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份的死,耐人尋味。
其時,開封府右軍巡獄內的一伙犯人越獄,獄吏遂請趙元份全城搜捕,之后攜犯人尸體赴留司復命,擔心犯人死的不夠徹底,便斷其手足,其狀陰森可怖。
趙元份養(yǎng)于深宮、居于深宮,從不見世間丑惡、慘絕,猝不及防之下,驚悸攻心,次日暴卒。
于是,秦翰請趙恒改幸澶州南城。
趙恒不允,并催促寇準、馮拯趕赴天雄軍,許其節(jié)制定州行營王超部等邊路來援。
寇準求援得援。
但王超屬于那種只聞人響、不見人動的變數(shù),不可測到趙恒寧愿澶州無援,也要燙手山芋似的扔給天雄軍,從而多出一百來里緩沖。
寇準并無領軍經(jīng)驗,憑什么拿捏王超?他又沒臉說王超不足為懼,或是王超部可有可無。
當初,就是因為王超所部逾期不至,趙恒才會在黃河岸邊躊躇不前。
那可是鎮(zhèn)州、定州、高陽關三路共計十萬大軍,整個河北路駐軍也不過二十萬。
當時,寇準力勸趙恒渡河,并言之鑿鑿:王超就是爬也能爬到澶州。
如今,輪到寇準面臨兩難之選,隨駕中書、樞密院、殿前司、澶州三面駐軍均對天雄軍可能到來的戰(zhàn)事作出預測,少則堅守半日,多則堅守兩日。并未將王超所部計算在內,因以王超所部目前的行軍速度,就算天雄軍能守五天,也無濟于事。
一個蘿卜一個坑,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寇準一個勁的埋怨趙恒有眼無珠。
早在咸平六年十二月,河東路的并、代副都部署雷有終便率部抵達鎮(zhèn)州(石家莊),填補王超馳援澶州以后、定州一帶的軍事真空,也是唯一一支四處支援的軍事力量。正是因為雷有終所部敢于野戰(zhàn),契丹輕騎才不至于如入無人之境。
埋怨是埋怨。
寇準還是有辦法,請趙恒改幸天雄軍。
澶州行宮頓時吵成一團,抱恙在身的陳堯叟也跑來湊熱鬧。
李繼隆、高瓊、石保吉等武將異口同聲反對。
澶州之所以硬撼契丹不敗,是因為澶州城下東西北三面軍陣無懈可擊,城墻根本就不在契丹箭矢射程之內。
拒馬、壕溝、箭樓、床子弩、投石機等軍陣利器建設耗時長達一個月,如果趙恒改幸天雄軍,等于自廢武功。
而且澶州距離天雄軍一百四十里,以行宮移動速度,最少需要四日,正是契丹夢寐以求的天賜良機。
馮拯、陳堯叟也認為改幸天雄軍是在犯險,澶州北城南接黃河,再怎么危急,都有退路可走。
寇準惱羞成怒,當眾指責陳堯叟先前秘請趙恒幸蜀一事,又以與馮拯有舊怨、擔心幸蜀之議卷土重來為由,請趙恒改以陳堯叟副天雄軍。
病不病的寇準不在乎,放言活著抬人、死后抬棺,打算趁韓杞、王繼恩尚在澶州,敵我雙方還沒撕破臉之際,連夜奔赴天雄軍,并遣親吏守在陳堯叟房前。
趙恒置若罔聞。
倒不是因為寇準跋扈,而是寇準對陳堯叟的心思人盡皆知,反正已經(jīng)濕了腳,再濕一回又何妨?
陳堯叟不愿就范,卻又擔心赴天雄軍之后,還是會在寇準威逼下出使契丹,與其這樣,真不如在趙恒跟前委屈求全,遂往御前陳情:“元貞皇后獨孤氏(唐國公李昞妻)、太穆皇后竇氏(唐高祖李淵妻)、文德皇后長孫氏(唐太宗李世民妻)均為鮮卑胡?!?p> 趙恒婉拒。
“前代高賢,朕不能比?!?p> 陳堯叟實在拉不下臉直言和親,悻悻而出。
寇準那親吏依然等在行宮外,還想幫陳堯叟收拾行囊。
陳堯叟大怒:“該說的老子已經(jīng)說了,再敢跟著,老子立刻出城,你家郎君想不去都不行?!?p> 城郊寇準聞訊盛贊:“陳堯叟真是個妙人兒,巴蜀出錦繡啊?!?p> 送行百官無不心領神會,天雄軍似乎可以不去了。
雖然御前不斷有人建言權宜之計,但一行人左等右等,就是不見中使出面挽留。
寇準的臉越來越黑,一大群人杵在這里,用心可誅……
黃昏時分,千呼萬喚始出來。
并非中使,而是一步三搖的陳堯叟,身后有親隨四人、侍衛(wèi)三十、馬車兩輛,有氣無力的拱手作揖,“下官大病初愈,多有不變,累使相久等,這就上路?”
“陳簽書要不要去車上休息?”寇準暗暗叫苦,明明已經(jīng)妥協(xié)了,怎會是這么個結果?還上路?我呸!
“下官身輕,騎馬方便?!标悎蜊派驴軠事牪幻靼?,笑的特別夸張。
寇準率先上馬,四下作揖,揚鞭一半,才又突然想起來似的問左右:“畢相何時能到?”
眾人聞弦知雅意,紛紛請寇準以國事為重,親與畢士安交接,再赴天雄軍。
寇準勉為其難的應了,鬼才想這個時候赴天雄軍,和親一事肯定會落在王欽若頭上……
景德元年十二初六,契丹使姚柬之、韓杞、王繼忠赴澶州行宮覲見。
是日,駕前西面排陣鈐轄秦翰充天雄軍都部署兼知軍府事,參知政事、判天雄軍府兼都部署充禮儀使。
王欽若捧詔淚流,泣不成聲。
“和親”二字都不敢提及,是哪門子的禮儀使?不用想就知道這是一口史無前例的大黑鍋、一場天降橫禍。
孫全照忽生兔死狐悲之感,他與王欽若相處時日并不長,但危急時刻兩人互以遺書托付、同生共死……
在場眾人均有不平之色……
秦翰攜詔上任,尷尬不已的撓了撓頭,待孫全照等人暫避后,才又以趙恒口吻安撫:“參政此次不負圣望,官家贊以鳳閣鸞臺之才,請參政委屈三年,權作出外養(yǎng)望?!?p> 王欽若喜極而泣:“三年?”
秦翰十分肯定的點頭:“北朝秦國公主入宮,陛下便召參政回朝?!?p> 王欽若喜不自勝的朝北望去,暗暗祈禱:剛剛咒你不得好死……是我不對……
劉緯來的很快,額頭新添紅腫,說是不小心撞的,誰都不信。
王欽若半真半假的一驚:“奉禮郎不是屢贊契丹比我漢人還重禮節(jié)?”
秦翰是真不悅:“和親一事太唐突了。”
劉緯遮遮掩掩道:“下官曉得輕重,真與國事無關,私怨、私怨……”
孫全照作勢要走:“某回避?”
“下官不是這個意思?!眲⒕曔B忙擺手,“這事說來話長,北朝太后這人,喜歡跟人講道理,但又不許對方辯解,下官聽著聽著就迷糊了,不小心一頭撞過去,姿勢有些不雅,挨了兩腳?!?p> 天雄軍正對契丹王帳,攤上和親這么一檔子事,包括秦翰在內,全都心不甘、情不愿,此時卻是忍俊不禁。
劉緯抱怨道:“下官始終想不明白,契丹秦國公主身份尊貴,又是豆蔻年華,遠嫁三千里,嫁妝年年有,年年五萬貫,百利而無一害,怎會耽擱這么久?”
王欽若諄諄告誡:“夷夏之防,臥榻之側,怎能不慎重?”
劉緯反手一將:“幽州在手才有資格說夷夏之防,臥榻之側。參政若以這個心態(tài)議親,實在是本末倒止,陛下所托非人?!?p> 王欽若面紅耳赤。
秦翰問:“夷夏之防、臥榻之側不能為本?以何為之?”
劉緯道:“哪一年沒凍死過人?哪一年沒餓死過人?每年五萬貫與民休養(yǎng)生息不好?”
“陛下委屈求全換來皇宋無餓殍、無凍殍,這就是本?!?p> “成天喊夷夏之防、臥榻之側,卻無力回天,口惠而實不至,何苦來哉?”
“若是覺得百姓無足輕重,以五萬貫激勵今次有功將士繼續(xù)為陛下效死,不也好過契丹拿去養(yǎng)兵?”
秦翰道出澶州君臣訴求:“寇相以為,絹依前議,銀則全免?!?p> “寇相何不親至?”劉緯冷笑,“下官還想讓契丹為河北百姓償命!契丹答應嗎?不能拒敵于國門之外,就不要做不切實際的幻想。”
孫全照笑著轉圜:“奉禮郎挨了一頓揍,火氣見長?!?p> 劉緯道:“現(xiàn)在不是上天討價、落地還錢的時候,無論進度如何,契丹都會在初九以前拔營。小心思藏著掖著,免得貽笑大方,現(xiàn)在是議親最佳時機,真等到契丹北歸,就輪到他們獅子大開口了?!?p> 秦翰苦笑:“既然如此,奉禮郎心中可有章程?”
劉緯道:“要看參政怎么想?”
王欽若搖頭:“我能有什么想法?盡快送走,請奉禮郎暢所欲言?!?p> 劉緯微笑不語。
王欽若后知后覺:“我已不在其位,這就上疏陳情?!?p> 秦翰接口道:“若是以金帛贖民一事,我沒意見,可先從軍庫借調,再稟陛下?!?p> 劉緯道:“契丹此次無功而返,人心急需安撫,加上前約墨跡未干,不會有什么讓步空間?!?p> “參政可以在禮數(shù)上多下功夫,但凡涉及秦國公主之禮,越重越周全越好,要讓契丹覺得不好意思,要讓契丹覺得僅是嫁妝已經(jīng)不足以回應這份尊重,日后秦國公主可能因為這份不對等,為世人所輕。”
秦翰眼前一亮:“奉禮郎是想讓契丹以地陪嫁?”
劉緯毫無欣喜,吐出惆悵萬千:“如此一來,何懼非議?下官也不用擔心被人喊打喊殺了?!?p> ……
天雄軍外圍。
契丹王帳突然一陣騷動。
蕭綽、耶律隆緒并肩而出,蕃漢文武侍立左右。
王欽若急趨上前,并深深一揖:“北朝皇帝陛下、太后殿下紆尊降貴,外臣王欽若愧不敢當?!?p> 蕭綽、耶律隆緒、韓德讓心里同時“咯噔”一聲,戰(zhàn)事疑云忽起。
“南朝執(zhí)政親來,孤理應出迎?!?p> 蕭綽強顏歡笑。
“北朝秦國公主尊貴,外臣不敢不來?!?p> 王欽若神情自然,毫不做作。
“行營簡陋,請南朝執(zhí)政稍事休息再議。”
蕭綽盛情相邀。
“外臣愧不敢當,值此兵兇戰(zhàn)危,不化干戈為玉帛、不敢懈怠?!?p> 王欽若婉拒,并立即投入到與韓德讓的協(xié)商之中。
但凡今古禮儀有異,以重為主。
但凡夷夏禮儀有異,以重為主。
但凡兩國立場有異,以重為主。
韓德讓一度錯亂到以南朝自居,遂引王繼忠為奧援,勉強撐到黃昏。
王欽若一出行寨,契丹便整軍備戰(zhàn),馬食糧谷,箭不離身,人不卸甲。
是夜,蕭綽、耶律隆緒和衣而臥,靜待風雪來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