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啜不已是正冠之齡,不宜在宮中久留。但其不遠千里而來,賀陛下添丁之喜,探賢妃為母之痛,幼稚良心不能不撫,可暫宿臣宅……”
劉緯請管勾都亭驛內(nèi)侍急遞奏疏一封,便大大咧咧的攜蕭啜不回宅。
契丹來使、宋館伴使齊松一口氣,賓主盡歡,酒足飯飽。
宋初,當(dāng)政者并未對士大夫中的父子同朝、兄弟同朝等現(xiàn)象加以限制,反而屢屢給予鼓勵,以彰盛世。
錢惟演館伴契丹賀承天節(jié)使、堂兄錢易館伴契丹賀正旦使,也是趙恒授意。
黃昏,宴畢。
錢惟演、錢易結(jié)伴而行,趕在落鎖前出內(nèi)城。
兩人其實沒什么話說。
錢惟演以女弟為劉美續(xù)弦,丟盡錢氏臉面,其影響不亞于錢俶當(dāng)初攜土歸宋。
錢易也就水漲船高,備受吳越士子推崇。
錢惟演心有不甘。
劉美、劉緯有什么區(qū)別?
一個是皇后前夫、一個是皇帝寵臣,均為幸進之徒,誰也不應(yīng)該嫌棄誰。
更別說咸平六年劉緯病重期間,劉美登門探望過,兩人有過一定默契,劉緯一度將劉嬌、劉慈的未來寄托在劉美身上。
錢惟演難免會生出一種妄想,倘若有八分相像的劉嬌、劉皇后真是血緣之親,不就是一家人了?要怪就怪劉緯始終不越雷池一步,寧可去提攜爛泥扶不上墻的章穆皇后郭氏族親……
錢惟演沒能忍住好奇心,趁城門擁擠難行,湊到錢易跟前問:“兄長可知,劉緯為什么不認那門親事?不會是隨大流吧?”
錢易怎么答都是錯,說不定還會被錢惟演曲解成不屑劉皇后出身,索性避而不答,并斬斷錢惟演的求知欲:“希圣是在擔(dān)心從《皇宋日報》挖人的事?放心吧,嘉瑞沒想過計較。報館缺的是來稿,而非釆編、校對這些硬性崗位,劉家二娘早就想以光教院適齡生員填充報館。但報館一個蘿卜一個坑,男女同館任事為世所不容,成批替代又有過河拆橋之嫌,是希圣在雪中送炭。”
錢惟演尷尬笑道:“是我瞎操心,世上相像之人何其多?我那明逸侄兒不也與劉緯神似?”
錢易仰天長笑,而后和著眼淚道:“出判蘄州那年我就在想,倘若我和兄長去了,彥遠怎么辦?希圣顧不上兩個堂兄,想必堂侄更指望不上。第一次拜訪嘉瑞,由小其四歲的長子出面接待,當(dāng)時我就再想,為何不能學(xué)嘉瑞那樣給彥遠找個依靠?即便他們兄弟二人日后回祖地乞討,先死的那個至少能入土為安……”
錢惟演連忙下馬深揖:“是小弟口不擇言,不當(dāng)之處,請兄長海涵?!?p> 錢易不為所動:“光教院的生計由嘉瑞兄妹一肩擔(dān)起,孤幼一千五百人,個個都愿從劉姓。叔父卻未能護住吳越百姓,希圣哪來的勇氣同嘉瑞一較高下?”
錢惟演抱著錢易馬頭,苦苦哀求:“兄長慎言,莫讓親者痛、仇者快。”
錢易彎腰耳語:“強橫不過昭憲太后,而今杜氏何在?你走錯路了,這家分的好!”
……
蕭啜不孤身入住劉宅,拜過宋韓氏、李四娘,在劉慈那座小院更衣、洗漱、就寢。
劉緯一邊為其上藥,一邊關(guān)心耶律宗愿、蕭匹敵近況。
蕭啜不沒能聽出弦外之音,也沒能扛過旅途疲憊,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劉緯悵然若失,半夢半醒到天亮。
錢易特意等在宅外,早朝路上提及劉嬌婚事。
劉緯也在煩惱,“錢兄有合適人選?”
錢易搖頭:“早點定下來吧,嬌嬌這一年來的表現(xiàn)有目共睹,能自主還是自主的好,聽說榮王妃病危,來年舊事重提,改以明媒正娶,如何拒絕?”
劉緯頭痛不已:“那也得嬌嬌愿意才行,我倒是覺的朱說不錯,可她嫌人家年長。”
錢易笑道:“擱在以前,我敢做這個媒,現(xiàn)在……還是算了吧,誰知道是不是奔著劉半城來的?”
“借雞生蛋,有名無實?!眲⒕暦催^來關(guān)心,“彥遠還在閉門讀書?這樣不行,換個思路,讓他先幫我?guī)W陽修?!?p> 錢易啐道:“你那一套,他不會。”
劉緯信誓旦旦:“歐陽修的教育必須按照傳統(tǒng)來,免得長歪了,我挑書、劃重點,由彥遠施教。彥遠基礎(chǔ)扎實,但不知運用,總不能學(xué)孫待制,功成名就之后再去教書育人?!?p> 錢易不知該說什么好。
趙恒將幸亳州。
孫奭又一次規(guī)勸而無果,萌生退意,言父八十二,求典近郡侍奉。為免趙恒難堪,又請隨駕亳州之后再赴任。趙恒遂命孫奭知密州,以全孝道。
錢易問:“你就不怕彥遠把歐陽修教成孫待制那樣的謙謙君子?”
劉緯道:“怕,不是有嬌嬌在嗎?歐陽修學(xué)孫待制我不反對,但得知進退、懂變通,這應(yīng)該也是錢兄對彥遠的期望?!?p> ……
待漏院。
兵部尚書、權(quán)東京留守寇準獨坐一室,手里的《東京日報》卷成一團,有一下、沒一下的拍在條案上,琢磨許久,吩咐左右:“劉緯還沒到?請他過來?!?p> 劉緯姍姍來遲,長揖道:“不知下官能否有幸為尚書接風(fēng)洗塵?!?p> 寇準疾言厲色:“托你劉半城的福,差點流落街頭。我沒見過比你還能青云直上的人,你就這樣報陛下知遇之恩?兩位相公都已在隔壁坐著?!?p> 劉緯態(tài)度端正:“下官知錯,絕不再犯?!?p> 寇準問:“中央銀行遭擠兌一事聽說了?”
南面宰臣廨舍忽然一陣咳嗽。
劉緯勉強忍住笑:“下官昨日耳聞?!?p> 寇準并無任何不適:“還能挽回?”
劉緯道:“問題不大,尚書可知景德二年、張詠知益州期間,益州錢少且重,民以巨賈所發(fā)錢券互市?”
寇準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巨賈往往不能償其所直,致民怨沸騰,后在嘉、漖二州鑄景德大鐵錢替之?!?p> 劉緯道:“景德大鐵錢每貫重二十五斤八兩,不便之處頗多,錢券后以轉(zhuǎn)運司指定的十六富戶為之,但還是有不能償其所負者,爭訟難免?!?p> “嘉瑞的意思是轉(zhuǎn)為官營?”寇準略一沉吟,搖了搖頭,“不妥,錢券以紙為之,不僅不能當(dāng)銅、鐵之直,而且極易造假?!?p> 劉緯道:“錢券可以偽造,銅錢、鐵錢也可以私鑄,有犯私鑄則斬,何時因私鑄而禁過銅錢、鐵錢?不妨以官告紙造之,再以嚴刑治之,不應(yīng)以小害廢大利?!?p> 寇準沒能忍住笑:“一張綾紙多少錢?兩三貫吧?一紙錢券不過一至十貫,綾紙可是比錢券金貴多了!”
劉緯道:“可以發(fā)大額,益州券商之所以屢屢難償其直,是杠桿太高了,一錢恨不得當(dāng)四錢用……”
寇準眼前一亮,忽然拍案:“該上朝了,許你今夜為老夫接風(fēng)洗塵?!?p> 南面廨舍,王旦、向敏中面面相覷:這是要行劫天下?
北面廨舍,眾人簇擁中的丁謂無聲輕嘆:兩個膽大妄為之徒。
是日,早朝。
劉緯請以親王女、貴戚女、宰執(zhí)女、重臣女九十九人隨三皇女入道。
百官義憤填膺,噴完劉緯、噴趙恒,羅列東封以來的種種靡費和民間的水深火熱,并引楊太真入道之禍為證,請廢亳州之行。
趙恒硬著頭皮否認三皇女入道之想,又詔三皇女出洞真宮、劉緯罰俸一年,輿情才算勉強平復(fù)。
孫奭感觸最深,心中有種濃濃的挫敗感:前前后后、洋洋灑灑十萬字的勸諫之言,不如劉緯挑撥離間來的有效,當(dāng)君臣利益南轅北轍,猛虎不敵群狼……
是日,趙恒罷視諸司事,守著一雙小兒女生悶氣。
皇后劉氏宮中瑣事壓身,六皇子的起居主要由淑妃楊氏照料,二皇女由其生母沈婕妤照料。
三皇女自興道坊接回也就面臨棘手之問:誰照料?
生母杜氏因罪入道,要不要赦免?
劉氏建言:“請陛下迎杜氏回宮,復(fù)其賢妃封號?!?p> 趙恒怏怏不樂:“一位賢妃就夠娘娘受的了,讓她就在洞真宮住著吧,用度照舊,朕又沒虧待她。”
劉氏道:“陛下視劉緯為子侄,劉緯便待皇子皇女如手足,來日滿堂子孫來賀,不亞于玉清昭應(yīng)宮竣工之喜。”
趙恒氣不打一處來:“手足?光教院有一千多。朕知道他是好意,翅膀也是真的硬了,拿朕邀名?!?p> 劉氏輕嘆:“說一千道一萬,還是陛下慧眼識珠結(jié)下的善因?!?p> 趙恒頻頻搖頭:“這樣下去,將來誰容得下他?又會是誰惡青史?楊修之死固然可惜,不也毀了曹操一世英名。”
“爹爹?”一張俏麗小臉躡手躡腳的探進柔儀殿,“爹爹、娘娘圣躬萬福。”
趙恒滿心歡喜:“這是誰???看著像是念念?”
趙念念噘著小嘴埋怨:“哥哥說我不哄哄爹爹,就會跟三姐兒一樣,我才不要入道呢……”
趙恒怒不可遏:“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
寇準仍然在廣福坊借住。
劉緯攜李四娘登門,與寇準獨酌一個時辰,勉勉強強把錢券一事說透。
不曾想,寇準馬上翻臉不認。
“嘉瑞不是有意以光教院為三司做年終審計嗎?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辦好了再說錢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