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從校門口小書店帶回來一套新的熱門小說,是穿越題材的。老翟癡迷此書,幾乎廢寢忘食。這天午飯后,張振安回到宿舍,打算上床小憩片刻。老翟抱著小說書,占據(jù)他的床鋪,怎么轟也不肯離開,還繪聲繪色地誦讀書中某些賣皮肉的內(nèi)容。他束手無策,只得忍氣吞聲,揣好證件,將原計劃提前,上校門口拿取包裹領取單。走在路上,他心里依然有些生氣,越想越覺得可笑,“糙人看破書,天生狗狐朋!還時空穿越呢,怎么沒人把那個混蛋丟到侏羅紀去?要是時光能夠倒流,恐怕人類早就滅亡!人類一直貼著自私與傲慢的標簽,最終結(jié)局必然走向敗亡。未來人在時空間來回穿梭,攜帶不可救藥的病毒,或者破壞力極大的武器,可怕的終結(jié)必然會提前上演??墒乾F(xiàn)實呢?有史幾千年來,大家不都活得好好的!沒有神奇與浩劫,只有自欺欺人。相比起來,我寧可相信蟲洞理論是完美無缺的!”
傳達室看門的是個胖老頭兒,說話與動作都出奇緩慢。老頭兒在桌上翻尋好一陣子,這才找出他的包裹領取單。從傳達室出來,他翻看郵局的單據(jù),心中蠢蠢欲動起來。郵局離學校還有一段距離,他打算向老易借用新買的二手車。他大步回到宿舍,進門后發(fā)現(xiàn)氣氛不大對勁。老易獨坐在舍友們湊錢買的電腦前,冷著滿是痘坑的瘦長臉,鼠標拍得直響。老易開口便問他是不是亂裝東西了。他伸著腦袋望了望,說電腦昨晚不還好的么。他見宿舍長正用超級兔子整理硬盤,提醒說電腦有可能是中毒了,引例最近學校計算機中心電腦集體中毒事件,整個屏幕都是女鬼臉,還有詭異的笑聲呢。老易說那個病毒我知道,進程我看過了,沒那個東西,這個我比你懂,又揚聲說電腦硬盤空間不多了,破電影破游戲我都刪了啊。老潘聞言從床上跳下來,說想要給他幾張圖片建個文件夾。老翟原本躺在舍友床頭假寐,小說書蓋在肚皮上,聞聲也連忙挺坐起來,說老潘別瞎雞毛搞,我那幾個游戲不要刪。老易說你那少兒不宜少玩,多干點正經(jīng)事。老翟說也不是我一個人玩,他們都玩了啊。老易說他們還知道死活,你看到狗吃屎都要湊上去舔兩口。舍友大劉提著水瓶回來,大著嗓門說騾子又吃食去啦。大劉長著一張標準的國字臉,夾戴小框銀邊眼鏡,說話時喜歡翹歪嘴唇,經(jīng)常故意拖長嗓音,像在唱戲一般。眼鏡男拍打老易的肩膀,問Delphi裝得怎樣了。老易說你把winme盤找來,我看系統(tǒng)要重搞。大劉作了斂衽禮,說奴家知道啦。
張振安向宿舍長提出借車,卻吃了閉門羹。老易說一會兒要上軍人俱樂部。張振安轉(zhuǎn)問大劉借車。大劉說我那破車你也敢惦記,我跟老易要組團啊。老潘趴住床沿做俯臥撐,說你怎么不找哥哥我。張振安說你下午不去騎行了。老潘說今個兒約不到人,你騎去隨便搞,哥哥先睡個美容覺,不耽誤我上健身館就行。
在宿舍樓下自行車停放處,張振安在車堆里找到老潘的藍色自行車。他騎上漂亮的變速車,快要離開南門口,前方出現(xiàn)了熟人。這是一高一矮兩個女生。高個子披散一頭長發(fā),身材高挑秀挺,裹著白色連體羽絨服。矮個子頭發(fā)不長,歪扎在腦后,身型小巧玲瓏,上身穿著紫色棉襖,下身是牛仔褲。高個子女生正是團支書趙穎青,矮個子為班里另一女生,名叫王媛,平日里文靜少言。在他路過女生身邊時,趙穎青突然伸手拉拽同伴,王媛腳下一個趔趄,跌坐在地上。礙于禮數(shù),他剎車停了下來。趙穎青責怪說你這人怎么騎車的。張振安心想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攤了攤手,打算離開是非之地。趙穎青卻將他攔住,說你撞了人想跑呀。王媛不大好意思,壓著嗓音說我沒事。趙穎青說別怕我有呢,我們不能向惡勢力低頭呀。張振安暗忖這女人不好對付,不愿再糾纏下去,說沒事我就先走了。趙穎青說誰告訴你沒事的,你想肇事逃逸呀。張振安說趙書記你要怎么辦吧。趙穎青說你這態(tài)度很有問題,應該是你打算怎么辦。張振安有些來火兒,說你的意思是我要賠償唄。王媛擺手表示不需要。趙穎青斜眼打量男生,說你打算認栽了呀,哼了一聲,又說我看你態(tài)度還算不壞,我們宰相肚里能撐船,就勉為其難饒了你吧。張振安忍住不快,更不多話,便要蹬車離開。趙穎青說你急什么,等等的。張振安心想這還沒完沒了了,問趙書記還有什么指示。趙穎青問你上哪去的。張振安稍作猶豫,通報了自己的行程。王媛說好巧啊,我們也要去的。趙穎青說這車怎么像老潘的。張振安說我也沒說車是我的。趙穎青說媛媛你先回去吧。王媛訝然說我們不是打車去嗎。趙穎青說天上掉下個免費勞動力,跟錢有仇呀。
張振安搞不懂這怪女生的心思,明明上一秒還在對他發(fā)泄不滿,下一秒?yún)s態(tài)度強硬地坐上他的自行車。這讓他既無奈又緊張,渾身不自在。自行車離開校園,向西轉(zhuǎn)上小街。這條小街橫在校園內(nèi)門與正門之間,不寬也不長,卻非常熱鬧,商店、書店、錄像廳、飯店、居民樓、雜貨店、網(wǎng)吧都有,路口處還有個超市及小菜場。趙穎青不知想到了什么,“撲哧”地笑了一聲。接著,她輕聲哼唱流行歌曲。一章未了,她又突然閉嘴不唱了。張振安問你怎么不唱了。趙穎青反問你覺得怎么樣。張振安說沒想到你還會唱歌。趙穎青說世界那么大,你沒想到事情多了,你這人會不會說話。張振安心想這女人真是個刺球,于是決定閉嘴不再說話。
趙穎青卻沒有放過他意思,粗起嗓子問:“你今天上午,那個VC的課,為什么不去?”
仿佛被人揭開了遮丑的衣服,他心里一陣發(fā)慌,“對……對不起,睡過頭了!”事實上,他與李胖昨晚心血來潮,包夜上網(wǎng),夜里只睡了兩三個小時,早上回宿舍又補睡一個上午,直到中午才起床。
“別認為我什么都不知道!”趙穎青說,“要扣分的,你還知道啊?”
“下次一定注意,少看書,早點睡覺?!?p> “懸梁刺股,裝個好學生?”趙穎青提高了聲量,“你是不是也干壞事去了?”
“真的,昨晚看得太晚了,穿越題材,奇幻小說。怎么說呢?劇情真的...很吸引人,跌宕起伏,簡直...Perfect,”他在腦海中搜索舍友說過的話,“我很少包夜的,”這算是個實話。
趙穎青哼哼了兩聲,顯然并未采信男生的說辭,不過她沒有深究下去,而是提出一個新話題,“我聽說,你跟文安關系挺好的?”
“一般吧,也不是特別熟?!?p> “這個人,真有趣!”女生又哼哼了兩聲,她似乎喜歡用這個動作來表達情緒,“跟這人打過幾次交道,本來以為不壞。上次,我們在湖南路看到他。我以為大家都是同學,至少不是仇人,是吧?打個招呼也是應該的。你猜這人怎么著?他昂著脖子就過去了,真是奇葩!他這人是不是一直這么狂妄自大,自以為是?”
“我以為你們兩個比較熟?!?p> “我跟他?別搞笑了!”趙穎青猛地挺直腰身,惹得自行車一陣晃動,“有心離高尚的文人氣息近一些,陶冶世俗的腐臭細胞,有些人所謂才子,恃才傲物呀!”
“都是別人笑話我們,我也老吃這個虧!”他抓緊了車把,“我認為吧,生活沒有高尚與低俗的分別,只有所謂道德家們才會這么想,去人為定義三六九等?!?p> “你是在取笑我嗎?”
“當然不是!”張振安思索該說些什么,“可以這樣理解,人生就像演滑稽戲,每個人都是主角,不管演的是什么,演得怎么樣,總歸都是喜劇,具有其觀賞價值與意義?!?p> “我不喜歡泛化而空洞的價值觀,什么虛無主義,什么悲觀主義,都是無病呻吟,都是陳詞濫調(diào)!每個人都有社會位置,活得體面一些,從容一些,那就算不枉此生。不過呢,哲學不是一無是處,我嘗試讀過一些,就是不太看得懂。”
“純粹的哲學...嗯...那些書籍很枯燥,需要靜下心來品讀,由淺入深。我相信,如果達成某種高度,可以嘗試改造人性規(guī)則。這就像攀登珠峰。我們平常人習慣待在山腳下,仰望山尖的風景,文安卻是另類,他已經(jīng)在登山的路上。”
“他有那么厲害?”趙穎青說,“真正厲害的人應該都很謙虛。你確定他不是個假李逵?”
“文安這個人,怎么說呢?其實性格挺好的,”他猛然想到自己應該還在生朋友的氣,“你說文安不好相處,在我們男生看來,你才是那個人。”
女生顯得很意外,“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別人都說你不愛跟男生說話,不拿正眼看人,態(tài)度也不大好。”
“你聽誰說的?胡說八道!我跟很多男生,你們老姜還有老潘他們,關系都很鐵的呀!”女生輕咳一聲,“我這人呢,性子比較直,愛憎分明。我不愛跟某人打交道,我就不想跟他說廢話,多講一句都得氣死腦細胞。有些人,真的很差勁,很差勁!”
自行車穿過小街,即將匯入城市主干道。馬路邊上站著一位交警,看到駛來的自行車,表情與姿態(tài)都有所變化。張振安猛然一驚,心知要壞事了。他沒有選擇掉頭逃跑,硬著頭皮貼靠上去。那交警伸手叫停自行車,掏出了小本本,說你知道現(xiàn)在不準帶人嗎。他搖頭表示不清楚。交警要求掏出身份證。他謊稱沒帶身份證,只將學生證遞過去。交警看了看學生證,說大學生更應該熟知交通法規(guī)。趙穎青堵上前來,嬌起嗓子,自稱初犯,央請放過一馬。那交警不為所動,猶自寫單子。趙穎青變了臉色,說站個馬路很了不起呀。他忙將女生擋在身后,表示認罪認罰。交警說小情侶想要浪漫,不一定非要騎車上路。趙穎青聞言紅了臉兒。他解釋兩人只是同學關系。警察轉(zhuǎn)向趙穎青索要身份證。趙穎青從小挎包里掏出錢包,身份證取到一半,說我們沒錢怎么辦。交警說沒錢回去拿,自行車先扣這兒。趙穎青一聽眉毛都豎了起來,說你不就想要錢嗎,抽出一張大鈔,連同身份證一起扔在地上。交警說小姑娘人不大,脾氣不小呢。張振安連忙道歉。交警到底還是開出了罰單。兩人到附近銀行交納罰款,贖回自行車。張振安不敢再騎,只得手推步行。趙穎青一臉悶悶不樂。他看在眼里,再次表達歉意。趙穎青說你這人是不是只會道歉啊。他說人家交警歲數(shù)也不大,你不應該叫人家叔叔。女生瞪眼說你到底會不會說話。張振安說我就是想開導你,不要太往心里去。趙穎青說本小姐還需要你開導呀,你以為你是誰呀,我就是故意的,你以前叫我阿姨,我也沒取笑你呀。
兩人來到郵局,各自填單領取包裹。趙穎青領到一只較為扁平的大號紙箱。張振安的包裹要小得多,方形小紙盒子可以輕松拿在手里,被透明膠帶纏得嚴嚴實實。趙穎青斜著冷眼,說你不是沒帶身份證嘛。張振安尷尬地笑了一笑。女生又問誰給你寄這么小氣的包裹。張振安告訴她是網(wǎng)友送的。趙穎青顯得很感興趣,問男的女的。張振安心想你這不是明知故問,找男網(wǎng)友我不是有病么。趙穎青也明白了,攛掇說打開看看呢。張振安說我也沒要看你的東西。趙穎青說我是家里寄來的衣服,不信我拆給你看。張振安見女生一副誓不罷休的樣子,暗想生日禮物也沒什么見不得人,于是當即開拆包裹。他揭開透明膠帶,打開外層紙包,從里面掏出一只柔滑的青布小口袋,按摸形狀,里面裝的應是一件方正物件,袋口卻被絲線密密地縫住了。他告訴女生說你看拆不了啦。趙穎青說我有呀,從小包里翻出指甲剪,主動塞到男生手里。他只得用指甲剪細細剪開袋口,從中掏出一方花花綠綠的紙盒子,再打開這只紙盒,抽出一只扎著粉色綢帶的圓形玻璃小罐,里面填滿五顏六色的幸運星。一紙書簽被帶了出來,掉在地上。趙穎青撿起書簽,正反看過,見男生猶在端詳玻璃罐,說感動壞了吧。他心里確是很感動,辯解說我數(shù)數(shù)有幾種顏色,將女生遞還的書簽接在手里。書簽正反面都有文字,是娜娜的筆跡。書簽正面寫道:“與你共度的時光,總是最美麗的回憶。不管我們的距離多遠,想念的心情永遠不變?!狈疵鎸懼骸笆鬃#荷湛鞓罚∷湍闳倭孱w幸運星,同時送上我真摯的祝福,愿長大一歲的你在新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里,每天都能好運常伴,開心快樂。娜娜?!睆堈癜部赐赀@紙書簽,將它與玻璃罐子一起放回紙盒,重新裝進青布袋子。趙穎青問真是網(wǎng)友啊。張振安說我們是筆友,認識一年多了。趙穎青作恍然貌,又問你們見過面了。他搖頭說距離太遠了,車票要好幾百呢。趙穎青說網(wǎng)上騙子很多,一看就不是自己扎的。張振安聞言不大高興,說我一個窮學生,她能騙到我什么。趙穎青說我好心提醒你,你跟我拽什么拽。張振安說我就事論事,不要把人心老往壞處想。趙穎青瞪眼說你這人就是幼稚,就是沒勁,到時被人拐走了,還要幫人數(shù)錢呢。
張振安打算幫女生叫個出租車,由他來付錢,畢竟罰款是對方繳的,心里想著兩清的意思。趙穎青卻不同意,將包裹擔住男生車后座,自己用手扶著。兩人推車步行,離開城市主干道,拐入通向校園內(nèi)門的小街。他們再次遇到了那個交警。趙穎青目光兇狠地瞪看交警。那交警冷冰冰地瞥來一眼,便將目光轉(zhuǎn)往別處去了。張振安勸女生不要節(jié)外生枝。趙穎青責問男生干嘛那么怕他。張振安說馬路都是他們家開的,好漢不吃眼前虧。趙穎青說你這人就是沒勁,就是膽小鬼。稍稍遠離路口,趙穎青說走累了,要求坐車。張振安見交警猶在視野內(nèi),提議自行車由女生來騎,他幫著拿東西。趙穎青不同意,說是騎不慣男式車。張振安目示交警還在那兒。趙穎青說你這人怎么跟面團一樣,還能有點男人脾氣啊。張振安說我當然也有脾氣,可能我比較能忍。趙穎青生氣地哼了一聲,甩手離去,包裹摔在地上也不顧不問。張振安撿起包裹,將其擔放車座上,卻難以掌握重心,沒推行幾步遠,連包裹帶車歪倒在地。他頗覺無奈,只得大聲宣告就范。女生這才止步扭身,抿嘴而笑。
張振安重新騎上車,女生抱著包裹坐在后面。交警沒有追上來,沿途也未出現(xiàn)其它意外。自行車拐進校園內(nèi)門,將要穿過主樓通道,趙穎青被一個人叫住了。張振安不認識這男生,趙穎青稱呼對方朱委員。從朱委員口中得知,下午有個會議,而趙穎青顯然是忘掉了。趙穎青匆忙跳下車,轉(zhuǎn)上朱委員的自行車,催促著趕往南樓而去。張振安剛欲離開,一個男生喊停了他。順著指示看過去,他看到車后遺下一只灰色手套,正是趙穎青稍前戴在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