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顥逝于景德元年開封府任上,洪澄遂攜洪澈千里致祭。
當(dāng)時,劉緯正隨駕河北,深度參與議和,并擅自議親,僅是以南北方位論長幼一事,就足于抵消擅自議親之責(zé)。
因為盟約初稿議定:耶律隆緒尊趙恒為兄,但趙恒得尊蕭綽為叔母。
認(rèn)賊為母的羞恥程度不弱于“夷夏之防”破位,兩利相權(quán)從其重,兩害相權(quán)從其輕。
這樣一比較,劉緯的方案更容易讓人接受,還能從心理上滿足君臣人民惡趣味。
所以,劉緯逼死王超之舉,并未極起太多人反感,即便心有反感,也得顧忌河北士子情緒、河北民間輿論。
同時,少壯文人、朝中新貴反而認(rèn)為劉緯此舉可遏制驕兵悍將胡作非為。
梁顥妻周氏也是其中之一,她名下僅三子,喪夫之痛無人分擔(dān)、無處訴說,再三挽留識盡人間冷暖的洪澄小住。可這一留,就留出事端,長子梁固情愫暗生。
趙恒性子雖軟,但極念舊情,在梁顥逝去之后,賜其十七歲長子梁固進(jìn)士出身,鼎立門戶。
終北宋一朝,女子改嫁屢見不鮮,權(quán)貴民間均是如此,還有姐妹續(xù)嫁傳統(tǒng),并引以為榮。
周氏對洪澄的喜愛發(fā)自內(nèi)心,但洪澄身為犯官之后,很可能影響梁固未來仕途,為了家族興亡,她不得不另辟蹊徑,慫恿洪澈求學(xué)于嘉善坊劉宅。
其時,劉緯婉拒張茂則就讀一事已沸沸揚揚,郭氏一日不松口,坊間熱度一日不減。
洪澄怦然心動,但以張景宗權(quán)閹之兇焰尚且不能迫劉緯就范,犯官之后又憑什么?蒲柳之姿?她一邊去信洪湛,一邊認(rèn)真思考可行性。
洪湛變賣家產(chǎn)籌置束脩:“學(xué)其為人”
是錢的事嗎?
洪澄凄婉一笑,毅然決然一試。
結(jié)果不出周氏意料,童子已是少年模樣,喜悅發(fā)自內(nèi)心。
或許因曾經(jīng)為家,洪澄睡的特別深沉,次日醒來,日已三竿。
西院淺池邊,洪澈說江南嶺南、嘆一路艱辛,劉嬌、劉慈、山茶齊齊托腮,一臉向往,全然不知愁滋味。
劉緯小狐貍似的站在一旁和藹笑著,扭頭便問:“洪小娘子起了?”
洪澄屈膝萬福,顧左言他,“奉禮郎今日休沐?”
劉緯搖頭道:“實是有事相求,擔(dān)心洪小娘子不告而別?!?p> 洪澈黯然垂頭,這一路上他見識過無數(shù)心懷不軌之人,本以為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劉緯會好一些……
洪澄微微淚目:“請奉禮郎盡管吩咐?!?p> 劉緯喜出望外:“東院學(xué)堂,洪小娘子可知?可愿屈就先生一職?”
洪澄心如鹿撞:“妾身才疏學(xué)淺,恐難當(dāng)……”
劉緯匆匆離去:“愿意就行,別的等我回來再說,杜待制即將升遷,可以遲到,不能不到。”
洪澄、洪澈對視一眼,會心一笑,借住梁家都沒這么舒暢過。
劉緯才是最舒暢的那個人,他已具備敦倫之能,而且守制期將滿,面對三個如花似玉的美人不可能坐懷不亂,屆時再在學(xué)堂流連就有些不合時宜。但又不甘心放手,一來,拉下的課程太多,過意不去。二來,這些半大貴女將來能吹枕邊風(fēng),影響力不可小覷。
但劉緯能用的人不多,女人更是一個沒有。
崔蘭珠得持家。
馮婉娘識字不多,優(yōu)伶出身又為世人所輕,就算劉緯和一眾貴女不介意,她也不敢冒激怒京師勛貴之險。
洪澄最合適不過,雖為犯官之后,但已是出嫁之身,其父洪湛還是雍熙二年乙酉科梁顥榜探花郎,身世足夠清貴,破船也有三千釘。
至少,王欽若就愿意為洪澄站臺,自從遭北人連續(xù)圍攻,顏面盡失之后,他比誰都明白黨同的重要性,特別是地域這一無可厚非的天然同盟。但他如今無權(quán)無勢,僅有趙恒寵幸,想要號令南方士子,談何容易?
其實,王欽若亦有同黨,劉緯是也。
兩人身家性命、富貴榮華均系于趙恒恩寵,又都是人人喊打,而且劉緯比王欽若更遭人恨,僅在河北得以幸免。
所以,王欽若比誰都希望劉緯能好好的,甚至愿意贈予擋箭牌,供其招惹四面八方之怨恨,譬如現(xiàn)在:“請官家明鑒,劉緯這孩子雖然輕狂了點,心是忠心,情是真情。就拿第二次上疏彈劾王超來說,五月初五是什么日子?周王殿下忌日!”
趙恒忽然心生慚愧,他竟然忘了趙祐忌日。
王欽若動之以情:“臣還聽說,第二封奏疏在汴陽禪惠寺僧舍書就,那是在代周王殿下上疏清君側(cè),定州、鎮(zhèn)州、高陽關(guān)路十萬大軍逾期四十四日,致河北人民死傷慘重,陛下怎能不給天下人一個交待?”
趙恒嘆氣:“朕并未苛責(zé)于他,他也不小了,還要朕去哄不成?”
王欽若小心翼翼道:“按理說,孫僅、康宗元使契丹無功,臣責(zé)無旁貸,可……臣與契丹主、契丹國母答宣多是按部就班。不像……不像劉緯……那樣隨意,從來都是有什么說什么。什么可以,什么不可以,一清二楚,要不怎敢鉆契丹國母裙擺?”
“休得胡言!”趙恒勉強忍住笑,“卿不愿見寇準(zhǔn),朕也不想見劉緯,讓他去應(yīng)付寇準(zhǔn)吧?!?p> ……
劉緯心急火燎的趕到龍圖閣。
杜鎬等在院外,施以獅吼,轟向中書:“又在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寇相一直等在西廳,遣了兩拔人去尋都不見!”
劉緯不做任何狡辯的抱頭鼠竄:“學(xué)生錯了,容學(xué)生改正?!?p> 秘閣院前,一翩翩少年恭敬作揖:“晏殊見過奉禮郎?!?p> “晏兄?”劉緯急退兩步還以一揖,“我得去中書告罪,等名聲好點,尋晏兄歡聚?!?p> 晏殊呆立當(dāng)場,還沒回過神,劉緯就已絕塵遠(yuǎn)走。
“有何感想?”直秘閣錢惟演自太清樓繳書而還。
“晏殊不及。”晏殊揖道。
“都是青年才俊,不可妄自菲薄?!敝笔佛^林特亦自太清樓歸,“走的這么急?不想跟你我見禮?”
“是不想你我尷尬?!卞X惟演酸溜溜的感慨道,“人家動動嘴,皇城司跑斷腿,趙慶嗣已經(jīng)認(rèn)罪了,還是得在御史臺獄呆著,不知會牽連多少人?!?p> “寧欺白須翁,莫欺少年窮?!绷痔夭宦浜圹E的岔開話題,“晏殊可知哪些該學(xué),哪些不該學(xué)?”
“晏殊受教?!标淌獗砝锊灰?,心馳神往。
劉緯一路暢通無阻,吏卒視而不見,剛把頭探進(jìn)中書西廳(東廳門下事、西廳中書事),立刻又縮了出去。
畢士安、寇準(zhǔn)、王旦、馮拯一一在座,另有十來名官員側(cè)立。
寇準(zhǔn)喝道:“你干什么?”
劉緯怯怯轉(zhuǎn)身:“待相公、參政議完國事,下官再來聆聽教誨。”
寇準(zhǔn)怒目:“現(xiàn)在什么時辰?讓你在龍圖閣讀書,不是在龍圖閣放羊?!?p> 劉緯一個勁的點頭作揖:“下官知錯,剛出門就挨了兩臭雞蛋,耽擱了一會兒?!?p> 寇準(zhǔn)氣喘:“我怎么沒那榮幸?”
“過來說話?!碑吺堪舱辛苏惺?,又指了指左下汗如泉涌的兩官員,“這是孫僅、康宗元,官家為什么讓你來?”
劉緯恍然大悟。
二月中,趙恒命開封府推官、太子中允、直集賢院孫僅為契丹國母生辰使,以右侍禁、合門祗候康宗元為副使,徐徐拉開史無前例的外交大幕。
現(xiàn)在看來,差事似乎辦砸了。
劉緯一股腦兒的倒了個干凈,“下官三月十八日抵京,當(dāng)日即奏契丹欲以武州陪嫁一事于陛下,孫直院、康侍禁當(dāng)時未出河北,應(yīng)該是收到急詔,兼議和親一事?!?p> 寇準(zhǔn)已是忍無可忍:“為何不報中書?”
劉緯吞吞吐吐:“王學(xué)士都被相公罵的狗血淋頭……下官哪有勇氣自找苦吃……而且陛下不看好下官提議……也就沒敢多說?!?p> 寇準(zhǔn)須發(fā)皆張:“沒勇氣直言相告?有勇氣打抱不平?”
劉緯揖道:“下官未奉中書敕令行事,緣邊諸州借調(diào)財物亦由內(nèi)藏庫填補,所以可以不告中書。相公以廉生威、以公生明,所以不敢不答。”
寇準(zhǔn)怒不可遏:“你還有理了?”
“兩位相公肚量大,沒理也不怕?!眲⒕曃肺房s縮道,“當(dāng)初想過請示兩位相公,可被國舅爺那么一嚇……哪還敢?”
“你沒錯,現(xiàn)在也不是論對錯的時候?!碑吺堪步涌诘?,“但以武州陪嫁一事,既然已提起,豈能再擱置?怎么向天下人交待?你至始至終參與其中,可有權(quán)宜之法備用?”
劉緯不屑道:“擱置?誰說的?”
孫僅怏怏不樂道:“契丹國母親口說的。”
“就這?”劉緯輕笑,“錯不在孫直院、康侍禁,二位臨行前,兩位相公肯定交待又交待,不得有辱國體、不得失禮、不得失節(jié)!”
寇準(zhǔn)吹胡子瞪眼:“有錯?”
“有錯!”劉緯侃侃而談,“如果兩國交戰(zhàn),此舉無可厚非。但若議親之時,還是這副嘴臉,誰不生厭?武州可有可無?姿態(tài)不重要,與國有益,與民有利,受點委屈有又何妨?”
寇準(zhǔn)瞪劉緯。
畢士安則等孫僅、康宗元表態(tài)。
康宗元沉思片刻,堅定的搖了搖頭:“下官與孫直院并無失禮之處,也未擺過姿態(tài)?!?p> 劉緯嘆道:“康侍禁嘴里的姿態(tài)和契丹的實際情況可能有所不同,二位在契丹一日三宴,宴宴有酒,是不是宴宴推脫?是不是宴宴不醉?是不是宴宴諸多借口?誰對飲不氣?契丹館伴本就自卑,定視此舉為輕視、不屑,怎會盡心?怎會不刁難?怎會在契丹國母面前美言?二位兼拿聘禮,何不放下身段?”
孫僅、康宗元啞口無言。
畢士安不忍苛責(zé),又問:“可有轉(zhuǎn)機(jī)?”
“沒有!”劉緯斬釘截鐵道,“根本不需要,契丹帝室、后室達(dá)成一致方遣使來告,不是誰想否就能否的,既然比我們急,理他作甚?估計正在籌劃來賀承天節(jié),等著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