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綁架獻祭
這會兒約摸酉初時分,天色尚早,夕霞在西天久久不肯沉沒。新街巷口的行人走馬穿花也似,絡繹不絕。仙人居門口對面的春風樓、三雅園、天香閣俱已開張,引來八方食客不計其數(shù),達官顯貴多是載客到此處請人吃酒席,酒樓多半一派繁忙景象。舉頭望去,這鬧市仿佛衍生一絲絲盎然生機:
“暮色落隔天,隱隱長虹浮現(xiàn)。笑看新市口,星目千萬點,原是酒綠燈紅、新衣楚楚,喧緒鬧春年。江橋處,酒肆巷口,香車寶馬路難填。煙食隨煙而去,鹵味風情富家酒宴。恰是用膳時,戚朋滿座敬余歡,酸甜辛辣盡嘗遍。及酒醒歸去,當與新月共眠。”
新市口那家醉仙樓,樓上樓下都是高朋滿座,食客往來穿梭,自是熱鬧非凡。不知何時自門口混進來一個人,用一把扇子遮住臉面,低著頭不聲不響的從這些食客身畔踅過。如今這飯點,小廝、食客們也自忙著招呼來人,倒也沒人刻意去注意這個人。于是這人輕易跟隨人叢上得樓來。
東首天字第一號的雅間里正坐滿了客人。一張大圓木桌上擺滿了各種酒肉佳肴。這屋子是一水的少年與姑娘,各抒己見的有說有笑。其中當屬那太府寺少監(jiān)孫長海之子孫善汝,這個貴公子張口閉口暢談這一個享樂的太平盛世,在這紅塵之中是如何可以一馬平川,如何的單槍匹馬縱跨欲海。他便是今晚這個雅間的東道主,其人面貌雖然不揚,確系一個豪奢子弟,一身綾羅綢緞,手上還戴著一枚青玉戒指,如今市面上估價至少十萬金。
座上那個黃衣青年醉醺醺道:“善汝兄,接下來我們去哪玩兒呀?”孫善汝道:“現(xiàn)在哪兒好玩,咱們就去哪?!绷硪粋€濃妝女子依偎在他的懷里嬌笑道:“善汝哥哥,你可得帶上妹妹我喲……”
孫善汝一面不住淫笑道:“小寶貝兒,你別靠得我太近,你身上那么香,莫要將我迷得神魂顛倒,在這里當眾扒了你的衣裳……你們還愣著干嘛?趕緊給公子我倒酒呀……小寶貝兒,你來,快快喂本公子喝上一口美酒……”
其余人等聞言,紛紛起哄。一個說道:“善汝兄,你可真是艷福不淺吶。嫂嫂,你也給我斟一杯吧?!绷硪粋€說道:“嫂嫂,你人長得這么漂亮,沒想到還這么心靈手巧。善汝兄,喝完這一杯酒,兄弟我再敬你一杯!”又一人說道:“善汝兄,若不是今兒你來擺酒宴,咱們兄弟幾個前來捧場。你自己說說,咱們這些兄弟夠不夠意思?”
那孫善汝喝下一杯酒,忽然嚴肅起來,起身說道:“諸位,你們大概有所不知,燁霖兄弟他已經(jīng)死了……”
眾人聞言,都是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大著膽子問道:“善汝兄,這、這是怎么一回事?燁霖兄弟近些天不還好好的么?怎么會死了?”孫善汝道:“你們沒聽到坊間傳聞么?他生前被惡鬼纏身,大晚上的死在了西丘亂葬崗!”
眾人聽了,盡皆吁了一口氣。當即有人笑話:“咳,我還當是什么一回事呢,原來是坊間傳言啊。那哪里能夠當真?去年坊間還傳說什么女鬼殺人、無常索命,這都是一些謠傳,誰知道這里頭有幾分真幾分假?要我說呀,要怪也只怪燁霖兄弟沒腦子,你說這好端端的一個人,大晚上的去什么亂葬崗,這不是找死嘛?!?p> 另一人附和道:“對呀,燁霖兄弟也真是傻的。西丘亂葬崗別說鬼怪了,那里什么野人野獸沒有?這大晚上過去,是給野獸加伙食么?你們大家伙說說,他這算不算自尋死路,哈哈哈哈!”眾人盡都大笑起來,均笑曹府公子缺心眼。
孫善汝卻并不開心,又說道:“大家伙先別笑了,我可還聽說高濮也死了……”
桌上有人插話道:“這個我也聽說了,好像是那高濮的車子著火了,他自己居然也被燒死在里面……”話還未說完,余人當場哄然大笑。有人卻在譏笑:“這高濮十足也是個傻子,車子著火難道他不會跑?非得坐在車上干等著被燒,真不知道他當時怎么坐得住,哈哈哈哈!”另一人解釋道:“聽說高濮兄弟當時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上了馬車。”當即有人嗤笑道:“就算喝了不少酒,難道火燒到屁股他也不知么?那與死豬還有什么兩樣,哈哈哈哈!”此言既出,所有人都在開懷戲嘲。
正笑鬧之際,突然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面具男人,站在眾人面前。一個少年問了一句:“你、你是什么人?”那鬼面人故意嘶啞道:“孫善汝,你還敢在這里喝酒?”
孫善汝搖搖晃晃道:“你、你是誰?你他娘的,這大白天的你想嚇唬誰呢!”鬼面人湊近孫善汝耳畔輕聲道:“噓,別叫的那么大聲!我告訴你,我是……書華……”最后兩個字放低音調。
那孫善汝聽得含糊,復問一句:“你說什么?”鬼面人悄聲道:“現(xiàn)在衙門差官正四處尋你,你還不趕緊跟我走!”孫善汝聽得這話,當真如同晴天霹靂,果斷的站起身來,跟隨在鬼面人身后準備出去。
在場的眾人全都不解道:“哎,你要干什么?善如兄,你這是要去哪兒呀?”鬼面人拱手道:“諸位先吃著喝著,我尋他有重要的事,過會兒便回來了?!?p> 爾后,鬼面人領了孫善汝走出酒樓,不意對面路口正站著兩個官差,像是在尋人。鬼面人趕緊取出一個鬼面遞給孫公子,亟亟拉著這人朝反方向而去,并告誡道:“別回頭!后面街巷里全是官差。他們是來抓咱們的!”
孫善汝心悸道:“他們?yōu)楹巫ノ遥俊惫砻嫒说溃骸跋挛缥衣牭较?,說是那該死的鐘稷郴去了趟縣衙,不知道說了些什么。官差上我府里來尋我,幸虧下人幫我逃出來?,F(xiàn)在官差開始懷疑咱們啦!”
孫善汝聽完,這才慌忙將鬼臉戴上,不禁氣急敗壞:“好你個鐘稷郴,他娘的狗東西!這個狗東西去縣衙作甚!”鬼面人恨聲道:“定是他告了密,做了叛徒……快走!咱們現(xiàn)在就去尋他,瞧他怎么說!”
孫善汝心里有鬼,現(xiàn)在更是忐忑不安,偏偏還無可奈何,只得邊走邊說話:“直娘賊!那個婊子可不是咱們推下去的,是她自己……”鬼面人挑撥離間:“當時咱們都在呢。莫不是鐘稷郴想撇清干系,好將責任全都推到咱們身上?”
孫善汝聞言,勃然大怒道:“憑什么?他媽的,鐘稷郴這個狗娘養(yǎng)的平日里在咱們兄弟面前耀武揚威,如今事到臨頭了,他這條狗想一人抽身而退,還要把責任推到其他人的頭上,簡直門都沒有!”鬼面人陰惻惻道:“我來尋你就是想一塊兒合計合計,再去尋姓鐘的狗雜種算一算這筆賬?!?p> 孫善汝道:“很好。他既想我死,那老子便不客氣,到時候老子全說將出來……”鬼面人不由爭辯道:“當時我可什么都沒干……”孫善汝突然止步,一陣失笑:“你什么都沒干?你小子還真有臉說,那一晚你與那娘們兒,你可比誰下手都要快啊……你他娘的還敢說你什么都沒干?”
鬼面人道:“總之我如給官府拿了去,抵死我也不講實話!”
孫善汝想想不錯,不由頷首道:“你這話倒是提醒了我。你想想,我當時將人按在床上奸了半個多小時,她死活都在掙扎……你給瞧瞧我這手臂,都是被那臭娘們抓的傷……直娘賊,這母狗的脾氣還真是倔呀……嘿嘿,想起來當時真是刺激。當時咱們五個人輪番上陣,那娘們兒要是不作聲,那這事兒可就不當一回事了??伤魉溃灰庖蹅儗χ?,咱們這才想好好把玩她,最后將人一并帶出那家別院,尋思著綁了這娘們兒回府,與那府上的十多個姑娘一起玩弄幾天,那才叫刺激呀,沒想到還是一個貞潔烈女……現(xiàn)下回想起來,真他娘的晦氣!”忽見鬼面人默不作聲,身子陣陣發(fā)顫。
孫善汝奇道:“你怎么了?怎么不走了?是不是怕了?哎,怕什么?反正人又不是咱們推下去的……”正說著,那鬼面人突然向東面一望,驚叫道:“他、他們怎么追來了?”那孫善汝不知是計,便循聲望去,當下這后腦勺嗡的一聲巨震,就地昏厥了過去。那鬼面人見事成功,攙扶著孫善汝慢步踅至前面拐角處,將人押上一輛馬車揚塵而去。
月色清輝,如同一盞大燈籠無處不可照及。只見天星綴集繁密,遠山昏黯。春江江面不見船只,甚至不起波瀾。江心江岸一片死寂。這意分寂冷有如死亡帶給苦難者無休止的安寧。
狄仁杰已用過晚膳,正想出門勘查兩處案發(fā)地,才出得縣衙大堂,門外忽有人亟亟而來。那是衙差趙四,上前匯報:“大人,果然不出你所料,我等幾個分散在各處街道上暗中守著,適才看到一輛行色匆匆的馬車,那趕車的正是那一個戴面具的男人。那鬼面具跟那畫上一模一樣?,F(xiàn)下他被咱們的人給盯住了,我特地回來匯報!”
狄仁杰只說了一個字“走”。于是,這二人立刻騎馬出發(fā),并叫來城里街上的眾衙差,沿途都以紙燈籠為信號。衙役統(tǒng)共十余人,他們都沿著紙燈籠去往東門口的一家荒院。這院落空置多年,雜草叢生,看似無人居住。這時,門外空曠處栓著一輛馬車。公孫羽在暗處等候,他一見到狄仁杰便低聲道:“少爺,我親眼看見兇手綁架了一個人,他先進去了,我偷偷在這里守著。”
狄仁杰隨即表揚:“干得不錯!”爾后下命令:“諸位聽好,你們要將這個院子團團圍住,莫要讓兇手跑了。阿羽、趙四叔、陸平,你們幾個隨我進去拿人!”當下不敢耽擱,引著四五個衙役自正門而入。
這一處別院是長莎蔽徑,艾蒿如麻,他們行動起來悄然無聲,繞出幾個游廊直達后園,那里同樣荒草連天,頹敗荒涼。這些人是踩踏草叢過去,驚飛了各種昆蟲。他們起初還擔心這里形勢復雜,不想對面只有一座高閣,那上面依稀可見一盞搖曳的燈火。
狄仁杰尋著目標,當即輕聲下令,好教旁人去知會院外眾衙役偷潛進來將這一個閣樓包圍了,遂而親自帶上公孫羽、陸平、陸七等四五個衙役躡手躡腳的上樓,剛上去便見到月臺上擺滿了五彩斑斕的鮮花,花卉名目竟有數(shù)十種之多。那一根柱子上正綁著一個年輕公子想要掙扎,可惜嘴里塞了物什,行動固然不便。最詭異的,當屬不遠處地上的那團黑影,那便是兇手。這人身穿一件夜行衣,木然的坐在孫公子腳下,自顧自抬頭望著天上那一輪明月。
那狄仁杰窺見樓上再無他人,便率眾輕易上得樓臺,冷冷道:“收手罷,今晚你無處可逃?!蹦呛谟袄硪矝]理他,轉身面向那貴胄公子孫善汝,正欲伸手,狄仁杰遽然喝道:“你給我住手!聽到?jīng)]有!”那黑影仿佛無視了眾衙役的存在,五指摩擦間,竟而升騰起了一縷藍色火苗。當即緩緩轉身面向眾人,聲調沙啞道:“你們終于還是趕來了……”
狄仁杰一時不清楚這人接下來的舉措,但卻有了危機感,直瞪大了眼睛,驚愕道:“你要做什么!”那黑影忽的暴起,掠向孫善汝。
衙差陸平不得已,只得放箭,這一箭直如閃電,真好命中那個黑影。誰成想那黑影的身形微顫,仍然舉手一扇,徑將一簇火苗引至孫公子身上。這人頓時像沾了汽油,火焰撲騰一下子徹底裹住全身,瞬間就燒得滋滋發(fā)響。狄仁杰顯然沒想到兇手竟然如此喪心病狂,疾步嚷叫:“快快救人!”
眾衙役發(fā)一陣騷動,齊步趕上。陸七、趙四二人上前去擒拿肇事兇手,雙方持兵刃打斗起來。狄仁杰與其他衙役亟亟脫衣?lián)浠?,然而終究晚了一步。滅火之人險些連衣服都被引著,心有余悸道:“這是火油么?”狄仁杰淡淡道:“是白磷?!?p> 其中一人驚道:“大人,他這是要將人活活烤死,也忒狠了吧?受害人還有沒有氣?”那孫善汝的外衣,以及上皮組織早被這一把火給烤焦了去,發(fā)出陣陣刺鼻焦肉味。
狄仁杰見狀,有些動怒了,喝道:“你們一起上,定要給我拿下他!”公孫羽應了一聲,便唰的拔出劍來,正待一劍刺出。不想那鬼面人功夫極高,他在陸七、趙四二人兩廂夾攻之下還能反手擊傷一人,得此間隙陡然腳下一點,身形不自覺的鬼魅一般向后飄去,穩(wěn)穩(wěn)的站在那月臺邊緣。
陸七當場喝道:“快快放箭,射死他!”衙差陸平、曹三等人便瞅準了兇手一齊開弓,頓時四五支箭如流星趕月也似的扎了過去。只見那鬼面人右腳猛一跺地,身子再度凌空騰起,輕飄飄的飛下樓來。
當時,樓下那些守株待兔的衙差齊聲大叫:“你給我站住了!”然而,這身手根本攔截不得,僅僅一招便外傷中招。虧得公孫羽身手了得,只他一人騰躍蹦跳奮起直追,行云趕霧的緊跟在兇手身后。只見這二人一同施展輕功,兩個人腳踩在沿途花木之上如履平地一般。倉促之際,公孫羽眼看便要追上,可那兇手的輕功也著實不賴。這二人腳下不停,一前一后長途狂奔。
公孫羽耳聽風聲,不由大叫:“你給我站??!”那鬼面人毫不理睬,但見他雙腳轉輪般飛起來,一腳踏上松枝,呼的彈跳向前,另一只腳如法炮制,在林間穿梭靈動得仿佛一只松鼠。再看公孫羽,雖然他的輕功也不弱,想來一時半會兒也還追不上。他們二人可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只是那鬼面人也沒想到這小子會窮追不舍。
不知不覺之中,這二人從山崗之東追逐到山崗之南,雙方依然毫無罷休之意。鬼面人見狀,遂而狠下心來,往崖邊的亂石堆上擠了過去。此處是崇山峻嶺,一面是千仞峭壁,一面是萬丈黑淵,其間蜿蜒鳥道,極為崎嶇難行。
那鬼面人攀著亂石翼翼向前,不得不將身子掛在半空。公孫羽孤身追隨至此,他有些恐高,但咬牙挺著,學著壁虎在崖壁間緩緩爬行。沒一盞茶功夫,二人便都身臨絕壁上。忽然,那鬼面人手頭一松,整個如同一坨狗屎掉落下去。
公孫羽見對方要投崖死,慌忙呼喚:“喂!”眼看與兇手擦肩而過,他越看越心悸,不得已只好原路返回,去見狄仁杰匯報這里發(fā)生的情況,當夜調來了一隊人馬在崖下展開搜捕。卻不料這懸崖底下是一條大江,正是穎江,往前便即流入陳留縣??h衙衙役巡江搜尋,始終沒能尋著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