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緯是想以耕地面積最少的福建路為藍本,改革州縣夫役,但不能是現(xiàn)在。
發(fā)往州、軍、縣的行文,詳細解釋了“夫糧折現(xiàn)”、“農(nóng)時役錢”的前提和不足,便于地方規(guī)避,并以權(quán)宜之計相授。
其實,淮南、江浙、荊湖發(fā)運使李溥彈劾任曉的奏疏已經(jīng)抵達京師。
趙恒急詔任曉上疏申辯。
任曉避重就輕,把受驚落水改成失足落水,把遭役夫圍堵說成役夫陳情,唯獨將役夫訴求原原本本道來:效法泉州、興化軍興役,“夫糧折現(xiàn)”、“農(nóng)時役錢”。
不止趙恒摸不著頭腦,王旦、向敏中、丁謂、林特等重臣也是一樣。
宋初,“蠲”是仁政的主要方式,即:免初舊賬。
給役夫錢不是沒有,修皇陵或是因役而亡均賜緡錢。
惟獨玉清昭應宮的修建,有系統(tǒng)性、大規(guī)模的役錢發(fā)放。
舉全國之力,僅此一次而已,地方哪有這個財力?
況且“放罪書錢”不應是泉州專政,更不應該遭泉州截留五成,兩浙、江南、淮南、京東轉(zhuǎn)運使憋了一肚子的不滿。
王旦請將“放罪書錢”盡數(shù)錄入三司,已作役錢發(fā)放的暫時不究。
像是進攻號角吹響,文武百官紛紛跟進。
王曾、李迪、呂夷簡、任中正的新生代中堅力量紛紛暢所欲言,錢昆是他們中的異類。
李溥趁勢再上一疏,指劉緯名下產(chǎn)業(yè)實為圣眷所出,足以動搖國家根本,理應和買之。
趙恒不許,私下認為僅“錢券”之創(chuàng)就能抵消劉緯名下全部家當。
王旦親自出面旁敲側(cè)擊,主張將“四海銀行”、“皇宋日報”、“從業(yè)者協(xié)會”納入科配,并許榷商自由進出武州。
丁謂、陳彭年、林特等南人極其罕見的出言附和。
王欽若正操心吐蕃宗哥部的李立遵、唃廝啰,又他媽的遣使來上貢了(要錢)。
向敏中是重臣之中唯一反對的人,認為“中央銀行”、“皇宋晨報”之所以能步入正軌,與劉緯有莫大關系,日后有虞,沒個章程怎么成?
建、汀、南劍三州和邵武軍主官聞風而動,不是彈劾劉緯跋扈,就是拿春夫無以為繼一事叫苦。
漳州是福建路唯一例外,也想有個市舶務。
劉緯債多不壓身,以反唇相譏,急奏京師。
“于王相公而言,放罪書錢可謂是天降橫財,取之無愧。
于臣而言,卻是兩浙、江南、淮南、京東、河北五路商賈資助泉州市舶司的開海錢。
無功不受祿,受祿則須盡心。
王相公所言,臣不敢茍同。
王相公為官三十六載,為相十六年,焉能不知東海之禁利弊?
禁而不止,形同虛設。
國家威信掃地,商賈私榷其利。
濱海百姓先讓輸出之利,再受輸入之苦,理應以放罪書錢均之。
先帝為政失當,陛下蕭規(guī)曹隨,諸公不問不聞,地方無動于衷。
商賈趨利,民何其無辜?
昔日不察,今日不許,見錢眼開,一味索取。
官乎?
賊乎?
受讓半數(shù),已是貪天之功。
天尚且以垂象示之,國家受讓豈能不予?
福建山川險惡,民生艱難。
歲之所供,惟鹽、茶和福州、泉州、漳州、汀州、南劍州、邵武軍所產(chǎn)銀、銅、鉛可為國家輸出。
另有帛絹少許。
米糧則不足以自給。
惠民倉、常平倉、義倉等米,每歲活人不多。
民無以贍養(yǎng),生子多不舉,謂之薅子、洗兒。
國法雖有“殺子孫、徒兩年”之制,民卻因生計之故,而不知畏。
昔日,陳洪進發(fā)漳、泉丁男為館夫,后其獻土,轉(zhuǎn)運司計傭取直,凡為銅錢二千一百五十貫、鐵錢三萬一千五百三十貫。
先帝特詔除之,并覽福建版籍,誡趙韓王等重臣:陳洪進止以漳、泉二州贍養(yǎng)數(shù)萬之眾,無名科斂,民亦不堪,今朝廷悉數(shù)蠲削,民皆感恩,朕亦不覺自喜。前代亂多治少,皆系帝王所為。朕撫御萬方,固不能家至戶到,但持其綱領,行其正道,以齊一之。鄉(xiāng)者偏霸掊克凡數(shù)百種,朕悉令除去矣。列塤五、七年,當盡減民租稅。卿等記朕此言,非虛發(fā)也。
趙韓王等先朝重臣辜負先帝督促之誓,從未以福建民生為己任。
臣不敢忘!
今已三十五載。
觀福建百姓生計,與偽閩并無二致。
興化、泉州民戶年納身丁米七斗五升,漳州民戶年納身丁米八斗八合。
終年傭作,僅了身丁。
貧者子不過二、女不過三,初生便于水盆中浸殺之。
何以至此?
大中祥符四年七月,陛下有詔:兩浙、福建、荊湖、廣南諸州循偽制輸丁身錢,歲凡四十五萬四百緡,民有子者或棄不養(yǎng)、或賣為僮仆、或度為釋老,今悉除之。
各地丁身錢早已折合為丁米、丁鹽,不在蠲免之列。
中書不知?三司不知?地方不知?
臣竊以為,惟獨陛下不知。
王相公總領百官,是不知?還是欺君罔上?
又或者,實是陛下本意?華而不實?
今天下醮設,歲費緡錢七十萬,可活東南六路百萬初生丁口。
諸公何以不勸陛下易之?
大興土木而不加賦,乃陛下仁德,非諸公盡責。
下民易虐,上蒼難欺……”
王旦一病不起。
趙恒怒不可遏,決定詔劉緯回京待罪,并遣使問王旦人選。
“呂夷簡”。
王旦再三推辭,最終認為呂夷簡的能力和背景均足以震懾沿海豪強,是不輸劉緯的“青年才俊”。
呂夷簡既興奮又為難。
如果東海復禁,泉州市舶司也就如同雞肋,劉緯那一屁股爛賬怎么辦?
“朝令不可夕改!”
趙恒給呂夷簡吃了一顆定心丸,又出二十萬緡錢券,免得泉州市舶司已成無米之炊。
“廣南!”
林特在呂夷簡領券時特意提醒。
呂夷簡哪能不知道是要去找廣州海商兌錢?但那劉緯都啃不下來的硬骨頭……
“最少五十萬緡。”林特不無遺憾的長嘆,“劉緯當初根據(jù)廣州市舶司十年來的歲課,估其陰私之漏,最少五十萬緡,陛下恐你不通貨殖之道,僅授二十萬緡?!?p> 呂夷簡悶悶不樂的出了三司,遭人輕看的滋味是真不好受。
但難受的還在后面,中央銀行再次發(fā)生擠兌事件,溢價一成的錢券應聲跌回面值,坊間并不看好呂夷簡的泉州之行。
林特灰頭土臉的趨至崇政殿告罪,中央銀行半日收回錢券十三萬緡,出兌等值銅錢。
趙恒久久不發(fā)一言,一字一頓的吩咐張景宗:“錢券一緡,必兌景德銅錢千錢,折二、折五如故,永世不得更改,去讓壽春郡王熟背?!?p> 林特一身冷汗的出了崇政殿,已然明白那一成溢價實為劉緯價值,似乎不比趙恒年五萬緡低。
趙恒的心不再放在劉緯身上。
京畿、京東西、河北蝗蝻生。
北去三百里,黃河似乎有奪泗入淮的可能。
北去兩千里,契丹秦晉國王耶律隆慶暴卒。
西去兩千里,吐蕃宗哥部愈加放肆不能制。
趙恒的思緒回到原點,喃喃自語:“陰陽?六甲?星歷?推步?回來吧,朕把你栓在腰帶上……”
呂夷簡出京之日,得五十位才俊折柳相送,他卻高興不起來,心不在焉的拿起“皇宋日報”翻看,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是版塊!
王旦以下的百官名諱,已完全從“皇宋日報”消失,由一全新板塊所替代:“育兒心經(jīng)”。
王旦病情再次翻覆。
……
遠在泉州的劉緯依然我行我素,按部就班的一一回敬,拼命折騰。
李溥首當其沖。
“臣聞,江、淮漕卒每冬凍餒道死者眾,布褐不完,藜藿不給,大冬積雪,水之至涸,龜手爛足者累歲無代,歲歲如此。
此乃發(fā)運司之過,亦是李溥之過。
只知國之亟需,而不知民忌急征暴斂。
黃巢昔日以鹽結(jié)社起事,安知今日亂不自漕起?
人間有事,天必相之。
李溥之流,一如武周來俊臣,媚上虐下,茍一時之安而亂萬世。
只見臣善待福建役夫,而不問緣由。
福建瘴癘,泉州至漳州、汀州,皆涉瘴鞕,馬遞鋪卒三年一易,死亡大半,全家死者亦有。
臣不如李溥之流,不敢謀奪鋪卒家資,另有一策付國家。
今天下漕卒、遞卒、州縣軍卒不能果腹者不知凡幾,卻因職責受困于水路交通、州縣要隘。
臣請暫免福建州縣輸役,改以漕卒、軍卒為之,均其前三年職役,超出則以雇夫之費三成給之,再以得替官員、使臣押之。
臣又聞,川峽、廣南茶聽民自買賣,禁其出境。
而江南折稅茶歲一千零二十七萬余斤,兩浙一百二十七萬九千余斤,荊湖二百四十七萬余斤,福建才三十九萬三千余斤。
臣請福建茶聽民自賣,禁其出境,許其經(jīng)泉州市舶司出海,以其利補折稅茶、補漕卒軍卒職役外之勞……”
七月十一日。
呂夷簡一行抵達升州,坊間盛傳兩首新詞。
致太尉、玉清昭應宮使王公旦: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人間路。望東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再致太尉、玉清昭應宮使王旦:始皇不朽,阿房一炬,當時奢侈今何處?只見草蕭疏,水縈紆,至今遺恨迷煙樹。列國周齊秦漢楚,贏,都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
呂夷簡遙望長江以南,意躊躇,心生遲暮。
此時,京師人心惶惶。
赦由深宮出,直入遞鋪,日五百里往福建。
大中祥符九年,七月十一日。
京畿、京東、京西、河北路飛蝗過境京師,其勢蔽空,連云障日,不見邊際。
于是,天子不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