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禁中。
宣佑門內(nèi),來去匆匆。
藍繼宗心癢難耐,趕在宮門落鎖前,再赴皇城司。
平素暖爐不離手的衛(wèi)紹欽盤坐在炭爐邊,一手執(zhí)筷,一手執(zhí)杯,正和爐頂銅盤里的鮮嫩魚片較勁,微醺之際,怒發(fā)沖冠,“浚儀石家,國賊是也?!?p> 藍繼宗摸了摸酒壺,見仍然溫熱,便替衛(wèi)紹欽滿上,“都知好雅興。”
衛(wèi)紹欽怒目圓瞪,似乎很不滿意藍繼宗的明哲保身,僅僅一瞬間又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意興闌珊道:“炭七泥三,點石成金。”
藍繼忠寬慰:“京東、陜西、河北、河東石炭產(chǎn)量遠勝京畿?!?p> 衛(wèi)紹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石保興正午拜訪寇準,河南、陜西兩地豪商午后齊聚洛陽人家?!?p> 先前勸導蒼白無力,藍繼宗皺眉沉思。
天下礦藏俱歸鹽鐵,正是初為三司使的寇準自留地。
“放心吧,老夫沒想過去盯寇準?!毙l(wèi)紹欽瞪了藍繼宗一眼。
皇城司監(jiān)視勛貴天經(jīng)地義,但像寇準這樣有擁立之功、且資格夠老的重臣,至少要得到趙恒默許。
“都知做事有分寸,輪不到小的們擔心?!彼{繼宗回過神,“我是在想,寇侍郎素有抱負,吃相不會太難看?!?p> 衛(wèi)紹欽酸味十足:“沒錢……能以北方士子魁首自居?怎么著也得接濟一二吧?!?p> 藍繼宗再次無言以對,石保興擱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穩(wěn)定石炭價格,絕對是有的放矢。
宋初,三司雜買務的購銷是市場手段,而非強制措施,交易依據(jù)則是開封府(或州軍縣鎮(zhèn))每旬旬末上繳的物價表狀,表狀內(nèi)還有對未來十天的物價預測,以便決策。
就拿石炭來說,如果價格上漲超出預期,影響百姓生計,三司便會出面調(diào)節(jié),應對措施很多,置炭場、撤柵免稅、設常平倉、甚至可以效仿鹽鐵官營。
但石保興不惜血本的穩(wěn)定石炭價格,如今又拉上陜西、河南豪商陪綁,讓這些應對措施毫無用武之地。
“把價格抬起來?”藍繼宗并不看好自己的提議,這樣肯定會惹來朝野責難。
“已經(jīng)把這事捅給柴宗慶了,給他一個血恥之機,能不能把握就不是皇城司的事了?!毙l(wèi)紹欽臉熱道,“你我合計合計,把在籍樂工納入聲樂歌舞從業(yè)者協(xié)會監(jiān)管,是否可行?!?p> 藍繼宗心底涌起一個荒謬絕倫的念頭:那童子竟然打動了衛(wèi)紹欽,靠什么?空手套白狼?
……
夜色落幕,嘉善坊燈火大盛。
“怎么樣?”
馬翰心急火燎的自劉宅出迎。
“到底是誰家啊……”劉緯掃了一眼戶牌,杜鎬和錢惟演又拉著他在待漏院嘀咕了一個黃昏,就怕將來鬧出笑話。
“你家,當然是你家,關心你不算錯吧?”馬翰摟著劉緯肩膀擠進門檻,“趙自化耍手段?”
“算是陽謀,把話挑明,反而心安。”劉緯沒好氣道,“說正經(jīng)事,你家炭爐呢?”
“衛(wèi)紹欽揪著我不放,炭爐和慈恩寺總得交待一樣。”馬翰振振有辭,“放心吧,送去之前,已經(jīng)和石保興打過招呼了?!?p> 劉緯頗感無奈,怪只怪馬翰沉不住氣。
不過話說回來,若只能二選一,炭爐確實比慈恩寺更合適。
鄭守均吃了個啞巴虧,一心找人陪綁,好幾個出宮辦差內(nèi)侍都來了趟慈恩寺半日游。
有人喜,有人驚。
對內(nèi)心口相傳,對外默默無聞。
機靈點的,創(chuàng)造路過機會,順便去慈恩寺逛逛,將來面對百官彈劾或天子詰難時,進退自如,有理有據(jù)。
于是,路過成為共識。
衛(wèi)紹欽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不妥之處。
因內(nèi)侍出宮、出城辦差,必須由皇城司出具公驗,目的地明確。
京師四通八達,東南西北水陸城門四季暢通,各有各道。
明明是北上,偏偏要背道而馳,走南面的朱雀門、南薰門,東、西門更不用說。
衛(wèi)紹欽驚恐不已,又查了查皇城司各指揮動向,結(jié)果雷同,是鬧鬼?還是有陰謀?隨即怒不可遏:“南薰門是金子做的?都去蹭身金粉?”
本來是心照不宣的事,衛(wèi)紹欽這么一吼,小黃門就兜不住了。
“佞臣!”衛(wèi)紹欽同樣束手無策,罵完石保興,罵鄭守均,繼而揪著馬翰不放。
馬翰也不愿當這個出頭鳥,先不說帝心難測,慈恩寺半數(shù)主體建筑都未封頂,誰要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讓石家巨大花費停擺,絕對是不死不休之仇。
好在石保興應變能力不錯,口風一漏,立刻跑去裹挾寇準。
……
“吃了飯再說?!眲⒕曫嚹c轆轆。
“不說清楚,哪吃得下?”馬翰擔心因此與石家交惡。
“清清腸胃也好。”劉緯直入東廚,蒸籠里的三樣小炒、一碗蒸蛋熱氣騰騰。
“勞煩素娘加副碗筷?!瘪R翰湊到劉緯跟前坐下,“你這戶主可不稱職,哪有主家未用,仆人先行的?”
“燈油又不是大風吹來的,早晚都得吃,早吃早休息,處處挑燈,還得擔心火患?!眲⒕暫磺宓?,“也就今天這樣,杜待制、錢直秘比我還緊張,交代一遍又一遍。”
“太祖、太宗、官家少時均無伴讀官一職,本朝頭一遭,他們想沾光,又不是想遭池魚之殃,我不是也在操心?”馬翰眼神炙熱。
“素娘,溫壺酒?!眲⒕暱粗R翰鬢角斑白,心頭忽然一軟,兩人早已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遂推心置腹道,“石家有分寸,不會有問題?!?p> “怎么會沒問題?京洛豪商在洛陽人家的午宴未散,晚宴又開?!瘪R翰心事重重。
“先顧小家,再顧國家,人之常情。”劉緯明顯一楞。
“崇政殿試對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說的?!瘪R翰笑道。
“現(xiàn)在沒強加于人的本事,又能怎樣?”劉緯實話實說。
“哎……下次再有這樣的好事,提前知會一聲?!瘪R翰氣結(jié)。
“你又沒錢,操那個閑心干嘛,石家購置炭場,以萬貫為計。”劉緯輕飄飄的扔出一句。
“若非捐錢百萬助你興辦女學,我……也算小有身家?!瘪R翰面紅耳赤。
“八字還沒一撇,退給你?”劉緯笑了。
“丟不起那個人?!瘪R翰八卦心忽起,重又精神奕奕,“和尚真不是好東西,施護那錢不拿白不拿,你非要借?!?p> “怎么?”劉緯有點忐忑。
“其兄法賢故去,財物、上賜均為三司所沒,官家聞其出資萬貫行善,勒令三司物歸原主,那可不止萬貫,一出一進,翻倍都不止?!瘪R翰垂涎三尺,“比殺人越貨來的還快。”
“還是掉坑里了。”劉緯心累不已,“姜果然是老的辣,以后不伺候他了?!?p> “過去的事,別多想?!瘪R翰反而因劉緯吃癟胃口大開,邊吃邊問,“石保興那點石成金術,主意是你出的?能分多少?”
“我要炭渣?!眲⒕曊f。
“什么?”馬翰目瞪口呆。
“我要炭渣。”劉緯說。
“噗……”馬翰口中佳肴倒瀉而出,手忙腳亂的站起來收拾,“失禮,失禮……”
“別添亂了,讓肖嬸收拾。”劉緯起身,“去書房喝杯茶再走,那里有蠟?!?p> “算我一個?”馬翰追了上去。
“炭渣你也有興趣?”劉緯奇道。
“哎……以前養(yǎng)了群浪蕩子打聽市井消息,現(xiàn)如今某都成青天了,總不能再放他們出去為非作歹,有始有終吧?!瘪R翰悲天憫人之際不忘賣慘。
言辭漸漸深入,品茶變成拼酒。
劉緯架不住馬翰軟磨硬套,從半杯變成好幾杯,再次醒來,已有雞鳴聲,窗外夜色不再那么濃厚,還有陣陣體香在床邊忙碌。
“喝口奶,醒醒酒?!彼悦院南胫?,輕車熟路的探進那道身影斜襟。
一摸是空,再摸還是空。
那道身影呼吸似已停頓,一動不動的僵在那里。
他持之以恒的再探,換來一聲驚天動地的:“啊……”
大黃、二黃聞聲狂奔,仿佛風雷來襲:“汪汪……”
群鵝騷動,伸長脖子四處巡弋:“嘎嘎……”
水牛也把頭探出圍欄聲援,“哞……”
劉緯頓時一個激靈:“馮婉娘?”
驚叫戛然而止,那道身影奪門而出。
“是她。”素娘在外屋窸窸窣窣的應道,“平時都是天亮才起,哪曉得她起這么早,也不掌燈?!?p> 劉緯無力的倒在床上,憶起昨夜點滴,正是馮婉娘搶著侍候他洗漱,似乎還說自己孑然一身,能做的不多……
“哥哥,剛剛是馮先生在叫嗎?”劉嬌好奇寶寶似的尋了過來,“哥哥想吃奶?但哥哥做的不對,先生沒孩子,哪來的奶?”
“噗嗤!”崔蘭珠忍俊不禁,“是我考慮不周,想著婉娘剛到,呆多久又不確定,沒交待這么多?!?p> “可憐我一世英名……現(xiàn)在好了,再沒臉趕她走?!眲⒕曒氜D(zhuǎn)反側(cè)小半個時辰,才以年幼為由說服自己出門,頂著朝霞迎接眾人異樣眼光。
肖李氏、梁瀟、鄭榕這些掌廚的夷陵老人紛紛放下手中忙碌,湊上前來。
小蘭、小慧等峒蠻少女則虎視眈眈的打量著馮婉娘,再無往日熱情。
“外面不冷?吃飯吧?!?p> 劉緯裝傻裝純,仿佛沒看出眾人眼中疑問。
“祖宗顯靈,郎君長大了,劉家有后了?!绷簽t抹了抹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
“誰有后了?”戴朝宗呵欠連天的推開西廂房門,嘟嘟囔囔,“咋這么吵?”
無人回應,都在揣摩晨間八卦。
“郎君,讓山茶給你暖床吧。”梁瀟語不驚人死不休。
“山茶才多大?”劉緯沒勇氣再待下去了,招呼護院出門,又沖在一旁看熱鬧的楊信威許諾,“再這樣胡思亂想,就給楊叔討房小妾。”
眾人終于安靜了,轉(zhuǎn)而看梁瀟、楊信威這對夫妻笑話。
山茶卻又開始鬧騰,哭的撕心裂肺,“哇……少爺不喜歡我……”
“別哭啊。”劉嬌火上澆油,“哥哥長大了,不能和女孩子睡的,給我暖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