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判佐查案
翌日晨時,縣衙后院忽有婦人的啼哭聲:“我的兒??!我的兒??!不知是哪個天殺的殺胚這般狠心,這般狠心害了你呀!天殺的,好狠的心啊……嗚嗚嗚……還我兒命來……還我兒命來……”如此悲鳴來得甚是突兀,驚著了縣衙所有人。
那狄仁杰奔波了一夜,這會兒難得在房中小憩,瞬時被哭嚎聲驚醒,無奈只好起床出門。院里聚了很多人,一問得知,原來是曹府今兒一大早來縣衙要人。哭喊的正是曹府曹夫人,撕心裂肺的喪子之痛。
狄仁杰進去看情況,只見那死者生母正伏在榻前痛哭流涕。婦人拿著手絹抹淚,哭天搶地,一會兒叫,一會兒罵,讓人既憐憫又痛惜。門窗有眾多衙役在探頭探腦,這婦人長相挺美,雖敵不過歲月衰痕,但仍有熟女的嫵媚撩人。觀其模樣,年輕時當是一個少有的大美女,如今風韻猶存,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成熟婦女之魅力。
曹府曹博泰蒞臨縣衙,陳留縣令杜仲秋哪敢怠慢,親自在前廳接待。這個曹博泰四十多歲年紀,常年留著八字胡,一顆酒糟鼻子像個仙人球。眼神極具威嚴,想是在官場上滾打摸爬慣了,對人不茍言笑。如今官居汴州司馬。
杜縣令年紀比曹司馬大,卻極為卑微謙恭,當下敬上一杯茶,不停口的勸道:“曹大人,你先消消氣。這件事下官定要查個明白,也好給曹大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曹博泰十分惱火:“我兒如今慘遭殺害,僅憑杜大人的一句交代敷衍過去,你當本官好糊弄!在你杜大人的管轄之地藏有如此兇惡的匪徒,你杜大人身為一縣之長,你罪責難逃!”杜縣令唯唯諾諾,不敢頂嘴,只能連道幾個“是”。
曹司馬沖杜仲秋大動肝火,隨即冷靜下來,便問:“杜大人,這個案子你可曾查出眉目了?”杜縣令答:“下官無能,案子還在查,兇手也未曾歸案……”曹博泰聞言,不由勃然大怒:“飯桶!朝廷要你何用。罷了罷了,本官不為難你,我給你行一個方便。你自己說罷,需要多少時日才能抓著人?”
杜縣令苦笑道:“這個、這個下官也不好說……”曹博泰冷笑連連:“嘿,你還不好說?杜仲秋,你真當本官天生一副好脾氣么?你若定不下日子,那就由本官來幫你定,如何?三日!三日之內(nèi)你若抓不住兇手,那本官便來治你一個瀆職之罪!”
杜縣令十分為難:“曹大人,三日之期恐怕、恐怕實在是有些為難下官了……”曹司馬默默點頭,皮笑肉不笑道:“也好,那你說你需要多少時日?”杜縣令道:“十數(shù)日,下官以為無論如何也得十日。”
曹博泰登時不悅:“十日?哼,本官至多許你五日!你若是辦不好,今日趁早呈書辭官歸家養(yǎng)老罷!”杜縣令叫屈道:“大人,你這不是故意為難下官么,抓兇手哪有那般容易。”曹司馬覷著杜仲秋,冷冷道:“不容易才好。若是太過容易,本官豈會尋你辦理此案!”
杜縣令拱手哀告:“那請恕下官委實不能?!辈懿┨┦种付胖偾?,喝道:“你不查案,難道還要本官替你來查?真是豈有此理!”杜縣令如實說:“曹大人你誤會了。下官并非無能,下官實在不敢打包票,實在是五日之期太過倉促。下官實在擔心將這事兒給辦砸了,曹大人你一樣饒不了下官?!?p> 曹博泰冷冷一笑,譏諷道:“是么?那敢情好啊,本官也好給太原縣另換一個能辦事兒的父母官,省得一天到晚在本官面前推三阻四,擺官架子?!倍趴h令忙道:“曹大人實在取笑下官了。”
曹博泰隨即振振有聲:“杜仲秋,本官現(xiàn)在把話撂在這兒,五日,我就給你五日!可不能再多了。本官一言九鼎,五日便是五日,你若要拿我兒性命逗樂解悶,本官可不答應!”杜縣令還待開口苦求,那曹博泰便又補充一句:“杜縣令,你休要多言,本官只許你五日期限!”
這時候,門外忽然進來一人,朝杜仲秋施禮:“杜叔叔,我來晚了?!倍趴h令見了來人,心中大喜,忙給曹博泰引見:“懷英,這位是汴州司馬曹大人。”狄仁杰行禮道:“下官狄仁杰見過曹大人?!?p> 誰知那曹司馬鼻孔朝天,態(tài)度十分冷淡,哼了一聲,連正眼都沒瞧狄仁杰。須知判佐職位比九品還小,自然難入五品上官的法眼。狄仁杰深知官場世故,不以為然的笑了笑。
那杜縣令情知狄仁杰難堪,忙打一個圓場:“曹大人,令郎的命案目下是由這位狄判佐全權負責。也是下官信得過他這樣的年輕人,定然不會辜負眾望?!?p> 曹博泰聽得這話,當即怒斥:“笑話!真是豈有此理!他如此年紀輕輕怎么能夠堪當大任?杜仲秋,你還真敢拿我兒的性命當兒戲!”
杜縣令忙道:“下官不敢。試問曹大人在此,下官又怎敢怠慢?恐怕曹大人不知,這位狄判佐看似年輕,實則已破獲多個疑案要案。也是下官信得過,甚至下官認為,要查清令郎之死的真相,此等案件非他莫屬!”
曹博泰微微一沉吟,忽然狐疑:“他叫狄仁杰?這名字本官倒是有些耳熟,似乎聽人說過。不過本官瞧他也堪堪二十剛出頭,當真有如此能耐?”只見那狄仁杰像個無事人,自顧自坐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清茶。
杜縣令當場信誓旦旦:“如若大人不信,那下官愿以頭上烏紗擔保,下官擔保他定能將此案查個水落石出!”曹博泰見說,末了不忘警告:“也罷,本官暫且信你??蛇€是那句話,許你們五日期限。如若逾期不查,本官將你們二人施以嚴懲!”遂而抖了抖五品官威,揚長而去。
杜縣令極為憤恨,怎奈官高一級壓死人,這口氣他得忍下來,對狄仁杰孜孜不倦道:“懷英,你杜叔叔我可是全力維護你,你可千萬千萬莫要辜負了杜叔叔我的這一片苦心。你只有五日時間。在這五日里,縣衙上下所有人可供你任意調(diào)遣,只望你早日查出命案真兇!”
狄仁杰行禮道:“杜叔叔不必煩惱,仁杰定當全力以赴!”杜縣令這才釋然,稍稍寬心道:“好好好,有你這句話,你杜叔叔我便放心了。你且去罷?!?p> 狄仁杰即刻告辭出門,剛進前院,就瞅見曹府曹博泰率領奴仆抬走了曹公子的遺骸,那曹夫人仍在哭哭啼啼。他亟亟上前阻攔道:“諸位且慢,你們這是作什么?”曹博泰十分不待見這個小小判佐,不悅道:“狄仁杰,你不去查案,阻在這里意欲何為?”
狄仁杰施禮道:“曹大人,你既許了縣衙五日為限。恰巧這案子由下官負責,你曹府若想早日抓住真兇,理應協(xié)助下官順順當當查案。下官也在琢磨著早日擒獲真兇,所以下官過來是有幾個問題想要了解一下。”
對方一席話正戳中曹博泰要害,他身為長官自能忍住怒氣:“你問罷?!钡胰式軉枺骸白蛲砩狭罟痈l在一起?他又是如何去得西丘亂葬崗?”曹博泰還未回應,一旁的馬夫丁貴怯聲道:“草民、草民有話說,昨晚上是小人與公子一道出門的……”
狄仁杰奇道:“你是?”丁貴回話:“小人是曹府專門伺候曹少爺?shù)鸟R夫丁貴。”狄仁杰道:“如此說來,你們是在路上遭了暗算,兇手獨獨綁架了曹公子?”丁貴點點頭,苦著臉道:“是的呢,小人當時正趕著車,突然有人偷襲將小人打昏在地……”
狄仁杰朝曹博泰笑笑道:“曹大人,你們可以走了,但是這位車夫你得留下來。”那曹博泰怒哼了一聲,態(tài)度極其傲慢,喝了一聲:“走!”當先從狄判佐身旁踅過。其余人等連著擔架上那些骸骨,一同打道回府去了。
狄仁杰天生一副好脾氣,就仿佛曹博泰只是不存在的假象,對丁貴笑笑道:“丁叔,你比我年紀大,往后我喊你丁叔可好?”慌得丁貴迭迭擺手:“使不得,使不得,草民一個車夫怎敢在大人面前妄自稱大?”
狄仁杰自嘲道:“丁叔莫要客氣啦,我狄仁杰一個小小判佐,連你家大人都不待見。好了,咱們不說這么虛的,你現(xiàn)在帶我去看看昨晚你被偷襲的地方?!倍≠F忙不迭道:“好好好,咱們這就去?!?p> 二人剛要出庭院,忽然有個女聲問道:“你們要去哪里?”狄仁杰抬頭一看,見是杜芊芊與慕容雪兩個。今兒這兩個女子的打扮倒是挺別致。那慕容雪身著一襲深紅百褶裙子,白色裙擺繡著牡丹。以往披下的長發(fā)如今束了起來,斜插著一支金簪子。眉心那朵蘭花涂了艷色,嘴唇薄施胭脂,仿佛一個婚嫁新娘子,好一副素女高冷形象:
“猩唇輕抿嫣如丹,桃花含露似貂蟬。
艷逸風姿展妍媚,儀靜體閑流淑婉。
氣韻幽蘭玉膚澤,一睹芳容嬌韶曼。
秋水清澈盈綽態(tài),不疑天女仙下凡?!?p> 那杜芊芊則身穿淡白色霓裳,外披一件紫色連衣長裙,頭上綰著飛仙髻,點綴幾顆飽滿圓潤的玉珠子。這女子適值豆蔻年華,十分美艷動人。見她美眸顧盼之際,周遭美景黯然失色。淑女馨雅,嬌羞中帶著幾分嫵媚。有詩為證:
“華茂輕鬢面顏朱,青絲皓質(zhì)倩形殊。
橫波美目千金女,芙蓉姣姬賽羅敷。
霧綃綺裙動仙儀,玉器金飾綴明珠。
不思凡夫生情意,只為郎君當婢奴。”
狄仁杰笑著招呼:“兩位姑娘這是要出門么?”杜芊芊笑盈盈道:“狄大哥,你們這是要去哪?”狄仁杰佯裝苦笑:“我們還能去哪,我們又得去查案子?!倍跑奋芬笄械溃骸澳悄銕衔液貌缓??”
狄仁杰奇道:“你去干什么?人命案子,你一個姑娘家家的,還是待在衙門里更安全?!贝搜约瘸?,那慕容雪忽然開口:“我無需誰來保護,我陪你去罷?!钡胰式艿溃骸澳阋矂e去……”旋即使了一個眼色,這意思慕容雪再是明白不過了。狄仁杰之意:你若去,杜大小姐也會死賴著不走。
慕容雪這才說道:“那好罷,我不來打攪你。我與杜小姐去逛街?!?p> 狄仁杰出門時攜上公孫羽、陸七、林有榮、趙四等五六個衙差,由丁貴在前帶路。今兒的街上十分熱鬧。算算日子,今兒可是市集。難免街上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商賈士紳、官吏小販、大家眷屬、儒釋道、街巷小兒、外鄉(xiāng)游客、豪門子弟等三教九流薈萃。往來行人更是摩肩接踵、川流不息。
這里是陳留縣城的南市舊街,街巷兩側(cè)都開著店鋪。諸如酒肆茶館、香燭紙馬、珠寶香料、看相算卦、米面糧油、綢緞錢莊等數(shù)不勝數(shù)。眾衙差穿梭人叢,來到昨晚丁貴昏迷之地。他親口指認當時就在這南市牌坊不遠的拐角處遇襲。
狄仁杰仔細勘察了四周,發(fā)現(xiàn)那里頭竟是一條小巷,全都是民房,住著不少人。這巷口沒有燈,離牌坊雖近,一到晚間卻不大有行人過往,何況午夜子時。哪怕當時月色明朗,只需站在這巷口位置,從街道根本看不清這條巷弄,但從巷口卻能將街道看得一清二楚。兇手既選此處施以偷襲,確實可保萬無一失。
公孫羽在附近徘徊,忽然笑道:“這個兇手可真是聰明,居然選在這里動手?!蹦顷懫邊s皺眉道:“古怪,真是古怪,兇手為什么會選在這里動手?”林有榮奇道:“老七,你說什么古怪?”陸七道:“順著這條街出城,那是東門。若要再去西丘亂葬崗,這中間難道不古怪么?”
趙四恍然大悟:“有道理,你不說我還真覺察不了。從這南市的東門出城,再繞城跑大半圈,這不是耽誤事嘛。”公孫羽妄自分析:“我想應該是兇手不敢去鬧市。若是從西門出城,目標未免太大了。何況曹府就在西門方向??词匚鏖T的侍衛(wèi),大多都認識曹府的車駕。若要同行,難度非小?!?p> 正說之際,那狄仁杰忽道:“丁叔,你說曹公子被兇手挾持,當時車上還有兩個青樓姑娘?她們住哪?你現(xiàn)在帶我們過去?!?p> 丁貴答應了,又領著眾人去了一趟群芳苑。一經(jīng)打探才得知,昨晚曹燁霖的陪夜姑娘一個叫小蘭花,一個叫小桃紅,都是十六七歲年紀。經(jīng)歷昨兒驚悚一夜,今兒兩個人都嚇怕了,躲在房里不敢見人。狄仁杰讓其他人在門外候著,爾后在老鴇子帶領下進屋詢問情由。那小蘭花極怕生人,見了狄仁杰穿著官衣,當即撲過來大喊救命。這確實唬了狄仁杰一跳,想他一個少不經(jīng)事的青年如此被姑娘家擁抱,得虧老鴇子拉住,不然真不知如此善了。
狄仁杰遂而整整衣冠,直入主題:“姑娘,你先說說昨晚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蹦切√m花被老鴇子鎮(zhèn)住,溫順了許多,一旦情緒穩(wěn)定下來,便細訴了一遍昨晚驚險的一幕。當然馬車與曹公子纏綿歡快等不雅情節(jié)均是一言帶過。
狄仁杰聽完,又去隔壁問了小桃紅,大致跟小蘭花說的一樣。參照兩個姑娘描述兇手的體貌,狄仁杰進一步對兇手做了了解。兇手當時戴著厲鬼面具行兇,個子比曹公子略高幾分,身材偏瘦,聲音沙啞,會用劍。能輕易打昏丁貴,說明兇手會功夫。據(jù)仵作西葫蘆對曹燁霖尸骸做的檢驗得出,兇手用劍極其干脆利落,尸解很有分寸,現(xiàn)場刀鋒無缺,說明兇手以前極有可能殺過人,甚至可能背負了數(shù)條人命。最重要一點,兇手定然與曹燁霖結(jié)怨。將人尸解成這樣,無疑是在泄憤,這應該是一場仇殺!
他們剛從群芳苑出來,沒想到慕容雪、杜芊芊兩個正從街巷那頭漫步而來,狄仁杰與她們兩個照面。杜芊芊沖了上來,氣呼呼道:“好哇,狄大哥,原來你是這樣一個人!”公孫羽從旁笑道:“芊芊姑娘,你誤會我家少爺了,我們這全是為了辦案……”
杜芊芊大聲道:“辦案?有來青樓辦案的么?你真當本小姐好糊弄呢!難怪口口聲聲不讓我跟著來……”公孫羽不想這大小姐如此脾氣,還故意大聲說話,唯恐行人聽不見,當即做手勢:“噓噓噓,我的大小姐,你能不能小點聲。”
杜芊芊吼叫:“噓什么噓,小什么聲!你們有膽子進去玩,沒膽子承認是不是?”眾衙差盡皆羞赧不已。陸七忙說道:“大小姐,我們真是來辦案的。你看陸叔叔我這一大把年紀了,哪有這般興致。”杜芊芊立刻點點頭:“陸大叔嘛,本姑娘是信得過的??墒悄銈儺斨心承┤耍潜拘〗憧刹桓蚁嘈帕??!?p> 趙四急道:“大小姐,我趙四也不是這樣的人啊?!碑斚?,仵作西葫蘆與其余幾個衙差均是保證自己潔身自好。獨獨狄仁杰沒有吱聲,低著頭只顧揣摩案情。公孫羽道:“芊芊姑娘,你真的誤會了,我們剛才……”還待往下解釋,誰知那杜芊芊不理人,怒哼了一聲,氣沖沖拉著慕容雪便走。
公孫羽朝那兩個姑娘的背影連喊了數(shù)聲,不見回應,無奈之下只好朝狄仁杰訴苦:“少爺,你看你也真是的。你自己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言不發(fā),芊芊姑娘現(xiàn)下可真要誤會你了。”
狄仁杰沒空搭理他,拉著丁貴詢問道:“丁叔,我請你好好想一想,曹公子最近跟誰結(jié)過仇怨?”丁貴愣了愣,旋即有些恍然:“仇怨?我家公子難不成真是仇人所殺?”狄仁杰如實道:“兇手作案的手段極其殘忍,仇殺的可能性很大。”
丁貴念及一人,陡然驚叫:“我家少爺?shù)某鹑恕橇耍蚁肫饋砹?,有的有的!他前日與那新街口的魏無忌打過架!”公孫羽從旁插話:“打架發(fā)生在前日,這可就有趣了?!倍≠F振振有聲:“這些俱是草民親眼所見,怎會有假?”
狄仁杰笑道:“很好。丁叔,你先回府。如若有事,我再去尋你。”丁貴心里明白狄仁杰這是要去尋魏無忌,他也不想跟魏府的人碰面,便獨自離開了。
狄仁杰目送丁貴,當下連同眾衙差前往新街找魏府公子魏無忌。行不多時,這行人便遠遠望見一扇朱漆大門外蹲著兩頭大石獅子,脖子新圍著一團紅絹。正門有御賜金匾,題寫“魏公府”三字。門口有三四個侍衛(wèi)。公孫羽一人率先下馬,擺出橫沖直撞的架勢,對眾侍衛(wèi)視若無睹。那高個子侍衛(wèi)陡然喝道:“哎,你是何人?可知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往里闖!”
公孫羽手指頭頂匾額,輕笑一聲:“這不寫著嘛?魏公府,那我便沒走錯地方?!碧_就要往里去。另一個瘦猴模樣的侍衛(wèi)立時拔劍,攔截道:“站住了!你們幾個衙差到此有何貴干?”
公孫羽冷笑道:“這都看不出來么?我們今兒上你這魏府來就是找你家公子的,就是前日與曹燁霖打架的那個魏無忌??礃幼幽銈円膊恢椋凑遗c你們也說不著,給我讓開!”
眾侍衛(wèi)眼見這些衙差不守規(guī)矩,紛紛拔劍相對。公孫羽挑起劍眉,冷冷道:“你們想干什么?”高個子侍衛(wèi)接腔:“你們不能進!”公孫羽舉起手中劍鞘,怒道:“我等是縣衙派來的官差,今日來魏府執(zhí)行公務,誰人膽敢阻攔!”眾侍衛(wèi)以為他要動手,自然要先下手為強,眾多劍鋒同時刺向公孫羽。
只見這人閃現(xiàn)無定,雙手執(zhí)拈花指,出手有如閃電,使出分身術,彈指間彈飛了迎面而來的劍刃。見他身形搖晃,這些侍衛(wèi)卻奈何他不得,凌亂打斗非但沒揩中其一分一毫,倒像是自己人起了內(nèi)訌,彼此一場激烈對打。自家人刺傷自家人,最后一個個都發(fā)著呻吟倒地不起。
公孫羽上去俯視眾位傷者,待要好好羞辱一番。不想狄仁杰出聲了:“阿羽,不得無禮!”上前扶起其中那個侍衛(wèi)頭目,婉言道:“小哥,我是汴州判佐狄仁杰。坊間傳聞你家公子魏無忌日前跟那曹公子曹燁霖有過爭執(zhí)。昨晚曹公子遇害了,我們特來打聽這個情況,并非有意攪擾,還勞煩小哥進去通稟一聲,我們也好在此等候?!?p> 那侍衛(wèi)手指公孫羽,怒道:“你們今兒都別走了!”說罷,憤憤然進門里去。沒過多久,這侍衛(wèi)頭目出來時明顯消了脾氣,只是哭喪著臉回話:“你叫狄、狄什么來著,我家老爺說了,我家公子不在家?!钡胰式茏穯柕溃骸安辉诩?,那你可知他身在何處?”
那侍衛(wèi)頭目冷冷回答:“不知道!”公孫羽最是見不慣對方狗眼看人低,當即喝道:“你什么態(tài)度!你可知眼前這位公子是誰,就敢如此蠻橫無理!”侍衛(wèi)頭目悻悻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反正我家公子不在家,你便動粗也無用?!?p> 公孫羽怒道:“你是覺得我真的不敢么!”侍衛(wèi)頭目適才挨了揍,如今并不氣餒:“這里是魏公府,你且動手試試!”公孫羽剛要拔劍教訓人,誰知門里傳來一個男人聲響:“福生,你們都住手了,讓他們都進來吧?!惫珜O羽睨了眾侍衛(wèi)一眼,冷冷道:“今兒算你們走運!”旋即跟隨狄仁杰一同進了大門。
這魏府可真是氣派。眾人進得大門,但見得這房舍全都是軒榭樓臺,白石為欄,木柱觀閣。那屋頂高聳,雕甍鶴立,青瓦磯礫,盡數(shù)藏身于碧霄。這前院工程浩大,房屋富麗華貴,就連小亭子都用北方白石堆砌,下方坐著一個中年男子正在沏茶。石桌旁放著一個鳥籠子,籠中養(yǎng)著兩只唧唧叫的黃鸝鳥。兩個童子在亭外燒水。
狄仁杰善于觀察,一眼便知那中年人的身份,當即引領從人上前參見,施禮道:“下官狄仁杰拜見魏公!”那中年人魏珣毫不理會,自顧自喝著茶,忽道:“狄仁杰,你們這般執(zhí)劍帶械的擾亂我府邸,你將意欲何為?”
狄仁杰道:“下官若有冒犯之舉,還請魏公恕罪。因坊間有人檢舉令郎魏無忌日前與曹燁霖有過私斗,不料曹燁霖昨晚遇害,下官今日特來詢問一二?!蔽韩憣⒉璞瓟R置石桌上,說道:“狄仁杰,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坊間那些傳聞一向不盡不實,豈可當真?虧你還是汴州判佐,居然也信,居然還敢擾亂我的府邸,你該當何罪!”
狄仁杰畢恭畢敬道:“下官豈敢胡來。只是坊間那些傳聞是真是假,只須令郎出來對質(zhì),想來便能一清二楚?!蔽韩懙溃骸拔覂鹤詮母軣盍卮蛄艘患埽悴辉鲩T去,你要如何對質(zhì)?”狄仁杰勸道:“魏公,若是下官能證明令郎與曹燁霖之死無關,那便成全了魏府清譽。想來日后不再有人在背后嚼舌根。魏公,你覺得呢?”
魏珣自覺此言不虛,便差一個童子去喚來。狄仁杰毛遂自薦道:“我隨你同去?!蔽韩懙故遣蛔钄r。狄仁杰教余人在此等候,他一人在那小童帶領下,走出游廊,揀一條鵝卵石路,踏石而行。中院綠坪成茵,路旁種滿葡萄樹,藤蔓爬滿上邊仿佛一個遮陽棚。下方擺放石墩石桌,完完整整鋪成一副棋局。
再往前,石路盡處是小園林,如今季節(jié)碩果頗豐,應有盡有。曲折小路還建一堵枯藤樹墻,上頭苔蘚斑斕。此處藤蘿掩映,正中開一扇月亮門。入墻里卻是豁然開朗,儼然一畦小園。只見樓欄門窗,皆為精雕花樣。東面假山崚嶒,做一只只石獸臥伏,周遭被一條碧潭環(huán)繞。當中噴泉凌凌,猶同瀉雪,潭清水好。
西面乃是一個園林花圃,供養(yǎng)著眾多奇花異草,或是含苞丹絳,或是圓圍金錦,或是肉綻素紫,或是垂絲玉帶,陣陣馥郁濃香,近之沁人心脾。這真是:
“酴醾夢覺香紅綠,向楚風騷獨一拘。
情種媚靨湘裙舞,麝蘭玉蕙艷成曲。
俯水瓷枕濕碧潭,落葉成蝶花忘語。
音貌難辨登徒客,金屋深鎖戲芳女。”
那童子攜狄仁杰穿過中院,繞到屋廊下,再不過一箭之地便是弄堂,那里開著一扇小門。二人進門時,只見一個豆蔻年華的垂髫少女靜靜候著。小姑娘穿著一件桃紅衣裳,樣貌姣好,笑顏很甜美,朝著來人笑笑道:“你們怎么才來呀?”那童子不解道:“你知道我們要來?”那少女笑盈盈道:“老爺都吩咐過了,有一位狄公子今日會上來門來?!?p> 狄仁杰當即十分吃驚:“如此說,魏公知道我今日要來魏府?”那少女打量著狄仁杰,掩嘴笑道:“你就是狄公子呀,果然是一表人才呢!”狄仁杰自謙道:“過獎過獎,在下尋你家公子有話要問,他現(xiàn)在哪里?”那少女手指那一扇門里面,笑道:“我家公子在里面玩。你若尋他,且隨我進來?!?p> 狄仁杰默默點頭,他總覺得這少女舉止輕佻,一顰一笑很是做作,不敢多言,跟在后面進了那扇門。里面卻是一個大花園,種滿各種花草,當中有一條青石板小路。路旁杜鵑爭艷,芍藥妖嬈,花叢邊上全是青草。
只見一個少年公子伴著矮桌席地而坐,敞開上身衣服,赤著雙足。這人看上去懶洋洋,黑眼圈很重,一副頹靡之態(tài)。此時他端著一杯酒,細細的飲酒,左手摟著一個脫得白羊也似的赤裸少女,懷里還躺了一個黑短裙少女,邊上還有一個穿著半透明薄紗的女子為他倒酒。
這三個少女都是膚白貌美,年紀不過十六七歲,見了來人,也不見羞澀驚慌。狄仁杰見那少年公子與魏珣長相頗有幾分相似,開口說道:“魏公子,在下尋你可真不容易,敢情你在此享樂?!?p> 少年公子魏無忌緋紅著一張臉,舉杯敬酒道:“狄仁杰狄判佐,來來來,陪我喝三杯酒?!钡胰式芡妻o:“在下有公務在身,不敢飲酒?!蔽簾o忌獨自喝了一杯,微微有些醉意:“狄仁杰,我知道你尋我是為了什么,你定是想說是我魏無忌殺了曹燁霖那個雜碎。”
狄仁杰搖頭否認道:“也不全是。我今日前來,本望能尋得蛛絲馬跡。從案發(fā)至今,你的嫌疑很大。但并這不足以說明,你魏無忌便是兇手。我狄仁杰只是縣衙里的一位判佐,既無權開釋一個嫌犯,也沒理由放脫一個真兇?!?p> 魏無忌笑道:“有趣有趣,狄仁杰,你可真是我見過所有人當中最有趣的一個。你嘴里說的竟是連我都聽不明白了?!钡胰式艿溃骸捌鋵嵞銦o需明白。你只需知道,你若想說自己不是兇手,那便與我說說,你跟曹燁霖是如何結(jié)仇的。”
魏無忌不答,自行又喝了一杯酒,笑道:“這么好的酒,你真的不喝?”狄仁杰瞥了一眼那些女子,忽然正色道:“我去外邊等你?!闭f完,便獨自離開了。
魏無忌望著狄仁杰的背影說了一句:“假正經(jīng)!”童子近身來,低聲道:“少爺,老爺托我偷偷告訴你。但凡狄仁杰詢問,你盡管推諉,一概不知?!蔽簾o忌擺手道:“明白明白,我心里有數(shù)著呢!”
卻說那狄仁杰坐在花園外的石墩上。大約等了一炷香功夫,只見魏無忌被那童子攙扶而來。狄仁杰道:“魏公子,現(xiàn)下你可以說說了?!蔽簾o忌坐下來,說道:“你可曾聽說過街面上新開的一家青樓,叫‘極樂宮’?”
狄仁杰頷首道:“我略有耳聞。大概是今年年初新開張的,里面有六朵美人花,均以古代美人為號。其一西施西玉霜,其二貂蟬貂可媚,其三班姬班凌香,其四綠珠綠雨真、其五王昭君王之瑤、其六蘇妲己蘇秋蝶。據(jù)坊間傳言,這六朵花每逢月初只接客一人,底價百金,上無封頂,所以每月初官賈都是爭相競價。”
魏無忌當即拍手笑道:“不錯。沒想到你也知曉這些內(nèi)幕。狄兄不愧與我是同道中人,不知何日有暇,你我一同去極樂宮松快松快?”狄仁杰搖頭道:“在下是個正經(jīng)人,不好此道,還請魏公子別誤會。”魏無忌吐著滿嘴酒氣,揶揄道:“狄兄真的過謙啦。”
狄仁杰皺皺眉頭,面無表情道:“魏公子,閑話不敘,還是聊聊案子罷。這六朵美人花與你們二人到底有什么糾葛?”魏無忌神情頗為激動,說道:“前日,我已得到貂可媚的垂青,誰知曹燁霖那個王八蛋竟要與我競價!你可知本公子盼星盼月亮等了多久么?本公子已等了兩三個月,所以這個機會決計不容錯過?!?p> 狄仁杰這才恍然,又問:“你們因為這事打了一架,那最后誰輸了?”魏無忌道:“我……不對,我也不能算輸。正當我們兩個打得激烈,就被貂可媚阻止了,她稱自己生病不便接客。我與曹燁霖各自受了些傷,但所幸并無大礙……”不自覺摸了摸手臂。
狄仁杰道:“你手臂怎么了?”魏無忌道:“不礙事?!钡胰式艿溃骸澳惚淮騻??”魏無忌默默點頭。狄仁杰這才沉吟道:“如此說來,你們這仇怨結(jié)的可不小?!蔽簾o忌晃晃昏沉沉的腦子,說道:“本公子承認,當時是有說過日后定要取了曹狗的性命,可他的死真跟本公子無關。就他那等貨色,可不值得我痛下殺手?!钡胰式苡牣惖溃骸斑@話又怎么說?”
魏無忌鄙夷道:“他曹燁霖是何等樣人,你怕是不知道。這個人就是一條不懂風情的野狗,毫無品味可言,本公子怎屑與這種人爭執(zhí)?當時脾氣上頭才說出這些氣話,可當不得真?!钡胰式苤匦麓蛄课簾o忌,道:“若是因為這事,你倒真不至于殺他?!?p> 魏無忌道:“近日本公子都不曾出門,曹燁霖之死確實與我無關。”
狄仁杰默默點頭,不再追問,最后起身說了一句:“我還有公務,便不打擾你了,告辭!”心想著這個魏無忌與兇手體貌不符,但卻并不排除他買兇殺人。這沖突的源頭是,魏無忌與曹燁霖為了一個青樓女子逞強斗狠,結(jié)下死仇。如若說魏無忌不想殺了仇人,這顯然不能。魏無忌是魏府公子,狄仁杰如今是無憑無據(jù),他也不敢隨便關押,只得在離開之際特意安排了兩個心明眼亮的捕快,好在暗中日夜監(jiān)視魏公府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