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服制的最大區(qū)別在冠袖。
趙宋寬衣、大袖、幞頭，契丹則為窄袍、緊袖、氈冠，是因嚴寒、騎射不得不做出的改變之一。
李余懿不信邪，衣服換了，氈冠未易，零下二十度的寒風一吹，立如山倒，一度央求劉緯以馬革裹其尸還鄉(xiāng)。
劉緯所攜醫(yī)官均在慈恩院受過淬煉，專攻傷風，且有成藥，到不了這份上。
但病去如抽絲，總有個過程。
一直不敢露頭的耶律諧里奉旨問疾，沒臉沒皮的贊劉緯高瞻遠矚，堅持閉門不出，才讓中京貴婦借子之想落空。
劉緯悚然一驚，面無人色。
史上，契丹的衰落與耶律洪基賜死皇后蕭觀音有很大關系，并裸其尸，以葦席裹還乙室已部，造成包括太子在內(nèi)的無數(shù)中堅死傷，皆因蕭觀音私通伶官趙惟一之嫌。
耶律諧里后知后覺，臉色比劉緯還白，支支吾吾道：“陛下召見，嘉瑞最好還是順著點?！?p> 劉緯無語。
老子也想順著點。
但老子回去后怎么辦！
……
即使耶律隆緒身在皇城之中，夜宿仍以牙賬為主，上下左右皆以厚氈為之，地面加墊繡龍黃布，保暖性極佳，套以駝馬即可奔襲，行止便宜。
耶律宗愿好奇寶寶似的在劉緯左邊坐著，小眼神躍躍欲試。
耶律隆緒衣大袖圓領黃色漢服，冠以幞頭，一邊伏案批閱奏疏，一邊問：“宗愿可能入嘉瑞法眼？”
劉緯云里霧里的道：“上將軍四歲，正是既懂事又討人喜歡的年齡?！?p> 耶律隆緒擱筆皺眉：“嘉瑞如今說話太不痛快，跟七老八十的老學究似的，是想一直跟朕耗下去？”
劉緯道：“外臣不敢，陛下、娘娘正值壯年，定有貴嗣承誕，今日厚愛上將軍多少，上將軍來日就得還多少。外臣相信，陛下、娘娘更希望諸位皇子平安、之間有愛，而非人為隔閡?！?p> 耶律隆緒無言以對。
耶律宗愿生母耿氏是漢人，其族攀附玉田韓氏而生，儼若家奴，身份低微。
耶律宗愿也就受漢人血脈和家奴之子兩重壓制，雖是年齡最長的皇子，排行卻墊底。
因為契丹以血統(tǒng)論尊卑，凡拔里部、乙室已部妃嬪所出為長。
而且耿氏的漢人出身也有問題，其父耿紹忠任契丹蔚州監(jiān)城使時、遭亂兵脅迫舉城降宋，是趙光義雍熙北伐少有的閃光點之一。
就算耶律隆緒僅此一子，宗室、后室會依照耶律璟、耶律賢登基模式推舉耶律隆慶之子登基。
更別說耶律隆緒還有回紇仆隗氏之子耶律宗訓等人為優(yōu)選。
耶律宗愿注定與皇位無緣。
幼年的贊譽、推崇，很可能成為日后的殺身之禍。
耶律隆緒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是為人父母心中，總有一個手足和睦的美夢。
蕭菩薩哥打破令人窒息的尷尬：“南朝皇子不似宗愿這般好動吧？”
劉緯實話實說：“回娘娘，我大宋皇子不出深宮，外臣不知?！?p> 蕭菩薩哥卻像是突然受了譏諷，無名火起：“既然如此，南朝楚國公主為何育于嘉瑞宅？”
宋制，郡縣主宅置巡護禁軍，趙念念有了公主封號之后，嘉善坊劉緯宅也有巡護禁軍，瞞不住人。
劉緯不禁汗顏：“回娘娘，我大宋楚國公主殿下體弱，外臣幼年孤苦，兼育女弟之責，有幸承我大宋章穆皇后所托以奉。”
蕭菩薩哥咄咄逼人：“南朝皇帝居中制御，足不出宮，妻兒應如是。
但我契丹地大物博而人稀，民逐四時水草而居，民之所在，方為國之所在。
所以，我契丹皇帝陛下以車馬為行在，以四時之地為行在之所，凡行在之所在，即為國之所在、家之所在、政府之所在、宮衛(wèi)之所在、妾身之所在、南使朝覲之所在。”
劉緯明白了，蕭菩薩哥是在故意找茬，或者是在唱紅臉，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外臣失言，請娘娘明示。”
蕭菩薩哥俏臉微微一紅：“南北風俗迥異，失言情有可原，就請嘉瑞隨我契丹皇帝陛下赴四時行在之所在一游，以誡后人。”
一年？
盡管劉緯早有心理準備，還是嚇了一跳，愕然朝蕭菩薩哥看去。
蕭菩薩哥連忙牽著耶律宗愿離去，“妾身就不耽誤陛下和南朝嘉瑞敘舊了?！?p> 耶律隆緒怡然自得的笑了，煞有其事的吩咐左右：“都下去吧，免得將朕與嘉瑞所言，泄于南朝皇帝知。”
一帳倉惶，席地而去。
劉緯終于說了句心里話：“外臣與陛下相識于兩國艱難之時，不該受此無妄之災。”
“朕之厚愛，于卿而言，是無妄之災？”耶律隆緒故作疑惑，“南朝皇帝向來仁厚，怎會無容人之量？嘉瑞勿要危言聳聽。”
劉緯索性把心意挑明：“外臣手無縛雞之力，無顏隨陛下巡狩?！?p> 耶律隆緒倒了一碗茶湯遞給劉緯，并席地盤腿而坐，“嘉瑞身為南使，肩負刺探我契丹內(nèi)部虛實之責，怎能毫無進取之心？”
劉緯本就是跪坐，先伏地一禮，這才雙手接過茶湯，娓娓道來：
“北朝內(nèi)部虛實、困局，可由史書一覽無遺，哪用的著窺探？
何以歷經(jīng)兩漢、三國、魏晉、隋唐而始終無解？
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譬如高麗，實為漢武帝昔日所設樂浪、臨屯、真番三郡。
但自秦以來，皆是都關中而王天下，對中原、江南、巴蜀、嶺南的掌控能力遠超隴右以西、河北以北。
長安距真番郡治云縣足足五千里，君明臣賢不抵鞭長莫及。
如何治之？
郡？
軍鎮(zhèn)？
都護府？
事實證明皆不可行！
名君名將可安一時、難安一世！
陛下捺缽范圍若能深入漢唐故地，未嘗不是千古安邊策?！?p> 耶律隆緒一邊摩挲茶碗，一邊揣摩劉緯用意。
契丹雖以輕騎著稱于世，對鞭長莫及之痛的體會卻是不比中原王朝少。征女真、討高麗有東三省富饒的自然資源支撐，仍然難逃百年如一日的歷史命運，從建國伊始持續(xù)至今，幾無寸進，吞并渤海國勉勉強強算是個安慰。
負責向西拓展、重開絲綢之路的西北路招討司也未能盡如人意。
大中祥符元年破甘州回紇，擄其民而還，大中祥符三年破肅州（甘肅酒泉），盡俘其民、修土隗口故城以實之。
表面上勝了，實則勞而無功。
周圍的回紇、黨項部落不僅無糧草可供給，甚至反過來零星打劫契丹長達千里的補給線，包括早已歸順契丹的阻卜部（韃靼）。
而肅州與西北路招討司駐地鎮(zhèn)州（外蒙古烏蘭巴托附近）相距約三千里，盡是苦寒之地，完美的詮釋什么叫做鞭長莫及，契丹重開絲綢之路的企圖就此夭折。
但耶律隆緒破肅州宣誓主權之舉，卻大大的延緩了趙德明西進企圖。
直到天禧四年（1020年）耶律隆緒親征西夏兵敗，趙德明才大搖大擺的越過黃河，建都懷遠鎮(zhèn)（銀川），開始經(jīng)營河西走廊，僅僅用了十年，便成為大宋王朝的心腹之患。
……
耶律隆緒沉吟許久，問：“深入？嘉瑞認為朕應該西巡？”
此時，契丹尚無西京之制。
耶律宗真慶歷四年（1044年）升云州（大同）為西京。
但契丹西土狹長而貧瘠，卻是耶律隆緒的一塊心病。
劉緯斷然否決此問：“外官絕無此意，倒是對女真、高麗的局勢有點想法，或可為陛下所用，解此百年羈縻，再用于阻卜部也不遲。”
耶律隆緒啐道：“不會是重修玉牒、族譜那一套吧？”
劉緯沒敢賣關子：“高麗本三國，再下其城，可重建新羅、百濟牽制，也可讓北朝功勛肱骨赴高麗開國，多封眾建、齊頭并進、而少其力?！?p> 后世，明朝治藏政策實出自西漢賈誼所作《治安策》：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
還算成功，但也變相促使藏曲政教合一，留下不少隱患。
劉緯既然敢堂而皇之的重提，焦點肯定在“眾封”、“齊頭并進”上。
二桃殺三士？
耶律隆緒問：“眾？”
劉緯道：“春秋一百零八國，多多益善，五十年之后，陛下一舉滅之，足以笑傲千古?！?p> 耶律隆緒沒好氣道：“卿今夜在宮中安歇，容朕細問。”
劉緯伏地堅拒：“外臣不敢?！?p> 耶律隆緒冷笑：“朕哪里虧待嘉瑞了？說出個一二，許嘉瑞出宮?！?p> 有種心苦，出口成罪。
是夜。
一具溫熱鉆進劉緯懷里。
盡是婦人豐腴，而無少女緊致。
劉緯鬼使神差的來了句：“你不是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