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遷、孫氏躍然于紙上，目光深邃幽遠，似在憐惜眼前一雙小兒女，又似在同滾滾長江作別。
王贄以長輩語氣褒獎：“緯哥兒還有這等才情？”
“涂鴉之作，難登大雅之堂?！眲⒕暤溃骸皨蓩山衲晡鍤q，能記事，也懂事，三年前身體太弱，怕她觸景傷情，不利成長。”
“人間遺憾，多缺這種心態(tài)。你這兄長當(dāng)?shù)?，令天下父母汗顏?！蓖踬椩絹碓綕M意，語重心長道，“書畫是人情往來敲門磚，既不流于俗套，又不似錢財那般易惹攀附之嫌。京師有畫匠專門繪集權(quán)貴為冊，供人鉆營，屆時不妨多置幾本，以備不時之需。”
劉緯揖謝：“王公所言，學(xué)生受益匪淺。但學(xué)生還是覺得詩詞書畫雖可交際、怡情，卻無益國計民生。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行萬里路，不如閱人無數(shù)。學(xué)生更愿意像各位轉(zhuǎn)運使這樣來回奔波，一年一萬里的艱辛，方能上報天子、下謀萬世?！?p> 王贄笑道：“殿試時千萬不要這樣客套，才情固然重要，陛下最看重的卻是朝氣。”
劉緯肅然起敬：“多謝王公指點迷津，學(xué)生一直在循規(guī)蹈矩和朝氣蓬勃之間猶豫難決，有王公這句話，即可高枕無憂?！?p> 王贄頗為受用：“就像你說的，讀萬卷書，不如閱人無數(shù)，進來看看我轉(zhuǎn)運司是如何運轉(zhuǎn)的?！?p> 劉緯連忙送劉嬌回素娘所在的船艙休息，在去主艙的路上，仔細看了看座船構(gòu)造。
宋初，漕運繁盛為歷代之最，亦是轉(zhuǎn)運使司喚作漕司由來，僅咸平四年，官營船廠就有漕船三千五百艘投入營運。
座船是漕船改造的平底船，所有空間均以安全性和舒適度為主，纖、櫓、帆并行，長十二丈，最寬處兩丈有余。
劉緯邁入艙門輕輕一揖，眾人紛紛回以微笑，并為他騰出一個不妨礙人來去的角落。
王贄沖劉緯點點頭，身后婢女奉上茶水，木盤上還有一沓近期邸報。
劉緯作揖還禮，重新坐下，邊打量邊揣摩。
除王贄高高在上外，人人席地而坐，或盤，或跪，筆下沙沙聲不斷，偶有輕語。
寥寥十來人就是轉(zhuǎn)運司運作根本，這些幕職官和諸曹官各司其職，在轉(zhuǎn)運使的指引下，總理一路軍、政、財、教、文移、察舉事。
也就是說，轉(zhuǎn)運使盡奪禍亂唐末的節(jié)度使、防御使、團練使、觀察使、留后、刺史等簽書金谷之權(quán)，集諸職于一身，權(quán)重財重。
所以，幕職官、諸曹官的任命均出自吏部流內(nèi)銓，轉(zhuǎn)運使無權(quán)任命、無權(quán)革除，全由吏部流內(nèi)銓主導(dǎo)這些官員的對換差遣、磨勘功過等轉(zhuǎn)遷事宜，流內(nèi)銓主事則往往由御史知雜以上的言官充任，便于風(fēng)聞奏事。
轉(zhuǎn)運使因此備受注目，甚至不能同幕屬結(jié)親，履職范圍也受到嚴格限制，巡察地方時的隨員上限為二十人。
處處受掣肘的轉(zhuǎn)運使，主要靠彈劾權(quán)、薦舉權(quán)驅(qū)使幕屬和州縣等官僚，也有自己的貼心侍從，無名無分，約定俗成，一般不超三人，分別管勾公事、文字、帳司，以免幕職、諸曹欺上瞞下。天子和政事堂默認他們的存在，若轉(zhuǎn)運使升遷，他們可赴中下縣任主薄、縣尉。
劉緯對這些親隨、幕屬沒什么好感，宋太初之所以時運不濟，主要問題就是出在親隨、幕屬身上。
手握實權(quán)，隔絕內(nèi)外。打不得，摸不得，動不動就敲登聞鼓。
不論誰對誰錯，御下無方肯定上級有錯在先。
曾有重臣因杖責(zé)幕屬惹來彈劾，不得不降等求去。
往往四年一任，勉強把幕屬調(diào)教得當(dāng)，卻又到轉(zhuǎn)遷時。
所謂青天，只是民間臆想、史筆粉飾。
將從中御，同樣適用于士大夫階層。
眾人簇擁的王贄，實為孤家寡人。
終宋一朝，從無文官造反。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
黃昏泊停，地方來迎。
王贄下船時問：“有何感想？”
劉緯尚在傷春悲秋中，鬼使神差的來了句：“能如臂使？”
王贄沒有裝糊涂：“此乃宋中丞分內(nèi)事?！?p> 劉緯笑而不語，他知道現(xiàn)階段絕無可能。
趙恒登基這六年，內(nèi)憂外患，政事堂那兩位因此一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限制諸路轉(zhuǎn)運使都來不及，怎會容忍放權(quán)之論？誰提誰去！管他風(fēng)景好壞！
對于趕路人來說，眼中從無風(fēng)景。天地時時都在，有什么看的？
劉緯也是這樣，視線所及，盡是人間離散。
船隊順長江直下鄂州，再入漢水逆流北上。
擱淺，翻覆，每天都在發(fā)生，撕心裂肺的哭聲背后，是一個又一個家庭破裂。
錢糧入水，承役人責(zé)無旁貸，家產(chǎn)不夠，妻兒來湊。
王贄無動于衷，又或者已經(jīng)麻木。
轉(zhuǎn)運使一職通常只能一任，這是他最后一年任期，考核跟上供多少息息相關(guān)，決定仕途遷轉(zhuǎn)，決定圣眷與否。
能救一家，救不了一路。
“哥哥，拉船的大娘為什么不穿衣服？”劉嬌指著江邊一大群纖夫問，“不冷嗎？”
“冷，但大娘家里也有嬌嬌這樣聽話的孩子，不拉船就沒飯吃?！眲⒕暫滢o，這還是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年份，婦人應(yīng)役拉纖，只能說明又一個家庭走投無路。
“皇帝老爺都不管的嗎？”劉嬌氣呼呼的道。
“皇帝老爺……日理萬機，還沒忙完?！眲⒕暡铧c無言以對。
“許婦人應(yīng)役，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蓖踬椙那牡絹?，臉色很難看。
“惹王公生氣了吧？我們家可沒錢付船資?！眲⒕暱囍槨?p> “哦？”劉嬌可憐兮兮道，“那把先生賣了吧，等哥哥進士及第再買回來。”
“叫了好幾日的王公，那是白叫的？”王贄嘴角在笑，眼中隱憂更甚。
“王公身體不適？”劉緯問。
“家嚴臥床半年，這個冬天怕是熬不過去?！蓖踬椥渲屑視路鹩星Ы镏?，轉(zhuǎn)遷在即，若是丁憂，等于再苦讀十年。
“吉人自有天相?！眲⒕暤陌参可n白無力，略一沉吟又道，“父母最大的希望就是兒女安好，王公保重身體不亞于床前奉藥?！?p> “嬌嬌這般乖巧懂事，可見緯哥兒這三年教導(dǎo)之功。三十年前，我做不到，三十年后，依然做不到，緣由千萬，追根究底……還是不孝。”王贄沒接劉緯話茬，奪情起復(fù)輪不到他，即便能……舉世非議的滋味也不好受。
此后，劉緯很少出船艙，不是埋頭苦讀，就是給劉嬌做系統(tǒng)性啟蒙，綠水青山跑不了，人間慘事不忍見，不如埋頭備戰(zhàn)殿試，繼續(xù)揣摩恩主喜好，力求簡在帝心。
船隊在襄州駛?cè)胩瓢缀?，一望無垠的中原大地生機勃勃，人口密度明顯大增，纖夫數(shù)量是漢水沿岸兩倍，河水平緩，偶有船只遇險也能保人財不失。
因王贄情緒低落，座船氣氛較為壓抑，無人大聲喧嘩，其中又以林憲杰最為忐忑不安。劉嬌一句“把先生賣了吧”，令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殿試是劉緯的人生分水嶺，何嘗不是他林憲杰的人生分水嶺？試前雪中送炭，試后錦上添花。他扣心自問：一年多過去，沒能徹底融入劉家，誰的錯？
船隊唐州夜泊時，糾結(jié)數(shù)日的林憲杰決定迎娶王媛，晚飯之后，在王媛所宿的房門前輕喚。
王媛以為是劉緯有事，毫無防備的披衣開門，哪知林憲杰卻奉上一書“庚貼”。
王媛打開一看，羞得面紅耳赤，語無倫次道：“先生……先生想做什么？”
林憲杰左看右看，見四下無人方道：“小娘子端莊賢惠，持家有道，在下世代良善，家有薄產(chǎn)，求與小娘子結(jié)秦晉之好?！?p> 劉嬌喜歡用“救命啊”做口頭禪，王媛時常陪伴左右，此時六神無主，張嘴就來：“救命啊……”
劉緯正在斜對面的上房給劉嬌、素娘講“圣僧西游記”，一聽王媛遇險，立刻飛奔出門，“呆著！不許出來！”
王贄入住驛站，內(nèi)外均有公人值夜，此刻人人爭先恐后，先是喝罵，緊接著是金鐵交鳴，還有燈火不斷亮起。
劉緯氣喘吁吁趕到，所見太過古怪，令人不忍直視。
王媛正攔著持棍公人施暴，林憲杰抱頭半躺在地，身上依稀可見腳印若干。
“怎么了？”王贄以為仆大欺主，想要殺一儆百。
王媛吞吞吐吐道：“他……先生……先生想……”
劉緯奪過王媛手中那書“庚貼”，草草一瞥，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媛姐無心？先生用強？”
林憲杰恨不得暈過去，氣若游絲：“我沒有……”
王媛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我，我……”
劉緯醒悟七八分，團團作揖：“一場誤會，有勞諸位。”
而后又把“庚貼”遞給王贄，再次致歉：“家人失禮，打擾王公休息?！?p> 縱然王贄無心喜樂，此刻亦忍俊不禁：“入夜私遞庚貼？胡鬧！小娘子以后怎么做人？都散了！”
王媛這才想起害羞，捂臉進屋，應(yīng)景似的躲在門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