多反應,箭已入左肩。一時措不及防,慌忙調轉馬頭,一路狂奔以避之。
官軍眾將見狀,忙不迭紛紛拍馬出陣,不時疾呼道:賊將休放暗箭,吾來與汝一戰(zhàn)!賊將休放暗箭,吾來與汝一戰(zhàn)……
少光奔出一段,忽勒定馬頭,回身狂笑三聲罷,折斷了箭枝,喝退了眾將,不時揚眉立馬,鷹瞰天下:哈哈哈,眾蠻兒,爺爺在此,還不速速過來領死!
敵軍眼見少光如此神勇無雙,不覺也是暗暗贊嘆:莫非天神謫凡也?
敵將聞之大怒,旋即一擁而上,不時數(shù)箭齊發(fā),密集如蝗。少光見狀,當即又策馬狂奔,不時回首望,見敵緊追不舍,乃悄然搭弓上箭。只等敵大意,猛一回身,倏地連發(fā)三箭,敵三人應聲墜馬而亡。于是虎氣懾,敵皆喪膽,一時不敢再追,徘徊一陣,乃退去。少光見狀大笑,旋即回馬疾追,不時又連發(fā)數(shù)箭,箭箭無虛發(fā),又槍刺鉞砍,視之如螻蟻,直殺得眾敵倉皇四竄。敵大軍見之,立時大亂。
官軍眼見此情此景,莫不一片歡呼雀躍,士氣乃為之大振:少將軍真乃神人也!少將軍威武!七將軍、七將軍……
明語先大喜過望,一時忍不住站起身來,連連拍手稱快:“哈哈哈……好,好!吾得叔瑤一人,便勝有十萬雄兵也!”乃令大軍趁勢掩殺:“全軍出擊,與我蕩平這些西戎人!”
隆隆鼓聲中,大軍奔涌而出,如疾風驟雨般席卷向敵陣。敵軍此刻早已亂如鍋蟻,莫不一觸即潰,將卒皆只顧四散奔逃,一時俘殺甚眾,自余莫不下馬請降。
營帳內(nèi),少光正靜臥療傷。時明語先忽悄然而至,支走了醫(yī)官,兀自坐于榻邊,滿面關切。
少光聽得動靜,睜眼見是明語先,于是匆忙掩了衣裳,便欲起身:先生???
明語先于心不忍,忙道:“別動,快躺下?!闭f著,便扶少光臥定,順手又去解少光衣裳,欲查看傷勢。
少光倍感唐突,其時不由退避三舍:先生,這、這、這……
明語先見狀笑道:“怎么,你渾身上下哪兒我沒看過?還害羞!”言訖,兀自與少光療傷敷藥,全無避嫌之意。
——少光母妃早亡,又是太子侍讀,因而自幼便寄養(yǎng)在明語先身邊求學。平生與明語先最親近不過,彼此雖非母子,卻早已勝似母子矣。
少光聞其言,一時半推半就,遂不再作多推讓。
一邊上藥,一邊但聽明語先在耳邊諄諄教道:“白山一戰(zhàn),西戎精銳盡喪,余眾如今皆已成驚弓之鳥矣。來日待我大軍一到,料其必然爭相來投。如此,我朝便可趁勢入主域外,進而再開西陲疆域。昔先帝在時,心心念念拓邊西域,如今難得天賜良機,叔瑤可得以大局為重,切不可因一時意氣而壞了朝廷大計,可有聽見?”言訖,眼見少光心不在焉,忍不住手中一用勁,復叱道:“嘖,聽沒聽見?”
少光應聲一震,回神忽別過頭,閃爍其詞道:聽、聽見矣。
明語先聞之釋然,倏地一臉嬉笑嗔罵,不時粉拳交加道:我可是已有言在先矣,若敢有何差池,屆時看我不打死你個渾小子!
西戎各部聞知敗訊,乃爭相遣使請降。少光不允,更就西戎掃蕩,擄首領、部眾無數(shù)。少光恐為后患,并坑殺之,余者因之遠遁。少光派兵急追未果,一時糧草不濟,乃無功而返。西戎自此寢衰,不復更為邊患。
這廂明語先自率中軍一路跟進,不料行至半道,遙聞西戎殘部遠遁,一時怒不可遏,旋急往前軍問罪。軍帳內(nèi),明語先強壓著怒火,摒退了眾人,獨留少光一人說話。
眾人散去,明語先勃然變色,時蛾眉倒蹙,鳳眼圓睜,沖著少光一聲厲喝道: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