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打完收工
朱秀回到場院，找了處人少的樹蔭站罷。
直到這會，他腦子里依然暈乎乎，一想到主持縣考的將是一位青史留名的“歷史文化名人”，朱秀就難掩激動之情。
微微闔眼，翻找了一下腦子里“兩唐書”所載有關(guān)陳子昂的記錄，朱秀心中不禁生出些疑惑。
按照人物史跡，陳子昂被貶之后，應(yīng)該是去幽州從軍才對呀？
怎么會跑到房州，還做了竹山縣縣尉？
上個月，遼東營州契丹首領(lǐng)李盡忠、孫萬榮起兵反叛，前兩日消息傳到了竹山縣城，稍稍在民間引起了一點波蕩，但很快就被百姓們拋之腦后。
一來嘛，營州實在太遠了，有何消息一來一去倆仨月時間過去，等下次再有新消息傳來，說不定戰(zhàn)事早就結(jié)束了。
二來嘛，如今雖是唐改周，女皇陛下當家，但好在大周繼承的底子足夠厚，對周邊胡夷保持絕對的壓制力，平定區(qū)區(qū)契丹想來不難。
不過朱秀卻是知道，這場叛亂可沒有那么簡單。
李盡忠乃是契丹大賀部襲封的松漠都督，孫萬榮是他的大舅哥，這倆可都是契丹悍將，驍勇善戰(zhàn)。
再加上時任營州都督趙文翙（huì）又是個剛愎自用的蠢貨，年初契丹八部鬧饑荒，契丹人多次求救，趙文翙視若無睹，不賑災(zāi)不說，反而還加大壓榨力度，向契丹貴族索要珍皮藥草，率領(lǐng)周軍大搖大擺地進出契丹地盤耀武揚威，欺侮契丹女子。
趙文翙在營州經(jīng)略多年，不僅沒有改善大周與契丹、奚人等族的關(guān)系，反而愈發(fā)激起遼東胡族對漢人的仇視。
這次趙文翙又想趁火打劫，契丹人不掀桌子造反才怪。
大周的強盛自然是毋庸置疑，但女皇主政，李武內(nèi)斗，朝局不穩(wěn)也是事實，再加上女皇陛下處死了程務(wù)挺、黑齒常之、韋待階等諸多忠臣猛將，大周在軍事上對北方的壓制力受到削弱，李盡忠和孫萬榮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果斷地拉桿子扯旗。
事實也證明，這倆猛人也的確猛，火速攻陷營州殺掉趙文翙，并且還會在下個月，大破周軍二十萬，女皇陛下派出馳援的二十八位大將，妥妥地成了這倆猛人的背景板。
甚至明年，女皇陛下的心腹，大將軍王孝杰也會死在這倆猛人手中。
大周在這場平叛戰(zhàn)事中，可是要吃足苦頭，損兵折將不說，這一戰(zhàn)也暴露了大周在多年的政權(quán)斗爭中，朝局始終動蕩不穩(wěn)，國力受到損耗的弱點，給了四夷胡族覬覦窺伺的機會。
直到明年，女皇陛下緊急征調(diào)謫貶彭澤的狄仁杰，前往魏州擔任刺史抵御契丹大軍兵鋒，也就是在后世河北邯鄲一帶構(gòu)筑防線，同時聽取狄仁杰和姚崇的建議，調(diào)兵遣將，這才在明年七月成功將契丹逼回營州，而直到圣歷三年，公元700年，這場契丹之亂才會徹底平息。
朱秀迅速在腦子里將這場戰(zhàn)事的脈絡(luò)梳理了一遍，按照記載，陳子昂這會應(yīng)該是在幽州，跟隨周軍作戰(zhàn)才是，怎么會出現(xiàn)在竹山縣？
“難道是歷史走向發(fā)生了變化？”
朱秀悚然一驚，他最大的依仗就是熟知歷史軌跡，如果歷史變得和他熟悉的不一樣，那么未來就會出現(xiàn)許多變數(shù)！
朱秀有些心慌，莫非真的是因為自己這只小蝴蝶扇動了翅膀，讓歷史軌跡發(fā)生了偏轉(zhuǎn)？
“啪~”
就在朱秀心慌意亂胡思亂想時，肩頭上被人拍了一下，身后響起一個溫潤聲音：“仁兄~~”
朱秀忙回頭一看，一張白白圓圓的臉正沖著他笑。
朱秀怔了怔，這才認出，這不是茅廁里跟他要紙的那家伙么！
朱秀打量一眼，只見此人個頭和他差不多高，身形微胖，笑起來一團和氣，穿著一身淺藍綢緞圓領(lǐng)袍，戴一頂織錦翹腳幞頭，腳踩一雙黑色翹頭云履，光這一身行頭，沒四五貫錢怕是拿不下來。
“拿白絹擦屁股的奢侈貨，就是有錢吶！”朱秀暗戳戳地在心里鄙夷了一下。
“這位仁兄，在下有一事請教......”少年笑呵呵地，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朱秀見到他手里那張紙，愣了下，接著想到些什么，驚恐地朝后一步跳開：“你把擦屁股的紙都帶出來了？想干什么？離我遠點！”
少年尷尬一笑，忙解釋道：“仁兄勿驚，你贈我的這張紙還沒用過！”
朱秀瞪大眼，捂住口鼻，又朝后逃開幾步，一臉嫌棄地喝叱道：“給你為何不用？你這人真不講衛(wèi)生！”
少年抬手比劃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萬不是仁兄所想那般，在下處理過了...也用清水洗凈......”
朱秀驚詫般睜大眼，猛然間反應(yīng)過來，這家伙剛才用手拍了自己！
朱秀噌噌又往后急退幾步，見那少年跟進，忙抬手喝叱：“你別過來！別靠近我！咦~~你這人好惡心！”
朱秀厭惡地狠狠怒視著他，少年腳步一頓，悲憤又痛心般氣惱道：“仁兄何至于此？你我好歹也曾結(jié)下‘茅廁之誼’！這張紙，便是你我相識的見證！”
“瑪?shù)?！神?jīng)??！”
朱秀暗罵一聲，警惕地瞪著他，語氣稍稍緩和些，“這位兄臺，快要開始點名入場了，有什么事等縣考之后再說可好？贈紙之事不足掛齒，兄臺莫要放在心上，還請回去好好準備，也不要因此事影響了你的考學(xué)成績！”
少年再度露出笑容，一臉欽佩地道：“正所謂‘事雖小，關(guān)乎修身，善雖小，足見心性’，仁兄真可是懷瑾握瑜的仁人君子！仁兄請放心，在下雖不才，區(qū)區(qū)縣考于我而言無甚難度，摘取魁首如探囊取物！”
朱秀翻了翻白眼，不知從哪里跑來這么個中二少年。
“哐哐哐~~”
縣衙大堂前，一陣鑼鼓聲敲響，幾名衙役扯著脖子喊叫起來，招呼考生上前聚攏，點名列隊入場。
朱秀趁機拔腿就跑，那少年“誒”了一聲沒有叫住，頗為遺憾地搖搖頭。
“罷了，能寫出如此書法之人，才學(xué)定然不弱，若果真是那位仁兄的話，考取縣學(xué)不成問題，想來今后還會再遇見的。”
少年小心疊好那張紙，塞進衣襟中貼身藏好，聽見叫到他的名字，應(yīng)了一聲，抖抖袍服從容不迫地站到正中一行隊列里。
考生們被打散分作四隊，分別進入四間敞亮官房內(nèi)，朱秀被分到了丙字房二十八號。
官房內(nèi)早已騰空清掃干凈，擺下數(shù)十張案幾，案幾后有一個薄薄的小墊子。
朱秀跪坐在案幾后暗暗叫苦，不停地扭動屁股，感覺渾身難受，巴不得早點考完走人。
每名考生都領(lǐng)取到一小塊墨錠，開考前留出時間，讓考生將墨研勻。
一名曹官和一名胥吏加上兩名衙役，組成了每間考房的監(jiān)考團隊。
之前為朱秀搜身的那名高胖衙役也在其中，手扶腰刀站在角落處，機警的目光四處掃視。
似乎察覺到朱秀在看他，那高胖衙役目光掃來，大餅?zāi)樕纤菩Ψ切Α?p> 朱秀低下頭繼續(xù)研墨，他總覺得這高胖衙役身上有股子悍氣，和王戮五感覺很像。
一張能夠鋪滿整條案幾的白麻紙發(fā)下，在右側(cè)頂頭處寫上名字籍貫和考房座號。
這年頭，糊名法倒是已經(jīng)出現(xiàn)，可即便在省試中都無法嚴格落實，更別說地方縣考。
直到這會，縣衙曹官才將一塊貼有考試題目的木板豎起，擺在最前頭，讓每一個考生都能瞧清楚。
朱秀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上面只有貼經(jīng)和墨義的題目，詩題倒是還沒出。
“現(xiàn)在開始作答，申時初二刻，加試詩文一首，詩題屆時公布！”
曹官冷冷地說了一句，頓時在考房里引起軒然大波。
朱秀瞄了一眼其間情形，不知情的考生面色陡變，群情洶洶，嘟嘟囔囔地抱怨起這突然公布的加試。
也有不少考生顯然提前知曉內(nèi)情，卻也只能苦笑搖頭，唉聲嘆氣。
“喊叫個什么？若有哪個不愿意考的，現(xiàn)在就可以出去！此乃陳縣尉所作決定，所有詩文都會由陳縣尉親自評鑒！”
曹官厲聲大吼了一句，頓時壓下考房里的嗡嗡嘈雜聲，所有考生只得埋頭乖乖作答，無人再敢起哄。
朱秀也苦笑一聲，不愧是陳拾遺，會玩！
以陳子昂的才名，對考生所作詩文做出的評斷，想來無人會不服。
最起碼在房州，找不到能與陳子昂在才學(xué)上媲美的人物。
朱秀挑選了一根硬毫兔毛小楷筆，這支新筆還是方翠蘭專程給他買的。
蘸了蘸墨汁，朱秀略作沉吟。
貼經(jīng)和墨義再偏門也難不住他，關(guān)鍵是不知道詩題會出什么。
如果詩題偏門的話，他這一項的考分就不會太高，那么貼經(jīng)和墨義就必須答的稍微好些，能保證最后的綜合得分不落于人后。
反正葛立德已經(jīng)放棄了名次要求，只要能考上，朱秀也就心滿意足了。
當即，朱秀提筆開始作答，以一手漂亮的柳體，開啟了他正式踏入考學(xué)生涯的第一步。
為了穩(wěn)妥起見，朱秀沒有刻意答錯貼經(jīng)題，在墨義題上，也認真融匯了《五經(jīng)正義》和《十三經(jīng)清人注疏》上的詮解，洋洋灑灑揮毫而就，將十道墨義題寫的那叫一個花團錦簇。
申時初二刻，詩題準時公布。
朱秀一看就傻眼了。
詩題一點不偏門，相反，是很傳統(tǒng)很正統(tǒng)的“勸學(xué)”題！
以勸學(xué)為題，做詩一首，文體言句字數(shù)不限！
“陳拾遺啊陳拾遺，我還是猜不透你呀！”
朱秀暗暗郁悶，望著自己身前，那張寫的滿當當堪稱完美的答卷，一時間有些無從下筆。
勸學(xué)詩很常見，但要寫好也不簡單。
朱秀肚里存貨很多，不乏一些后世傳世名篇。
可如此一來，他這份答卷未免也太完美太漂亮太驚艷了些。
朱秀時刻牢記低調(diào)、穩(wěn)健的人生座右銘，本著中規(guī)中矩考上縣學(xué)的目的，可不能太過引人矚目。
可惜現(xiàn)在想要修改卷紙已經(jīng)來不及了，朱秀只能硬著頭皮寫完。
“早知就不該將貼經(jīng)和墨義答得太好~~都怪那陳伯玉，玩什么臨場出題嘛......”
朱秀嘀咕抱怨著，若是早早公布詩題，他就能算著分數(shù)，來個壓線過關(guān)，低調(diào)又不失穩(wěn)健地考上縣學(xué)。
“罷了，就寫這一首吧......對不住啦，顏魯公......”
心中有了定計，朱秀筆走龍蛇，在答卷末尾寫下一首勸學(xué)詩。
“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讀書時。黑發(fā)不知勤學(xué)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熬到申時正二刻，考試結(jié)束收卷的鑼鼓聲敲響，朱秀松了口氣，忙不迭地交了卷紙，強忍下半截的酸麻疼痛，一瘸一拐地出了縣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