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時,彼一時。李相先前三番兩次求退,均值朝廷內憂外患時。蜀地初平,陛下便送王學士進政事堂,心意不難揣測?!眲⒕晧褐ぷ訂枺袄蠋熞詾?,正值壯年的李相在學誰?”
宋太初突然不寒而栗,腦子里閃出“趙普”二字。
“無為而治,清心寡欲,一味求穩(wěn),又是兩朝元老,深受先帝隆恩。陛下所出過于年幼,東宮那六位卻不乏身體力強者,古人云: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他日太祖、太宗舊事重演,誰是韓王?”
宋太初半張著嘴,想要打斷劉緯,卻發(fā)不出只言片語。
劉緯字字誅心:“陛下春秋鼎盛,宰臣想要再進一步,不異于天方夜譚,但凡事就怕萬一……屆時,王學士若主中樞,上無后顧之憂,那些個……”
“砰!”宋太初拍案道,“別說了!”
劉緯像只小白兔似的蹦了起來,深揖告罪,“老師息怒,學生肺腑之言確實有些不合時宜?!?p> 宋太初憋著一肚子苦水道:“別說這些瘋話也是你猜的?”
“還真是?!眲⒕曈衷跁苌戏朔?,抽出石康孫來信雙手奉上,“去年年中,朝堂上有股聲音,請皇子晉封?!?p> 宋太初皺眉道:“難道不應該?”
“應該?!眲⒕暤?,“但有些反常,老師不覺得奇怪嗎?這么多奏疏里面,竟然無人請立皇子為太子。”
宋太初不以為然道:“你也說了,陛下春秋鼎盛,皇子尚幼,操之過急?!?p> 劉緯搖頭:“陛下可以留中不發(fā),群臣不言卻是錯!皇子真的不小了,無人請立太子,只能說明宰相失職?!?p> 宋太初愕然抬頭:“兩位相公失職?”
劉緯道:“兩位相公同受先帝隆恩,潛意識里,很可能認為太祖、太宗舊事并無不妥,反正肉爛了在鍋里。這樣的心態(tài)肯定會有所表露,百官才會覺得,冊立太子并非燃眉之急?!?p> 宋太初已經麻木了,沉聲道:“說下去。”
“陛下和太祖、太宗不一樣,以太子位,奉詔登基,正統(tǒng)性不容置疑。建言立儲,并無忌諱,偏偏無人提及。像不像借住在別人家里?誰為主?誰是客?”劉緯又道,“或許……陛下就是感覺到這種情緒,才會一意孤行的送王學士進政事堂,畢竟太祖、太宗輕南重北乃不爭事實。假以時日,朝堂上再不是北人一言堂,也絕了陛下后顧之憂?!?p> 宋太初的聲音寂寥落寞:“難怪你看不上老夫那些幕屬,就連老夫都沒想過這些?!?p> 劉緯實話實說:“老師不是沒想過,而是不敢想、不愿想,老師和那幾位相公是同一類人,皆受先帝施恩,并不認為東宮那幾位有想法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p> “胡說!”宋太初心虛不已,“名不正則言不順?!?p> 劉緯翻了翻白眼,趴在桌子上托腮感慨:“陛下真是厚道,在位五年,一直因循守舊,用來用去都是太宗朝那撥人,學生真是生逢其時啊?!?p> 宋太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先帝待臣下甚厚?!?p> 劉緯撇了撇嘴道:“收買人心而已,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太宗能文。
兩次北伐死了多少人?不武二字何在?
陛下就不一樣了,心腸似乎天生柔軟,仁義自然。
就拿老師這次回京任職來說,明知是兩位相公在暗中成全,還是捏著鼻子認了,無非是念在老師勞苦功高,沒有好去處,下不了臺。”
宋太初撫額長嘆:“老夫應該上疏請立太子?”
劉緯斷然搖頭:“不是老師分內事,王學士不能坐享其成而不出力。”
宋太初有感而發(fā):“那就是想讓老夫彈劾兩位相公,一心一意做個孤臣?!?p> 劉緯大驚小怪道:“身為御史臺臺長,還要沖鋒陷陣?老師不顯崢嶸,怎為同僚所重?怎為世人樹立風骨?與其讓同僚領情,何不得春秋鼎盛的陛下認同?”
宋太初笑道:“不是誰都能像你這樣無法無天,猴子似的上躥下跳,當那緊箍咒是……”
宋太初忽有所悟:“老夫應該為御史言事松綁?”
劉緯一臉無辜:“學生現在只知道御史糾察官邪、肅正綱紀,余者未曾深究。”
宋太初遂陷沉思,既覺替御史言事松綁太過匪夷所思,卻又確實可行,且切合自己的昏望之癥,入主御史臺的最后一絲隱憂圓滿解決。
真有這么巧?
還是說……在《圣僧西游記》誕生的那天,就種下了因?
宋太初心亂如麻:“讓老夫靜靜。”
劉緯連忙上前攙扶:“請老師去正房歇息。”
宋太初佯怒:“你倒是說的痛快,老夫聽的膽戰(zhàn)心驚,不聞紙墨香,怎么入睡?”
劉緯也未客套,躬身作別,請了宋家婢女伺候宋太初更衣洗漱,再三交代門下竹筒不能堵塞,保持通風以避煙毒。
宋太初敷臉燙腳之后,愈加精神,命暖床婢女去耳房休息。他則拿著劉緯與石家的書信往來逐字端詳,以此平復心情,順便盡盡人師之責。他不關心劉緯與丁謂、戴國貞之間的互動,可浚儀石家這樣的開朝勛貴不一樣,稍有逾越,就得坐一輩子冷板凳。
宋太初看完書信,開始為石家擔心。
在信里,劉緯從不回應石康孫質疑,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大半時間都在教石康孫怎么做人。
譬如債主希望欠債人長命百歲,欠債人希望債主一命嗚呼,那么……后背交給誰更安全?該提防誰?該放心誰?若有大好時機相讓,應該債主上?還是欠債人上?
宋太初一頭冷汗,以類似角度看待問題,他從來沒有過,遑論石康孫。
劉緯與石康孫的書信往來,以“老子還沒死、輪不到他敗家”暫告結束。
很明顯,這句話是石保興橫插一腳。
宋太初不禁莞爾,劉緯超越成人的老道,令他怦然心動,不斷衡量為御史言事松綁得失。
宋初,臺、殿、察三院御史言事,都會先向御史中丞或侍御史知雜事報備。御史中丞不點頭,彈劾很難成行。
偶爾一兩個愣頭青不顧一切的上疏,不止會被同僚所輕,還會成為文武百官眼中釘,無聲無息的消失在歷史之中。
御史這樣沒規(guī)矩,為官何其艱難?
宋太初坐立不安,他要做的事,是自絕于士大夫,全心全意取悅君權。
趙恒肯定樂見事成,文武百官則會如芒在背。
特別是呂蒙正和李沆,宰相肚里能撐船,也不能天天撐。
若是執(zhí)意為御史言事松綁,哪怕能把御史中丞的四年任期做滿,卸任以后呢?
宋太初昏昏沉沉睡去,就連夢里都是滿滿當當的兒女債、子孫憂。他是澤州晉城人,也算是小康之家。太平興國三年進士及第,授大理評事、通判戎州。之后,一路高升,淳化二年輸靈州糧草遭劫一事,令他仕途跌入谷底,縱然起復,也落下同年、后輩一大截,還連累兩個弟弟高不成、低不就。兩弟雖然刻苦,卻沒有讀書的天分,累試不中,只能走恩蔭的路子。
宋太初長年在外任職,難以在朝堂立足,他們又怎會有好去處?還得靠他這個兄長接濟,百年之后呢?
人走茶涼這個道理,放眼古今皆準。
宋太初前半夜輾轉反側,后半夜無比香甜,日上三竿方起,婢女打來熱水伺候起居。
宋太初看了看窗外萬丈陽光,小聲呵斥:“都什么時辰了,不知道叫醒老夫?”
年長婢女怯怯道:“小郎君來請安時,再三囑咐奴婢讓老爺好好休息,還在廚房忙活,好像是準備吃食。”
宋太初五味雜陳,還是感動居多,嘴硬道:“胡鬧!君子遠庖廚,下人等著吃白飯?”
兩婢女一邊陪笑,一邊贊師賢徒孝,為冬日增添些許暖意。
片刻之后,宋太初煥然一新,正襟危坐。
劉緯攜劉嬌大禮參拜,一歲多的劉慈也在地上咿咿呀呀的爬了幾下。
宋太初老懷大慰,劉緯得一玉佩,劉嬌、劉慈一人得一金鎖,皆為未來期望。
劉緯親手奉上一碟點心,綿柔香甜,入口即化。
宋太初贊不絕口,連用兩碟。摸著肚子接見前來拜訪的官紳耆老,待眾人告退,又以旅途勞頓為名,把迎來送往事交給住在驛站的幕屬。
蛋糕提前走進華夏歷史,僅僅只是單純攪拌,便有了質的飛躍,化尋常為神奇,也讓劉緯深刻體會到經驗積累的重要性。這樣的經驗積累,他有一千年之多,足以安身立命,也可改變歷史。
之后幾天,宋太初均以旅途勞頓為名閉門謝客,專心考校劉緯功課,官場秘辛、潛規(guī)則也在授課內容之中。
劉緯當然不肯浪費提問機會,往往直指核心,在提問之中,替宋太初開拓視野,一方嶄新天地如蓮綻放。
正月初八,江陵官紳逆流而上,迎宋太初榮歸舊治。
宋太初接風宴后,再度閉門不出,迎來送往事仍由幕屬全權接待,之后每到一地,若需停留,均循此例。
二月十日,宋太初抵達東京,馬不停蹄的上書自劾,言已御下無方,幕屬貪妄。
趙恒溫言勉勵,仍命其權御史中丞。
二月十五日,中書敕行十八路,宋太初拜御史中丞。
二月十八日,宋太初入御史臺坐班,榜于臺中:即日起,御史請對、言事,毋告丞雜。
并于當日告誡三班御史,列自律六條:
禁同鄉(xiāng)為黨!
禁同年為黨!
禁裙帶為黨!
禁牽強附會!
禁移花接木!
禁因私廢公!
“空談誤事,清談誤國。”
宋太初蒼老的聲音撼動整個朝堂,百官驚駭莫名。
次日早朝結束,天子開金口,宋太初得以留身獨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