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

　　我像一個棄兒。

　　又像一個孤兒。

　　我叫林墨。

　　我的過去像籠罩荒島山間的春霧，至今無法訴說。

　　我不否認自己是一個心底烙滿傷口的青年，整個人看上去總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氣質(zhì)。憂郁的眼神，憂郁的心情，沉默的表情，喜歡獨來獨往。

　　今年夏季，我在醫(yī)學院畢業(yè)前，順利考入南方一個市的中心醫(yī)院，成為一名住院醫(yī)師規(guī)陪生。畢業(yè)后，我開始孤獨地在這座城市流浪。

　　一開始工作的我經(jīng)常捉襟見肘，入不敷出。幸運的是夏季南部城市的氣溫允許我在繁星籠罩下的夏夜流浪街頭，等待天明。

　　我的醫(yī)院在市中心。而我不愿意住在遙遠偏僻、環(huán)境骯臟的市郊出租屋。那樣的地方使我充滿了不安和厭惡。

　　我也不喜歡跟人合租。因為很多時候，我極度討厭別人靠近我或者打攪我；很多時候，我不喜歡一直待在窒悶的臥室，我喜歡在清涼的風自由穿過的客廳沙發(fā)上睡覺，看書，發(fā)呆，悲傷。

　　而我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也沒有任何朋友。我是一個極喜歡孤獨的人，我需要自己的領地。盡管，現(xiàn)在我是絕望而悲哀地堅持著這個“領地”信仰。

　　因此，一開始，我只能在公園，24小時便利店，麥當勞，肯德基等等地方捱過很多個十分漫長又孤單的夜晚。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幸運地住進一只流浪貓肚子里的公寓。

　　那夜凌晨，我蜷縮在公園的木椅上，溫熱而涼爽的風時不時涌過我的皮膚。忽然，一只白色的流浪貓經(jīng)過我的身邊時，停住了。然后，它居然開口跟我說話，用一種十分奇怪的貓腔。在醫(yī)學上，只有染色體變異的人才會發(fā)出怪聲怪調(diào)的貓腔。

　　我聽見它問我要不要租它的房子？我害怕極了，于是只好假裝正在熟睡中，不敢理睬它。

　　過了一會，它又說，你不用假裝睡覺了，我知道你醒著呢。然后，它揚起毛茸茸的尾巴撩了我的手臂一下。

　　我是個愛面子的人，被它揭穿真相后，立刻慌張而羞愧地坐起來，并刻意躲避著它銳利的閃爍綠光的圓眼睛。

　　后來，我才知道這只流浪貓的肚子里居然真的藏著一套豪華公寓。而且，我還可以變小身體和一切物件，住到里面去。

　　在談好條件后，我鬼使神差地立刻跪在公園還留有白天余熱的大理石地板上跟那只貓簽下租房合同：我住在它肚子里的公寓，而房租是只需每天喂它吃寵物店的一點貓食。我在紙上簽了我的名字，它在紙上按下柔軟的梅花爪印。

　　當晚，我便舒舒服服地拎包入住了。真實得不可思議。

　　在這以前，我完全沒法相信這些在街頭流浪的小貓肚子里居然藏了這么大的一個秘密。它們居然是一只只流浪而孤獨的房東。房東也只在那晚說了次人話，之后，再也沒有說過，而只會喵。

　　這只房東是一只渾身毛發(fā)雪白的雌貓。腹中的房子是一套兩房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北歐風公寓，家居齊全。貓身體正中兩側(cè)分別裝有一個推開式的綠色木框玻璃窗，而外面覆蓋著一層干凈帶毛的貓皮。頸部下面是門的位置，一扇隱藏在貓皮后面的白色樺樹門。天花板上也有一扇天窗可以打開，夜里將貓皮拉開，銀色的月光透過那塊玻璃窗在地上投下一塊四方形的影子，寂靜而優(yōu)美極了。臥室的背景墻是明亮幽靜的大海藍色，靠墻放著一個鐵藝床，床上有干凈柔軟的阿拉伯紋飾棉被和木頭黃的枕頭，木地板上鋪著一大塊酒紅米色的長方形地毯。

　　我很喜歡這個奇怪的流浪公寓，它不僅干凈又安靜，房租還很便宜。它終于使我有了一處可以遮風避雨而安全的容身之處。晚上下班回家，我喜歡在鋪有灰色瓷地磚的廚房里對著菜譜學習做菜。然后，窩在沙發(fā)上一邊吃晚飯，一邊看電視新聞和PGA TOUR。之后，回到書房的長方形綠褐色實木桌前打開電腦看文獻，偶爾瀏覽手機里有關科室病人的信息。

　　很快我的生活似乎像蟋蟀一般隨遇而安的稍微穩(wěn)定下來。

　　光陰似箭，我獨自住在貓咪公寓已經(jīng)一個多月過去了，我也差不多適應了和流浪貓住在一起的生活。我們彼此互不打擾。沒有感情上一絲一毫多余的糾纏，也沒有生活上的任何摩擦。我喊它房東，它喊我喵。

　　白天，我去醫(yī)院上班，房東在龐大的城市里溜達閑逛。直到天黑以后，它會出現(xiàn)在醫(yī)院門口的影樹下等我。大多數(shù)時間，我需要加班，查房，開醫(yī)囑，無盡無休地整理病歷和辦理出院病人的手續(xù)，常常接近十一點才離開科室。

　　回家前，我先要從書包里挑出白天中午在寵物店買的貓食喂房東吃。我一邊站在深夜的城市路口凝視冷清而昏暗的公路，一邊等房東吃完。然后才打開門，縮小身體，進屋，關門，脫鞋，開窗或者打開冷氣，喝水，困倦地躺在沙發(fā)上或者走進浴室洗澡。

　　夜里，房東喜歡到處去跑。我住在里面，拉起貓皮，打開窗戶，站在那里，支起手臂支撐腦袋，從一種全新的角度，欣賞窗外各種新奇的人間風景，充滿流浪與寂寞的風景。濕潤而清新的夜風一浪一浪地吹進屋里，穿過客廳，從另一邊窗戶流出去。房東的跑動絲毫不會影響公寓內(nèi)部的生活，而我也不會因此摔來倒去，在屋里可怕地滾來滾去。仍舊像生活在人類公寓那樣悠然自在。

　　有時，房東喜歡穿過灌木叢，躲在里面玩捉迷藏。有些灌木叢里藏匿著一些十分古怪的味道，使我驚恐地聯(lián)想到各種永遠安息于此間的生靈，于是我不得不整日或者整夜的緊閉門窗，只能開著空調(diào)透換氣。

　　一開始，我對窗外的世界是充滿好奇的。我十分好奇房東的世界究竟和人有什么不同。有時候，我會在窗外看到一大片美麗的花海；有時候，我也會看到很可怕的東西，比如城市街角間的腌臜污垢和死掉的動物尸體，這些時刻，我會立刻關上窗戶并且從窗前彈開。我是一個有潔癖的人，厭惡看到一切骯臟的東西。

　　不過，雖然房東是只流浪貓，它卻和我一樣愛干凈。經(jīng)常用粉色的小舌頭梳洗它的毛，或者站在水龍頭底下沖涼（這是很特別的行為），然后站在高樓的涼風里吹干。我每天也必須洗澡洗頭。我熱愛干凈、清新的生活環(huán)境。

　　因為有了貓食，房東不必再憂慮食物的問題。它常常在醫(yī)院附近的幾條街道上閑逛，這是我們合同上的約定。在我清晨上班前和夜里下班后，它必須回到距離醫(yī)院兩條街的范圍內(nèi)。之前，有兩三次，它跑到很遠的陌生地方，使我迷了路。上班遲到，被科室領導狠狠批評了不說，還被扣錢。我沖它發(fā)過幾次怒火。終于后來，在每個清晨六點醒來，從窗口吹進來的風中總有影樹和紫荊的味道，偶爾會飄進一片斜葉榕的落葉。這些都是醫(yī)院門前的喬木。

　　我每次出門習慣先在門后面觀察門外的世界，確認沒有人經(jīng)過，才會開門出來，變大身體，走進現(xiàn)實世界。

　　房東的客廳布置有一個長方形深藍色的布藝沙發(fā)，灰色細毛絨地毯，電視，原木茶幾。還有一架櫻桃木鋼琴。我很喜歡古典音樂，巴赫，肖邦，德彪西，柴可夫斯基等等。某個晚上，十點鐘，我剛彈奏圣桑的《天鵝》開頭的幾個音符，窗外忽然起了一陣大風，吹落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落葉。使我的心間忽而感到一陣莫名而無法抑制的悲哀。

　　白天，我?guī)缀鯇⒆约骸奥裨帷霸卺t(yī)院的工作中。這種生活使我感到一種身體被清空了情緒后，現(xiàn)世的安寧和無情無緒的快樂。晌午橘黃色的暖陽寧靜地照亮醫(yī)院建筑外的世界，我仿佛只聽見玉蘭樹間的風聲和鳥語。

　　白居易有一首詩：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立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薇郎。他獨自在中書省值班寫詔書的孤獨和我獨自值班寫病歷開醫(yī)囑的生活異曲同工。

　　八月立秋。眼下是九月中旬，城市早已籠罩上一層薄薄的秋意，清晨江邊時常彌漫一江淡淡的白霧。早晚的空氣也變得頗有涼意，玉蘭樹下迎面而來的混合了葉香和花香的風時常令我感到神清氣爽，心曠神怡。如今我已經(jīng)畢業(yè)兩個月，在醫(yī)院規(guī)陪學習了一個月。我似乎天生習慣在醫(yī)院的生活，孤獨，忙碌，時刻警覺。

　　中秋季放假，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大部分醫(yī)護人員放假回家團圓，大部分病人也都出院去了。晴朗的夜空鋪著無邊無際的深藍色，一輪明亮而皎潔的月亮就像一張寂寞了上億年的臉懸浮在那一片深藍色的海里，瞧著地上人間的滄海蒼田。

　　昨天下班，我在商場買了兩件條紋棉T，一件黑白細紋，一件紅白寬紋。還買了兩件淺藍色的牛仔短褲。許多夏季的好看昂貴的衣服在清涼的秋天里被以瘋狂的折扣出售。但是大部分時間，天氣依舊同盛夏一般濕熱。

　　我還買了一袋蘑菇，絲瓜，西紅柿，雞蛋，四季豆，瘦肉回家。最讓我高興的是我買到一個綠色皮質(zhì)的小錢包，小巧得可以裝進女生牛仔褲的口袋里。

　　晚上，我值班。坐在紅褐色的辦公桌前，整理一沓一沓的病歷。直到晚上九點，我才感到有點饑餓。站起來，穿過空蕩蕩的淺藍色病房走廊，推門進值班室，桌上放著一盒病人家屬送的月餅，還有一大籃顏色鮮艷的進口水果。病人很喜歡送各種食物給醫(yī)生和護士，有時甚至是拿到寺廟佛前開了光的“吉祥”饅頭和“如意”糕點。有些溫順感性的病人真的把這里當作另一個值得他們牽腸掛肚的家。

　　我用消毒液洗干凈手，坐在紅木餐桌前寂寞地吃起月餅。吃完月餅和口感很甜的綠提，我又回到辦公室的電腦前。在我的記憶中，每年中秋節(jié)，我都十分孤獨。

　　第二天中午下班，也許因為昨晚值班太忙的緣故，我的神志有些迷迷糊糊。走路經(jīng)過合群公路時，我的錢包被擦肩而過的小偷偷走了，里面放了三百元現(xiàn)金。我感到又怒又恨又悲傷，卻無能為力。回到家，我十分悲傷地瑟縮在床上，抱緊了身體，像沉在深藍色的海水中。

　　夜里，我心情十分低落地出門，到便利店買牛奶，吃烏冬面和牛筋丸。夜空中優(yōu)美的月光勾起沉寂在心河底的一些苦澀的記憶。我的心忽然很痛，繼而是一種麻木暈眩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整個便利店此刻脫離了地面，在深藍色的晴朗夜空中翻轉(zhuǎn)飄浮游動，而店里的所有人竟沒有任何反應。我從便利店里笨拙地逃出來，卻立刻掉進另一家同樣飄浮起來的書店里，之后從書店逃出來，又掉進一家文具店里。就這樣，在這個情緒低沉悲傷的夜晚，我一共去了20家商店，所有的店鋪恣意飄浮在城市上空，像水母寂寞而孤獨地飄浮在海水里。而我躲在其間縱情地難過與流淚。

　　夜里十一點，我離開商店，回到家里。所有流浪的店鋪隨即恢復原位。是我的壞心情連累了它們和里面的客人。

　　轉(zhuǎn)眼間，我已經(jīng)離開初夏的五月，走進深秋的白霧。我依舊過著白天在醫(yī)院上班聽課，夜里回貓咪公寓睡覺看書的孤單生活。

　　有時，加班到很晚才離開。我看見房東已經(jīng)等在急診門口，正優(yōu)雅地坐在地上，時不時轉(zhuǎn)動小腦袋，看著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和吵鬧的車流。我走到門口，掏出貓食喂給它吃，然后在沒人的樹蔭下開門進屋。我迅速打開燈光和冷氣，拿了睡衣到浴室沖涼。然后，在廚房做了一份秋刀魚茄子飯和苦瓜花蛤湯。

　　我一邊坐在客廳里的黑褐色長方形餐桌前吃飯，一邊翻看內(nèi)科學。屋外的天氣熱得讓城市像沉入滾燙的深藍色海水中，仿佛還彌漫著淡淡的白霧，而屋內(nèi)的冷氣卻使我感到舒服極了。最近天氣又變得異常炙熱。我不得不每天吃掉許多冰凍的香甜水果。

　　城市里有一種很奇怪的生物，我看不見它們長什么模樣，只知道它們會飛，會突然出現(xiàn)，然后撞到身上以后，以身體為圓心、兩米為半徑的范圍里瞬間將由明晃晃的白天變成漆黑的夜晚，好似所有的亮光俱被吞噬。這樣使人充滿惶恐不安的場景往往會持續(xù)數(shù)分鐘，黑暗才會褪去，光線重新涌進我的兩米世界。

　　我十分恐懼這種事情，而我卻常常手足無措，原地不動，充滿絕望。它沒有預兆地發(fā)生在公路上，樹底下，科室里，隨時隨地。

　　九月三十號的晚上，我出乎意料的能夠按點下班。脫掉白大褂，走出醫(yī)院，我前往一個商業(yè)中心的一家灌湯包店吃牛肉灌湯包。也許是湯包餡里摻有肥肉，回家以后，我在廁所排山倒海地嘔吐，斷斷續(xù)續(xù)吐到凌晨三點。我無助地坐在廁所的大理石地板上，靠著墻壁雙手掩面低聲啜泣。第二天我不得不破例請了一天假。我虛弱地躺在床上，唯一的愿望是有人坐在床邊給我講《三只小豬》的故事。

　　我是不能吃肥肉的人，一丁點都能讓我渾身不適?？晌覅s找不到一家不摻有肥肉餡的包子店。遺憾的是，從此，我再也沒在外面吃過包子。盡管我真的很喜歡吃熱氣騰騰的包子。

　　國慶節(jié)，我不出所料地留在科室上班。第一天值白班，夜里下班，我站在細葉榕樹底下的巷子里從綠色亞麻書包掏出貓糧喂房東。路人都當我是愛貓的文藝青年，用一種好奇和贊美的眼神打量我。但其實，我是在付房租。我在等房東吃飽了，然后才回家。我不想半夜起床再瑟瑟發(fā)抖的出來付一次房租。

　　十一月第三周的周六夜里，我正坐在公寓客廳里查看有關腦卒中治療的文獻。窗外的風好像特別大，還飄進幾片濃郁的紫色的長春花瓣，落在書頁上。我看了看墻上的時鐘，剛好是晚上十一點整。我合上書頁，伸伸懶腰，離開書桌，正往臥室走去。

　　突然，一種在電梯里完全失重的感覺襲擊了全身的每一條神經(jīng)，就像夢里墜入深淵的可怕感覺。幾秒后，我聽見窗戶玻璃和天花板玻璃碎裂的聲音，那些碎片在公寓里四處猛烈飛濺，尖銳地劃傷我的皮膚。而我也突然重重地摔倒，向傾斜的一邊直接滑去。公寓仿佛遭遇了地震。

　　等到一切平靜后，我艱難地從狼狽不堪的滿地碎裂的屋里爬到窗口，查看情況。

　　房東墜樓了。

　　從17樓的天臺掉下來。它剛才在上面跑動時，不小心跌下高樓。

　　我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呢？

　　我迅速冷靜地回到房間，快速而簡單地收拾了衣服和一些書。然后，提著一個綠色的長方形行李箱，從窗口艱難地爬出去。顧不上處理身上的傷口。我提著行李箱，狼狽而哆嗦地站在深夜的街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地上摔得血肉模糊的房東，還有那個摔得破碎不堪的公寓，剛才我還坐在里面一邊打盹一邊看書。轉(zhuǎn)眼間。

　　原來這是貓咪公寓的缺點，是會突然意外死亡的公寓。

　　我把房東裝進一個黑色塑料袋，然后包好，用一支在便利店買的黑色馬克筆在上面寫著：白貓尸體。放在垃圾堆邊。

　　房東和房子在半夜突然死了。在和房東簽約的時候，我根本沒有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

　　初冬凌晨，我孤單地在街頭流浪著，悲傷而茫然的吹著冬夜寒冷的風。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回醫(yī)院嗎？可是身上還有好多傷口沒有處理，被凍得尖銳的發(fā)痛，尤其是走動時傷口摩擦到衣服。這樣回去醫(yī)院，太引人注目，惹人議論。

　　更糟糕的是，我似乎還沒有從剛才墜落的感覺中走出來。被那種可怕的感覺籠罩著，我甚至有些看不清腳下的路和頭上的高樓建筑。后來，這種恐怖的墜樓幻覺整整纏繞了我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里，我沒有坐過電梯，而是每天爬十四層的樓梯。

　　那天夜里，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南湖路煙黃的街燈下，拿出行李箱里的急救用品簡單地清理和包扎傷口。還好只是一些簡單的創(chuàng)傷，不過數(shù)量比較多。那個晚上充滿了恐懼和絕望，疼痛和孤單，像身處一顆陌生的星球，我倔強而無聲地流下大量的淚水。我仰望浩瀚的星海，發(fā)現(xiàn)星空是那樣的美麗，而我卻無法觸及。

　　我需要尋找新的房子。

　　在第三天寒冷的清晨，我在蓮花路一家名叫西貢小姐的越南餐廳門口，找了一只又懶又蠢但眼神敏銳的流浪貓，一只黃黑白三色貓的房東。它肚子里的公寓十分簡陋。只有一個房間，由五面細膩透明的玻璃組建而成，我看不見房東身體的內(nèi)部結(jié)構，因為有一層絨毛構成的墻壁圍在八個面。屋里有一個松木地板，一個長方形天窗和兩個正方形側(cè)面窗戶，一個玻璃門，一臺空調(diào)。沒有浴室，沒有廁所，沒有廚房。房租依舊是每天喂它吃夠?qū)櫸锏甑呢埵场?p>　　雖然十分簡陋，卻十分干凈。我提著行李立刻住進去：我的書，筆記，電腦，衣服，生活用品。后來，我還在淘寶購買了一床灰色被子和一個枕頭，還有一條青苔綠的細毛地毯。地毯準備用來打地鋪。在那個寒冷的秋夜，我立刻打開空調(diào)的暖氣，溫暖自己瑟瑟發(fā)抖的身體。

　　這段日子，我每天要從科室偷偷接1.5L的礦泉水回家。

　　由于公寓沒有廚房，我不得不每天點外賣。我經(jīng)常買簡單的西式快餐。當整座城市沉入寧靜璀璨的夜晚，我從深夜里亮著安詳而莊嚴的燈光的醫(yī)院結(jié)束工作離開。我走進急診門口川流不息的喧囂的陌生人潮中。經(jīng)過附近一家西餐廳的外賣櫥窗，快速挑選一份大份的生菜酸黃瓜吞拿魚三明治和一杯熱牛奶。表情略顯疲憊的店員雙手麻利地用餐紙將食物卷好，裝進紙袋子里，然后遞給我。

　　我拎著晚餐，在醫(yī)院附近的公園找到房東。我從書包里拿出貓糧，把房東喂飽后，才打開屋門，回到那個簡陋而干凈的家。

　　我打開空調(diào)和白熾燈，用濕紙巾洗了臉和手，然后坐在地毯上，咕咚咕咚喝下500ml礦泉水，疲倦而茫然地咀嚼著我的晚餐。我看見一只紅色斑點的金龜子落在我的天窗上。

　　由于沒有廁所和浴室，我不得不在醫(yī)院的值班室洗完澡后才回家。同時我也盡量在家少喝水，減少上廁所的次數(shù)，因為出門一趟真的非常麻煩。

　　唯一的優(yōu)點是，在清冷幽靜的夜里，拉起左右面和屋頂?shù)呢埰ぃ瑑?yōu)美寧靜的星光和月光灑滿整個單調(diào)簡約的公寓，孤獨又浪漫。

　　臨近初冬的天氣有時忽然變得特別冷，冷得令人不敢相信這種突然而至的討厭而奇怪的感覺是冬季的冷。但如果遇到周末休息，且遇到陽光充足的天氣，房東懶洋洋地躺在高樓的屋頂曬太陽。我也索性拉起三面貓皮，讓溫熱的陽光充分照射進這個五面通透的公寓，然后我愜意地躺在地毯上曬太陽，舒服地包裹著柔軟的棉被睡一下午的午覺。

　　村上春樹說，房東最喜歡在鋪滿陽光的地方躺躺歪歪，從不正經(jīng)勞作，整日悠哉悠哉。

　　當初冬第一場寒潮涌來之際，城市整片陰冷的天空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雨。冷得城市到處充滿了陰郁的氣氛，連橘子味的陽光也變成銀色。使人十分渴望能從上空往地上成片成片的冰冷建筑澆下一壺溫熱濃醇的咖啡。

　　令我更加絕望的是，夜里，我的第二個房東被寒冷的空氣和瓢潑的雨水直接凍死在濕漉漉的街上。屋外令人難以忍受的寒冷也將我的心臟凍得間歇地刺痛。

　　此刻，外面正下著川流不息而異常滂沱猛烈的冬雨。我十分絕望地望了最后一眼猶有余溫的屋子，還是決定收拾行李離開這座漆黑陰冷并且開始散發(fā)異味的公寓。

　　于是，我在極寒的深夜帶著行李，離開這個溫暖又干凈的住了幾個月的簡陋公寓，孤單地撐著傘在黑暗與昏黃的街上拖著箱子吹風淋雨。

　　冬季

　　我重新找到一個房東，是一只橘黑雜毛的流浪貓，兩室一廳，有些閩南民居的風格。地板上鋪著紅色清涼的六角地磚，依舊是推開式的玻璃窗，木窗框刷了米黃色?？蛷d吊頂有一架大大的白色鐵吊扇，夏天散熱用。刷成白色的橡木門上裝著一個圓圓的金色銅鎖。連鑰匙也是古銅色。客廳里，擺放著灰藍色的布藝沙發(fā)，沙發(fā)面前放置一個長方形的黑色大理石桌，桌子底下放了好幾罐鐵罐茶葉，桌上放著一套干凈潔白的陶瓷茶具。我喜歡它的浴室，里面有個長方形的浴缸。

　　還是同以前一樣的合同。房租只要每天喂房東一點寵物店的貓食就足夠。彼此互不打擾。

　　在冬季，當我心情沮喪，我便關上窗戶，只留一點縫隙通風，拉下貓皮，關燈，開著暖氣，悶不吭聲地躲在公寓里睡一整天。

　　小雪這天，我聽到外面下著傾盆不息而磅礴猛烈的冬雨。屋外的溫度特別低，整個世界一絲溫暖也沒有。我在貓咪公寓里把暖氣開到最大，窗戶上起了一層朦朧的白霧，隔斷了我與外面的世界。在這樣寒冷的清晨，我真不想去醫(yī)院上班。這種天氣，能夠在干凈的咖啡店里喝一杯熱咖啡真是一件幸福的事。

　　到了晚上，白天的大雨總算停歇了，鉛重的烏云也被猛烈的冬風吹散了，夜空露出寒冷漆黑的天壁。白天，我想起學生時代時一個永遠無法完成的承諾，我因此難過了一整天。

　　晚上，離開醫(yī)院，我沒有立刻回家。

　　我魂不守舍地在喧囂的街邊沒有目的地走著，當我經(jīng)過甜品店的門口，我偶遇了房東，它正在兩米外注視著我。我從黑色牛津布的背包里掏出在超市買的貓糧喂它。然后，我似乎忘卻了寒冷，靜靜地坐在干凈的公路邊寒冷堅硬的木椅上哀傷。我的眼睛里充盈著滾燙的淚水。

　　一個人如果到時間沒有兌現(xiàn)曾經(jīng)的承諾，會不會顯得可恥？是不是應該覺得羞愧？我忽然聽見街上刮起一陣寒冷的冬風，將樹上枯脆金黃的葉子紛紛揚揚吹落在路人的頭上和陰冷潮濕的路邊，一眨眼間，便鋪滿了地面。我?guī)Х繓|轉(zhuǎn)過樹的背面，打開門，回到屋里。

　　冬至這天，天空從早上起，一直飄著小雪。潔白而冰涼的雪花落在頭發(fā)上，化成水，打濕了發(fā)梢。這天，我突然強烈地觸摸到孤獨。一個朋友要回家和她的家人一起過。

　　冰晶的雪花使我想起雨水。雨水和雪花都是夜空灑落的眼淚，落在孤獨的腦袋上，濕潤干巴巴的靈魂，豐盈了干涸很久的眼底。拉開天花板上的貓皮，不一會兒，雪花紛紛揚揚地鋪滿了玻璃窗，一層白色隔斷了視線。左右兩邊的窗臺邊上也同樣堆了一小堆白雪。屋內(nèi)的暖氣開得很溫暖，我只穿著一件棉麻襯衣和一條寬松的水洗牛仔褲。玻璃窗戶因為室內(nèi)外的溫差而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我試著打開窗戶，卻感覺到颯颯涼風從窗沿的冰凌上吹下來。

　　晴朗的早晨，陽光直接射入屋內(nèi)，憑著地上白雪的反射，屋中十分明亮，窗外的景色清冷而潔麗。

　　今天，我在家休息。我十分笨拙地用糯米搓了一些白色湯圓。南方的冬至，每家每戶要吃甜湯圓。對小孩子來說，表示又幸福的長大一歲。雖然，現(xiàn)在我一個人住，但我改不掉在冬至吃湯圓的習慣。

　　白天，我一直在看內(nèi)科學。晚上，我用奶鍋做了一鍋熱氣騰騰的甜湯圓，撒上碎花生，端著碗，獨自坐在窗前，一邊欣賞不斷飄落的小雪花一邊吃。我忽然聽見屋外一個人說房東走路好有老虎的氣勢。我打開窗戶，仔細看，發(fā)現(xiàn)它正在昏暗寒冷的公園里游蕩，然后，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屋內(nèi)。使我忍不住打了好幾個激靈，瞬間清醒了許多。

　　夜里，我又做起那個噩夢。我夢見在垂直的懸崖上攀爬，卻被谷底一個喊不出名字的陌生女人用力拉住小腿，用力摔進深淵。每當我做這個夢，我便會特別驚恐地醒來。雖然如此，我始終不愿意去解釋這個夢境的內(nèi)容。因為憤怒和懺悔一起分裂和粉碎了我。

　　天亮后，從上午起，雪一直下個不停，越下越大。陰森恐怖的北風時不時刮過樹枝，敲打高樓處的玻璃窗。到了中午，南湖路已經(jīng)被大雪厚厚覆蓋了一層，中間有一條清晰的腳印，進出醫(yī)院的人不約而同地走在同一條橫跨雪路的扭扭曲曲的羊腸小道。夜里，雪停了。在月光的映照下，夜空是那樣的澄輝敞亮。

　　我最近一直失眠，腦袋像裝了一個游樂場，吵到凌晨三四點才能停止。我在科室開了兩袋阿普唑侖和安定。之所以開兩種，是因為我想對比兩種安眠藥的區(qū)別。我發(fā)現(xiàn)安定的特點是入睡快，藥效短。而阿普唑侖盡管入睡慢，卻能讓人一整天像陰天昏沉沉的?？傊宜坪醯搅艘粋€需要安眠藥才能入睡的年紀，像一個有風才能入睡的夏季。

　　周五，我在休息。天氣格外陰冷。傍晚，我從窗前看見天空飄落夾帶雪片的雨絲，城市忽而涌起令人不適的凄涼，它穿透玻璃窗，緩慢地滲透進我的皮膚。我的眼睛甚至害怕得不敢睜開。此刻，我坐在這陰暗的奇妙的小小的公寓中。此刻，我真的覺得我的世界充滿了孤單。我立刻打開了所有的燈光。我要明亮的光包圍我，淹沒我，撫慰我。

　　十二月二十三號那晚，離平安夜很近。我意外地早早下班。我獨自在音樂餐廳吃了一份意粉，還點了一杯加了朗姆酒的雞尾酒，酒杯上掛著兩顆血紅的櫻桃和兩片青黃的檸檬，還有幾篇青綠的薄荷。我沒有想到這杯顏色鮮艷的雞尾酒會在一個小時后，讓我獨自扶著在地鐵站臺邊的垃圾桶吐得排山倒海。來往的人群和兩邊的地鐵相繼從我身邊毫不相關地迅速散去。偶爾有幾個經(jīng)過的中年婦女用獵奇的眼光打探著狼狽不堪的我。

　　我從來不知道酒精會讓我如此劇烈而痛苦地嘔吐。而每一次嘔吐，仿佛渾身全部的肌肉將要被扯斷，眼淚像大雨猛烈而痛苦地迸出。我的體內(nèi)似乎涌現(xiàn)出一條在雨季奔騰咆哮的河流，被詛咒了的河水一次次往外力量龐大的大量又瘋狂的涌出。

　　在地鐵里的那一刻，我感到無數(shù)的孤獨從地鐵隧道的風中穿涌而過。我還感覺到一種專屬于城市的孤獨，這種孤獨讓人覺得靜止和空洞，此刻讓我感到異常放松。

　　在吐了一個多小時后，我終于清醒了一些，勉強能夠走出地鐵站。我癱坐在街頭公路邊上吹清涼的冬風直到零點。我聽見附近一座古寺的清鐘響了，厚重而清透的鐘聲啊，在城市漆黑的上空回響，使整片天空變得既清澈又深邃。

　　回到公寓，我繼續(xù)跪在馬桶前吐到凌晨四點鐘，所有喝進去的水和藥物也都全被吐出來。頭部如石頭擊打般的跳痛使我更加痛苦。我甚至連哭的力氣和念頭也沒有了。天亮后，我終于筋疲力盡地倒頭睡著了。

　　從此，酒精和肥肉都被列為我的禁品。

　　一月一號，我沒有回公寓，我背著背包獨自去了香港，看維多利亞灣的跨年煙火表演。我不知道那一晚，房東又獨自去哪里閑逛了。繁華璀璨的煙火之后是濃濃的蒼涼和被海風吹淡了的硫磺味。那一晚，晴空萬里，燈火通明。

　　我搭乘第二天早晨的地鐵回來。一回家，便立刻洗澡，然后倒頭沉沉地入睡。直到下午，才被從玻璃窗上投射進屋里的夕陽照醒。

　　今晚依舊是一個晴朗而濕潤的夜晚。我望著如黑色河流的夜空，心底感到整個山谷般深深的悵然。房東正在熱鬧的大街上溜達。我聽見寒風猛烈搖動街上整排高大喬木的樹冠，然后發(fā)出巨大如潮水的碎浪聲。而川流不息的車聲正在由滾滾巨流消退成斷斷續(xù)續(xù)的細流。我眷戀地望了最后一眼窗外的城市，便放下貓皮，關上窗戶，收拾桌上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診斷書和書稿，起身去浴室洗澡。然后從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jié)M一杯深藍色馬克杯，喝完便上床睡覺去。牛奶在任何時候都是我最好的安慰劑。

　　我打開床頭上方的一扇小窗戶，這樣夜風可以進入屋內(nèi)，不會讓我感到缺氧。我關掉了暖氣，因為每天清晨醒來，房間里的空氣使我感到暈眩，頭疼。輕柔的路燈也能照射進來沖淡臥室的黑暗，使我不會沉浸在完全黑暗的屋子中。天花板上的貓皮，有時，我也會拉開，讓微亮的夜色灑進屋內(nèi)，使房間充滿幽靜。天亮時，我能看見柔和的淺藍色晨光充滿整個寂靜的公寓。

　　房東喜歡整夜不睡覺，到處去玩。有時半夜，我還能聽見它追逐某樣東西的聲音從窗外傳進臥室。即使在寒冷的冬季，房東也依然那樣興奮和淘氣。

　　春節(jié)到了。我在窗戶上貼了兩幅手寫的紅紙黑字的喜慶春聯(lián)：小屋一夜聽春雨，明朝深巷賣杏花，外加一個橫幅：春夜喜雨。

　　神秘而盛大的春節(jié)，會使一座城市褪去人潮，留下一座空蕩蕩的龐大的孤獨城市，像被螞蟻丟棄的蟻穴空洞而荒涼。街邊飄落一地干枯的落葉，時不時在風里搖出清脆的聲響。陽光也顯出哀傷的顏色，光束中的灰塵緩慢而無規(guī)則的飄舞。印象中，我記得春天的陽光總是顯得蒼白。太陽是沒有溫度的銀色。

　　鞭炮聲在渴望安靜時顯得十分刺耳和討厭，在感覺凄涼時卻格外討喜和熱鬧。房東經(jīng)過人家門前堆放的紅色鞭炮紙時，濃烈而香郁的火藥味隨風帶進房間，打擾寂寞得像無色無味空氣的我，使我迅速恢復身體的形狀與所有神經(jīng)通路的知覺。我緩緩地抬起眼睛，凝視窗前那一大片紅紙堆。久久沒有消散的硫味，好熟悉的煙火味。

　　上午起床后，我一直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翻書發(fā)呆。房間里很溫暖，我甚至流了一些汗水。于是，我稍微打開點窗戶，讓外面的冷空氣吹進來清新和冷卻一下室內(nèi)的空氣。

　　冬日晌午，陽光明媚，橙黃色光線閃耀著鮮桔子的光澤和香味。我坐在床邊看喬里-卡爾-于思曼的《巴黎速寫》。

　　寧靜的下午，我躺在客廳的地毯上，心情因為窗外灑進來蒼涼的天色變得低落。此刻，我聽見房東在晴朗的街頭奔跑玩耍，城市的光影透過窗戶倒映在屋中的楓木地板。

　　晚上七點，我出門去吃晚飯。在門前種有一排亞熱帶綠喬木的餐廳點了一碗皮蛋粥。我往粥里撒了很多胡椒粉。哈，早晨六點多，我躺在床上看《安徒生童話》時，看到一句很有趣的比喻：他的脾氣很壞，仿佛全身長滿胡椒和煙草。

　　吃完飯，我在便利店幫房東買貓食，看到收銀臺上電飯煲里的茶葉蛋湯汁沸騰，心里感覺那些蛋好像會很好吃。于是為了幻覺，我買了一顆。出門時，我聽見電子門木然的聲音:歡迎光臨。我喜歡24小時便利店門口的這個聲音。無情無緒。

　　深冬下雪的晚上，我拉上柔軟的貓皮窗簾，孤獨地坐在玻璃窗前，寂寞地看著窗外飄雪的夜景。像夢境般美麗的風景。往時間的反方向地回憶起靜謐的仲夏夜，推開窗戶，一浪一浪涼爽又清新的夜風灌進屋內(nèi)。我有所觸動地開大窗戶，伸手去接空中飄落的雪花。雪水紛紛融化在我溫熱的手心里，不一會兒，我便迅速感覺到冬夜的刺冷。

　　夜里，關上燈，躺在床上，我真不敢相信，如今我會住在一只流浪貓肚子中的一套公寓，而且已經(jīng)換了好幾任房東。我孤獨地居住在這寬敞而明亮的貓咪公寓，在每個陰天寒冷的冬季早晨醒來，我懶懶地裹著暖和的毛毯，呆坐在床上幾分鐘，等起床氣散去。然后，自個兒自覺的迅速起床穿衣刷牙洗臉。做一份清淡的稀飯配瘦肉炒雞蛋的早飯。小時候，這些事都有人替我做。

　　這些年里，我只知道不顧一切地一路奔跑。如今，我孤獨的來到這片陌生的大地。我是怎樣跑過那段艱難的歲月？又是如何用堅決的意志和荒唐的自我沉淪，孤單地熬過那始終看不到大海邊緣的悲傷的流年？

　　我發(fā)覺自己越來越孤獨，同異星人似的，似乎再也融不進窗外的人間。我越來越喜歡躲在這小小的神秘而安全的貓咪公寓，看雪白的大雪柔軟而悄悄地飄落，厚厚沉沉的覆蓋住龐大的城市。

　　我時常在夢里，夢見自己穿著干凈的白大褂走進許多曾經(jīng)去過的地方。我冷漠地站立著，沉默的像石膏雕塑般看著月光淹沒記憶中的建筑。我似乎聽見南音懷念過去的音色。

　　我失去太多人。再也找不到這些人。當我長大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們的人生隔著遙遠又陌生的海水。我還記得那些年瓦藍的天空；記得穿過芒果樹林的海洋季風；記得夜里穿過的古城小巷；記得那些稚嫩而鄭重的承諾和誓言。想不到，沒有幾年的光景，這些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我生命中的人，已經(jīng)完完全全離開我的世界，將所有他們曾經(jīng)占領的那一方記憶領地也全部帶走。而我也背離他們，狠心的孤獨遠行。

　　細碎的白雪飄落清曉。早晨刷牙時，我打開窗戶，頓覺寒氣透骨。最近，很多東西又漲價了。寵物店的貓食也漲了十塊。這使我的不安又增加了一些。

　　最近，我遇見那種奇怪而可怕的昆蟲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突然間被完全罩住的黑暗，無法逃脫的黑色地帶。我深感無助和恐懼。城市的商店依舊時常被我連累，一群數(shù)量眾多的建筑物被躲在里面的我的壞情緒分裂成一個一個的孤獨的房間，在城市上空飄浮許久。一直沒有人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深深苦痛的我也已經(jīng)顧不上驚訝了。

　　一覺醒來，我丟失了味覺。我感冒了。我不停地打噴嚏，頭暈，乏力。喝下一杯薄荷味的感冒藥后，我振作起精神，站在廚房里，熱情滿滿地煎瘦肉雞蛋，溫熱前天做的筍干燉肉，煲好稀飯。我一邊吃早餐，一邊打開電視看早間新聞。

　　今天是真的歲末了。等一下我還得趕去醫(yī)院值班。

　　春季

　　跨年那晚值班，夜空十分晴朗，天氣竟然熱得有些像初夏夜。病房的病人都比較穩(wěn)定，我獨自在辦公室整理病歷。我起身離開電腦，走到窗前，打開窗戶，忽然看見遠處的一棟高樓前面飛出無數(shù)只發(fā)著螢光的蝴蝶，朝深藍的夜空翩翩飛去。大廈忽然變成了一個漆黑的龐然大物。

　　當我還在被遠處妙不可言的優(yōu)美深深吸引時，忽然窗外起了一陣大風，而我堆放在辦公桌上的病歷竟然全部化作成一只只白紙黑字的活千紙鶴，以優(yōu)美的身姿掠過我的身后，向窗外飛去。

　　我辛苦整理了一天的病歷！全部飛走了！今夜凌晨我不能休息了。

　　新年之后的第二個星期一，春天就來了。

　　在立春飄雪的清晨，我實在不想起床，不想出門。九點鐘起床，打開冰箱，煎了兩顆雞蛋和一片火腿，熱了一瓶牛奶。前些天買的貓食還有很多，不用擔心。但是最近房東的胃口不是很好，精神總是帶有幾分倦怠，像是病了。這使我感到格外不安。

　　果然，在一個寒冷的春夜，房東不知道躲在哪個漆黑的地方過夜避寒。第二天當我醒來，我發(fā)現(xiàn)，號稱有九條命的房東已經(jīng)被凍死了，溫暖的屋子早已變得寒冷異常。而我的感冒癥狀也因此而加重，渾身格外困乏。我強打精神地迅速收拾好行李，打開冰冷的門，離開屋子。

　　最后，我從一個臟兮兮又寒冷堅硬的水泥管里艱難地爬出來，手上擦破了一些皮，冒出紅色的血珠，膝蓋以下的褲子也沾染了許多灰色的泥土，顯得特別狼狽。

　　我艱難地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一些泥土，右手提著綠色行李箱，低頭凝視那個水泥管，表情淡漠。但我好像看見另一個透明的渾身閃著淡藍色光澤的我正一邊坐在臟兮兮而寒冷僵硬的水泥管上哭得傷心欲絕，一邊舉起手臂像個孩子不停地擦掉滾燙又疼痛的淚水，還時不時彎下腰，伸頭看看里面已經(jīng)被凍僵了的房東和我昨夜還住在里面睡覺的溫暖的房子。

　　初春的天氣依舊留著冬天的軌跡。尤其是當寒潮南下的日子。

　　我需要趕快找到新的房東，否則，我會被活活凍死在街頭。

　　我走在黎明冰冷的公路上，投下一片沼澤般的影子，飄在身后。天亮時我在河濱公園，找到了一個新房東，一只毛發(fā)足夠深厚的藍色流浪貓。屋子內(nèi)結(jié)構是一房一衛(wèi)一廳，臥室里有一張靠墻的木床，鋪著干凈柔軟的灰藍色被子和同樣藍色的床墊，前面鋪著一條墨藍色的地毯。地毯上放著一個長方體的朱褐色木桌，桌上放著一個圓柱形的玻璃杯子和插著干玫瑰的墨綠色透明酒瓶狀的花瓶。地毯一直延伸到電視墻下面的長收納柜，柜子的右邊放著一盆渾圓玻璃的虎尾蘭，墻上掛了很多個相框，相框里是房東各種深情優(yōu)雅又憂郁的照片。收納木柜上從右到左依次是小魚缸，電視，一沓時尚雜志。一臺空調(diào)釘掛在單人床的上方，一個小小的棕色床頭柜上放著錢包和幾份巴赫的樂譜。浴室有個長方形浴缸。客廳依舊是木地板，沙發(fā)，電視，地毯，木桌，玻璃窗。

　　我立刻住了進去。因為外面實在太冷，凍得我?guī)缀跻ブX了。一進屋，我立刻打開暖氣取暖。

　　雖然住處有著落了。然而，我的心底卻實在受夠了這種流浪的不穩(wěn)定的生活。我真的討厭極了。真的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我崩潰地站在窗口，注視那個異常冰冷而高大的世界。

　　果不其然，我發(fā)了高燒。但這不會影響我去醫(yī)院上班的安排。兩個小時后，我準時出現(xiàn)在神經(jīng)內(nèi)科的早交班會上。

　　2月底，寒潮反復來襲。有時，我憂心忡忡地站在窗邊。窗外的雨聲特別大，溫度一直處于極低溫的狀態(tài)，像要把人的手指凍得如石膏般碎裂成塊。雖然貓咪公寓的暖氣開得很足，但是我的內(nèi)心卻十分的憂懼與悲哀。一旦房東被寒潮凍死，我便要立刻站到玻璃窗外的極寒世界。

　　我的心情實在不安。那種奇怪的黑暗的蟲子飛來很多只，紛紛趴在我的窗戶上。我不敢開窗讓它們進來。我害怕那種伸手不見的黑暗。

　　我這樣的在南部的城市間流浪，常常驚恐地從床上一躍而醒。那些時刻，我總是迷惘地環(huán)顧四周，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

　　我居住在這樣的公寓，聽見春天下雨的聲音，一個星期綿綿無期，使人犯困，心情低落。孤獨有時又使我感到害怕，而我也常想借助死亡結(jié)束這種幢幢暗影般的恐懼。然而死亡又以另一種絕勝的恐懼壓倒它，我只能掙扎，忍耐，逃離。

　　兩周過后的一個清晨，下著大雨，溫度已經(jīng)跌近零值，北邊的風似乎能將寒冷尖銳地扎入身體內(nèi)。查完房，我忽然注意起科里窗前的一棵水杉。窗前的這棵水杉，分散地長著灰綠色的針葉，伸展著黑色而細長的優(yōu)雅的枝干。靜止的它似乎嚴肅地提醒我，我并未從前些日子的養(yǎng)花中得到真正的改善。我仍然深深地陷在黑色的情緒困擾中。

　　前些日子，我迷上去花店試買不同種類的鮮花。我企圖能從鮮花中獲取一些安慰和快樂。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被一個住院醫(yī)師桌上的鮮花打動了。

　　寒風吹過，纖細的針葉輕輕的溫柔地搖曳。細長黑色的枝干在迷蒙春日中搖動的身影看上去十分優(yōu)美，像個憂傷的16歲少年。只是三號樓要拆了，不知道這棵美麗的水杉是否也會被砍掉。我擔憂地想。

　　有天上午，我在家休息。明媚涼爽的春日清晨，令人印象深刻。從凌晨五點四十分到上午九點，我一直坐在臥室的書桌上悶頭查看文獻。我看了看左手邊的手機，然后關掉桌上的燈，拉起貓皮，打開窗戶給屋子換氣，卻發(fā)現(xiàn)房東跑到醫(yī)院了。

　　它爬到這棵杉樹上蜷縮著曬九點鐘的太陽。春天的松樹，整棵樹的枝頭綴滿紫紅色的新芽。透過窗，逆著光，我看見新芽閃耀出紅寶石的光澤。心底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可怕的想法，像是淌了滿樹枝的血滴子。在琥珀色的春光中纖纖而動的蒼翠的杉針恍如隔世凝固的幽靜時光，優(yōu)美而哀傷。窗下是我的辦公室，我能看見我的同事正端坐在電腦前對病人問診。

　　我喜歡四月這個月份，不僅是因為之后便是綠色的夏天，而且這個季節(jié)，陽光不再那么虛弱，風也變得溫柔，嬌嫩奪目的鮮花和柔軟新綠的葉子生得熱鬧，一切顯得生機勃勃。清明節(jié)的春卷更讓我感受到春天的友好氣息。

　　這天凌晨一點，我還在看文獻，屋外仍舊滴著雨水，房東好像也已經(jīng)找到一個避雨的地方，閉眼休息了。一個半小時后，我聽見了滂沱的大雨。我打開窗戶，才發(fā)現(xiàn)房東正蜷身在一處灰瓦屋檐下避雨。每年清明節(jié)都會下雨，“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我不得不嘆服文學的力量，能夠?qū)⒁磺Ф嗄昵澳且惶斓挠洃浺恢北Ａ糁两瘛?p>　　每年這天，我的故鄉(xiāng)習慣吃春卷。用蟬翼般韌性十足的薄餅卷起豆芽，荷蘭豆，海苔絲，胡蘿卜，豆腐干，豬肉，然后大口大口地咬著吃?？墒牵壕頃屛腋械焦陋?。

　　天亮了。

　　上午一直下著密集的細雨。我躺在床上一直睡到八點，聽見窗外傳來的春雨聲，房東一直在雨中走動。它在天臺上寂寞得要命，在陰雨天的寒風里，移動著柔軟的腳掌，來來去去。也許，它有心事了。我抱著溫暖的被子，舒服地窩在床上聽密集舒服的雨聲和喧鬧冰冷的車聲。

　　起床后，我穿好衣服，走到客廳的玻璃窗前，凝視著安靜的雨世。九點，出門來，喂了房東吃貓食，然后再回屋去，我也吃完稀飯配雞蛋的早餐。打開電腦，查半小時的文獻。十點，房東經(jīng)過一處野花叢，我拿剪刀在窗口剪了一束花，五顏六色的剛開的鮮花，拿剪刀修剪干凈，然后插在客廳的花瓶里。十點半，看南華早報的英文新聞。十一點，雨還在下。十二點，準備春筍燉牛肉湯和豌豆火腿炒飯的午餐。下午一點，午睡。下午兩點到五點，拿出《神經(jīng)內(nèi)科學》制作實習生的講課課件。晚上六點，天色逐漸變黑。夜色溫柔地傾塌下人間，而人間隨即點亮明亮光芒的燈火。

　　我在第二天的晨曦中醒來，望著天邊淺藍色的安靜天空，想起凌晨一點被暗蟲撞到產(chǎn)生的黑暗籠罩了一整個凌晨，我發(fā)覺天亮的感覺真好。我真的恨透了被黑暗完全罩住的感覺。我能怎樣呢？

　　上周的春夜，我正在客廳枯坐之際，一場小雨小聲的飄落，雨風斜吹，濕氣迷蒙。雨夜的燈光看上去令人迷醉困倦。我在夜里做了一個濃黑的噩夢。清曉打開窗，卻撞見一片勃然的勝春景色，倍感驚喜。滿含濕氣的清晨，窗檐上房東的毛發(fā)也沾濕了露水，被風捋成一束一束，像秋日田地上捆扎起來的稻草堆。

　　四月最后一個周六，我看著外面下個不停的雨景，然后低頭潛心看《神經(jīng)內(nèi)科學》。中午吃過午飯，透過天窗，意外看見房東正在享受兩個高中生的撫摸和逗弄。我立刻拉緊了房東的貓皮，免得泄露秘密。

　　這幾個月以來，我一直帶著期待初夏的心情蟄伏在濕冷的春季。春天濕黏的空氣像惹人討厭的憂郁粘附、滲透進全身皮膚，臉上，腿上，脖子上，甚至滲透進衣服覆蓋住的身體皮膚。

　　周日值完四月最后一個夜班。周一上午九點，陰郁的天空灑著細膩的雨絲。我從醫(yī)院電梯出來，快步走進一家西餐廳，點了一份菠菜吞拿魚意粉，一份豬扒包和炸薯條。途中經(jīng)過的中式商店讓我著實感到貧窮，單調(diào)和孤獨。我回憶起奧爾罕的伊斯坦布爾，那條他常在夜里獨自去散步的后街，那里的破敗令他感到貧窮又孤獨，像當時的他。

　　回到公寓，窗外依舊下著低沉的春雨，像沉默的淚水。

　　醫(yī)生對我而言，是一個孤獨而有安全感的角色，我喜歡孤獨，喜歡安全感。

　　夏季

　　有時，我會想，不如就讓我結(jié)束在夏風涌起、暗綠色的哀傷的黃昏吧。

　　初夏，一些夏季的花迫不及待開在濕熱的空氣中，在瓦藍的天空下格外緋紅和迷醉。春末初夏的鮮花開得頹靡，泛濫成海，房東喜歡躺在或者坐在樹底花叢下瞇著眼睛看頭頂嬌艷的花。時不時地，溫涼的風將幾瓣落花吹進屋內(nèi)。坦誠地說，我更喜歡夏季蓊郁清涼的綠葉。綠色的季節(jié)終于來了。

　　周二值班，中午我在值班室迅速扒了幾口飯，然后沖出住院大樓，跑到門診樓七層天臺。在那里溜達的房東要餓壞了，我看到它蜷成一團，藏在長春花叢底下納涼，用可怕的眼神看著坐在對面十四層辦公室的我。我得趕快跑去喂它吃午飯，然后回到值班室睡午覺。我今天實在太累了。

　　下午，雷聲大作，閃電像生長于天空之上的喬木的根系在烏黑的天空中閃光逼現(xiàn)。頃刻間，玻璃珠般大小的雨點便砸下午后寧靜的城市。雨勢異常兇猛?？剖掖斑吷暇G色的薰衣草被刮進來的雨水濡濕半邊的綠葉叢。打雷時，我的膽子仿佛只有咖啡豆那么小顆。

　　凌晨沒有入院的病人，其他病人情況也都相對穩(wěn)定，全都關燈休息了，科室萬籟俱寂，幽靜得像蜻蜓的森林。我獨自站在十四樓的窗口，凝視窗外的世界。今晚，月光下的城市森林，銀色清幽，細膩的深深的打動我孤獨而一直顛沛流離的靈魂。昏黃的長長的公路，頭頂是一望無際的湖藍色天空。夏季晴朗的夜空是一個令人心中會飛出快樂的地方。

　　我站在值班室的窗前，愜意地享受夜里清涼的風。拂曉四點，城市剎那間發(fā)出無數(shù)聲玻璃爆裂的尖銳而清脆的聲音，我抬頭望去，看見所有建筑的窗玻璃紛紛破碎而化作無數(shù)只綠色的大鳥，離開建筑，向城市的天邊飛去。

　　這是城市慶祝夏季到來的方式嗎？

　　失眠的我看了整整一夜的文獻，藏青天色的城市偶爾傳出幾聲悅耳靈動的鳥語，更似鳥兒的夢囈。黎明五點，天色微明。清晨七點，絢爛寧靜的晨光一下浸透了天色，使淺藍色的天空顯得更加深藍。我下樓到南湖路買了一罐咖啡和一盒蟹黃灌湯包?？Х扰錅?，中西結(jié)合，治療徹夜未眠的“傷”。

　　夏季的第一場臺風上岸了。

　　這座城市的夏季也叫臺風季。每年會有兩場以上的臺風光顧這里。奇怪的是，臺風似乎總在夜里登陸。臺風夜，房東倒是一只勇敢的貓咪，它在狂風暴雨中的城市公路上發(fā)了瘋一般興奮的奔跑，簡直不要命了。備受感動的我也打開搖滾音樂，興奮而放肆地在地板上又跳又唱。而感覺到音樂的房東立刻更加瘋狂與興奮地跟著我唱：“喵！”

　　在如此危險的夜里，我們完全忘記了危險和死亡，在狂風暴雨中放肆地快樂。打開窗吹風，我真的好想做那自由的無限放肆的風，不要做這種沒有自由、沒有樂趣的生物。

　　旦日天亮，臺風過境了，天空恢復一大片的瓦藍，城市恢復一種臺風過境后的極其獨特的死寂。瘋玩了一夜的我和房東疲倦到了極點，沉沉地倒下睡著，一直到黃昏才醒來。房東趴在一棵玉蘭樹上睡著了，吹進屋里的風飽含濃郁的玉蘭花香。

　　在仲夏夜的晚上，我獨自裹著毯子窩在貓咪公寓的客廳沙發(fā)上看電視。我開足了冷氣，關掉所有窗戶，讓屋里充滿冰涼的空氣。我打開筆記本，邊聽電視機的聲音邊看我手寫的旅行計劃。

　　這個夏天，我湊足了五天假期，計劃一場關于盛夏森林的旅行。我早早收拾好行李，等待這次假期的到來。

　　我和房東達成共識：一起去越南的西貢旅行。我們約定它不能走臟兮兮的路線，而我不能讓它餓著肚子去吃路邊臟兮兮的東西。于是，不管白天夜里，它始終一路向南地拼命奔跑。天知道，它經(jīng)過的都是一些什么路。我根本想不到人間還有這些路。

　　第二天夜里，房東終于跑到了旅行目的地。它穿行在西貢翡翠般的森林，蓊蓊郁郁，潮濕清新的空氣，冰涼的林風，一片漆黑，清脆明亮的蟲鳴聲中夾雜著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偶爾幾只螢火蟲輕盈飛舞地打著“燈籠”飛過，有一只停留在客廳的天窗上，我關掉燈，身處在被暗綠色的熒光整個照亮的客廳。不可思議的幻境。

　　西貢的森林使我想起在城市的某一晚。我們在濃黑的森林中迷路，我陷入深深的絕望，然后恐懼地，虔誠地，無助地不知道應該躲在哪里。房東也嚇壞了，亮著兩顆警覺的綠眼睛，全身的毛堅硬地直立著，四個爪子牢牢地抓地，時刻準備躲避敵人的進攻。

　　如水流般洶涌的風里，森林中似乎埋伏了如四面楚歌般的危險。我深怕房東會像BBC的自然紀錄片中的鏡頭：被黑暗中的某種大型猛獸捕獲，然后活活生吞或者撕裂身體?？蓯旱氖牵以讲辉赶胨?，腦海中的畫面反而更加具體、仔細、連貫了。

　　時間慢得像一條冰凍住的河流以滴水的速度慢慢融化。無論此刻我們多么恐懼，多么痛苦，時間依舊以公正的速度使我離開絕境。清涼的晨風輕輕吹淡黑暗的濃霧，明亮淡藍的晨光重新直射進幽靜青綠的森林，折射出幽靈般的光澤。我流著淚奔向窗前，打開窗戶，用盡力氣呼吸。而房東也快速地跑回喧鬧的市中心。

　　今晚不同，西貢的翡翠森林像某種孤獨的狀態(tài)，整個世界只剩自己，再無它物。

　　森林里彌漫著一股令人愉快的芳香。當客廳墻上的鐘指向凌晨一點時，房東走出森林，來到西貢的城區(qū)。燈火璀璨，夜色清寂。三三兩兩的人群中彌漫著一股令人喜歡的清寂又浮躁的味道。許多游客穿著舒服的背心和齊膝的短褲，自由自在地夾著人字拖鞋，抱著青綠色的椰子滿臉天真而寂寞地走來走去。

　　我在一棵直立幽長的假檳榔樹后的陰影里出門去。我買了許多新鮮的冰凍的熱帶水果和夜市海鮮回去吃。我喜歡吃榴蓮，但是房東很討厭榴蓮，堅決不肯讓我?guī)нM屋里。我因為在水果店喝了一杯越南咖啡，夜里格外清醒。而房東本來就是夜貓子。我們逛了一整夜西貢的夜市，我喜歡熱鬧散去后的冷清城市，因為此時此刻，所有人更像滾燙的靈魂。

　　在西貢的街頭，可以喝到各種清甜的冰凍飲料，我喜歡冰凍咖啡，冰凍木瓜汁，冰凍椰子汁，冰凍甘蔗汁。在旅行的早晨，我格外喜歡冰凍椰子汁。尤其當窗外出現(xiàn)霧氣彌漫的青綠色熱帶椰林，充滿神秘而熱情的森林氣質(zhì)，仿佛會將人的魂魄攝走。

　　白天，天氣非常炎熱，海風又十分涼爽。房東躲在海邊的樹影下看了一會海灘上熱鬧的人群，然后向岸上走去。昨夜瘋玩了一夜的我累壞了，躲在清涼的公寓里透過窗戶，欣賞了一個上午的西貢的街頭風景，很多地方充滿舊時法式殖民地的色彩。中午我關緊窗戶，開足冷氣，抱著被子，呼呼大睡起來。

　　西貢的陽光格外清澈，將公寓照得透亮，使人感受到熱帶夏季獨有的晴美。

　　當我滿足地醒來，璀璨的星辰已經(jīng)落滿空曠的夜空。房東已經(jīng)在飛奔回來的路上。越過邊境，穿過千山萬水，在第五天夜里，終于回到我工作的城市。

　　回來第三天，我被同事傳染了流感。醫(yī)院莫名其妙刮起一場流感風。許多同事紛紛被傳染了，而我也沒逃過。在科室時，我的頭痛像兇惡的海水一浪一浪灌進雙耳，進入頭顱回蕩，沉重的身體像水稻田的水泥癱軟。下了班，忍著劇烈的頭痛，憔悴地倚靠在一棵影樹上，一只突然死掉的黑色的蟬砸在我的頭頂上，把我驚嚇出一身冷汗。喂完房東，開門回家，直直倒在床上，我兩眼充滿恐懼地凝視著空氣。病痛會往人狹小如玻璃試管的世界傾倒?jié)M液狀的恐懼和悲傷，平時我自信滿滿地幫助病人消除恐懼和無助。此刻，我失卻了白日在醫(yī)院的驕傲與從容。我厭惡黃昏空氣中彌漫的凄涼，羞恥地渴望被人擁抱和安撫，渴望一碗可口的稀飯和一盤青綠的蕹菜，渴望在地球悠然的旋轉(zhuǎn)中沉睡過去?？释糇☆^頂那個跳得劇烈的像小丑的痛。

　　流感的嚴重癥狀持續(xù)了一個星期，直到第三個星期才逐漸恢復往日的感覺。如同身體這塊大陸被臺風肆虐，第三周才平安過境，留下滿身的荒涼與疲憊的事后感。

　　周末，我在被窩里聽見清晨的雨聲，格外安慰心房的聲音。過了這個夏天，我心底里那片青綠色的稻田便可以不種了。從我14歲起，我的心底便奇妙地出現(xiàn)一畝稻田，每年夏天和冬天都要播種。

　　我要整地，育苗，插秧，除草除蟲（有很多討厭的福壽螺），施肥，灌水，排水，收成。

　　辛苦收成以后，我不知道那些晾曬在田地里的稻谷都被送到哪里去。只知道每年我都要用一個意識中的自己在那畝神秘的稻田上孤獨地耕種。那是屬于我的孤獨稻田，我的孤獨的秘密。無人知曉，無人能懂。

　　夏末的某一天，房東被一輛隔壁醫(yī)院的救護車撞死了。那天，我看著它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大量的人群從它的身邊冷漠地經(jīng)過。已經(jīng)救不活了。我得找新房子了。

　　秋季

　　初秋的天色在六點末慢慢暗褐下來，凄楚也在空氣中如湖水般彌漫開。

　　這個季節(jié)，我找到一個毛發(fā)黑色的房東。公寓風格是英倫田園風，兩房一廳。花色秀麗的窗簾，花卉圖案紛繁，碎花，條紋元素遍布整個公寓。松木家具釋放出森林的香味。在落葉的季節(jié)，我喜歡有森林味道的實木地板，穿著襪子或者光腳踩在上面，腳心不會太冷。它的客廳里有一個長方形的黑色的皮沙發(fā)。

　　偶爾我有在客廳沙發(fā)睡到天亮的愛好。我盯著天亮，淺藍的光線一縷一縷的沒有痕跡地沖散客廳黑色而寂靜的夜。

　　房租依然是每天喂房東吃一點寵物店的貓食。幸虧有貓咪公寓，外面物價一直在漲價。醫(yī)院樓下的酸奶去年才五塊，今年卻已經(jīng)逼近八塊。物價簡直就像某種只會長胖而不會變瘦的怪物。

　　有時候，我用手支撐腦袋發(fā)著呆思考，也許是小時候，我在秋天拿水瓶灌毀了太多蟋蟀的家，長大以后才輪到我忍受這般流離的苦難。

　　深夜，我洗完澡，正舒服地窩在客廳沙發(fā)上看香港翡翠臺的一檔來自英國的關于如何保護口腔的公益醫(yī)學紀錄片。卻聽見窗外的公路上傳來一起撞車的事故聲。劇烈，龐大，突然而尖銳。

　　我立刻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跑到窗前查看情況。房東也正驚愕地站在街的對面小心翼翼地看著這起人為的交通事故。

　　兩輛小車相撞，車體已經(jīng)完全撞成一堆扭曲的廢鐵。

　　當我急忙換好衣服，準備出門到街上幫忙救人時，透過窗，我看見今晚在醫(yī)院急診科值班的同事已經(jīng)迅速到達現(xiàn)場。原來，事故地點離醫(yī)院并不遠。

　　兩個司機渾身是血，有失血性休克的征象，被醫(yī)務人員抬到擔架上抬走。留下交警處理混亂猙獰的現(xiàn)場。然后，房東也離開了現(xiàn)場，到別的地方繼續(xù)夜游。離開窗邊的我走進鋪著六邊形朱紅色地磚的廚房，從冰箱里拿出一盒橙汁倒了一杯喝，又拿出幾塊餅干孤獨惆悵地吃著。

　　城市北邊的安福路有一家神秘的咖啡館。進店的客人慵懶地走進一家咖啡店，同泡溫泉一樣，脫了衣服，換上浴袍，變小身體至10公分。然后舒服的一整只泡在一杯熱咖啡里，泡一個下午。

　　因此，進到店里，會看見七張長方形的實木褐綠色長桌，上面三三兩兩或孤立地放著幾個冒著熱氣的陶瓷咖啡杯，許多小人兒愜意地昏睡般的陶醉在美妙的咖啡里。

　　咖啡店里時常放一些年代久遠的小調(diào)音樂，幽靜，舒適。

　　我去過三次。每次我都拒絕放糖，但是讓店員加了很多鮮奶。

　　安福路因此成為城市青年們心照不宣的那條神秘街道。除此之外，還有一條大家避而不談的永康路。那條路自從躺了一個身形巨大、淺藍色晨光般透明的憂郁的自由的少年，開始變得白天頹廢，晚上喧囂。無法遏制的頹廢，無法停息的喧囂。

　　今年的秋季就快飛走了。而我依然會常常撞見那種帶來黑暗的蟲子，依然時常連累整條街的商店分裂在空中懸浮。

　　時間越來越接近歲末。而我也越來越控制不住我的胡思亂想?；谶@樣的恐懼，我不得不在新年到來的時刻，當流星經(jīng)過住院部大樓上空的時候，虔誠地低下頭許下平安的愿望。我不再希望心想事成?，F(xiàn)在，我害怕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