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xùn)|背賀蘭山，回望塵沙萬里寬。土地久傳戎種姓，人民還笑漢衣冠。軍中意氣誰先得，史上功名我慣看。何日歸來談將略，轉(zhuǎn)吾愁面入忻歡?！?p> 石普、韓守英、周文質(zhì)一度以為劉緯是被曹瑋、江德明的失期、失職、失聯(lián)氣瘋了，西北局勢風(fēng)雨飄搖之際，竟然揮毫潑墨、詩饗青史。
當(dāng)初，鄧守恩屯兵鳴沙川主要就是防備西羌異動，并遠離會州等化外之州，免得對方誤會。
怕什么來什么，知秦州李迪接二連三的來信告李立遵入寇，不得不讓曹瑋領(lǐng)兵五萬馳援。
如今，李立遵屯重兵于惟精山，曹瑋部卻無影無蹤。
鄧守恩部回防鳴沙川，青銅峽缺口怎么辦？
懷遠新城號稱興州，是拓跋德明專為稱帝而建，城高且堅，僅憑二十余萬禁軍絕無圍城可能，必須動用民夫參與，而且得保證民夫安全，并獨絕陰山方面的騷擾。
自秦在河套地區(qū)興修水利以來，倚賀蘭山之險峻、仗荒漠之艱絕、懷江南之富饒的靈州平原便成為塞外文明發(fā)源地。
又以黨項為最，盡占河套膏腴之地，但也僅限于此。
因為西有甘州回紇占據(jù)河西走廊，西南有吐蕃等西羌部落犬牙交錯，東北有契丹，南有宋。
史上，黨項崛起實因耶律隆緒親率五十萬大軍征涼甸而又慘敗之故，拓跋德明、拓跋元昊父子這才慢慢蠶食河西走廊、吐蕃等西羌領(lǐng)地。
宋軍強勢插入之前，黨項的實際控制區(qū)域小于后世寧夏，荒漠之外，毫無縱深可言，除非沿黃河北上，就陰山區(qū)域的后套、前套平原。
但是，劉緯先廢靈州平原河南區(qū)域的秋收，并完全掌控次年春耕與否，徹底掐住黨項命脈，令拓跋德明退無可退。
連續(xù)兩年顆粒無收，縱有賀蘭山之險峻，也擋不住人吃人。
堅持到四、五月，待宋軍退兵再補種，是拓跋德明心中唯一僥幸，為此禪精竭慮，漸漸具備一定的可行性。
然而，沸騰的賀蘭山卻又將這點可行性湮滅。
賀蘭山南北長約五百里，東西寬在五十里到八十里之間，植被豐富，是農(nóng)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的分界線。
天禧五年，正月二十日。
賀蘭山突降天火，由南向北串燒。
晝?nèi)缦?，濃煙滾滾，遮天蔽日。
夜如爐，光照千里，溝通煉獄。
黨項一族心中的脊梁塌了，伏地哀哭者不計其數(shù)。
周文質(zhì)所部沿賀蘭山腳騎掠，肆虐于山間的黨項散勇幾無幸存。
宋軍耕梨河北的速度一日百里，摧枯拉朽。
咩米懷玉、野利安信惶惶不可終日，裹了兩張熊皮抖得還是像具篩子。
劉緯穩(wěn)坐中軍大營：“怕了？”
咩米懷玉連忙否認：“卑職不太習(xí)慣河北風(fēng)沙?！?p> 野利安信急著表忠心：“聽聞甘州回紇夜落隔異動，卑職愿赴祁連山添一把柴?！?p> 劉緯微笑搖頭：“賀蘭山諸部縱火焚林草以阻王師，殘害婦孺剖腹取心以食，法當(dāng)盡誅而不赦?！?p> 咩米懷玉、野利安信最怕被推出去當(dāng)榜樣，松了一大口氣。
劉緯道：“名可要可不要，賞一錢都不會少，請二位靜待陛下旨意，去鳴沙川，懷遠會是一場血戰(zhàn)，不用夾在中間左右為難?！?p> 咩米懷玉、野利安信異口同聲：“愿在河北為監(jiān)軍效死?！?p> 劉緯一錘定音：“沒那個必要，該做的二位已經(jīng)做了，鳴沙川局勢不容樂觀，別讓李立遵鉆空子。”
咩米懷玉、野利安信千恩萬謝后告退。
石普問：“甘州回紇就這樣放任不管？”
劉緯道：“甘州回紇與黨項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年兩年，說是仇深似海也不為過，況且西涼也非鐵板一塊，夜落隔說了不一定算，無非是待價而沽。”
韓守英道：“而今放任不代表以后，拓跋德明奸詐多變，黨項之外，誰敢信其承諾？夜落隔只是觀望，李立遵確確實實被打動了，黨項還有什么能拿的出手？”
石普眼前一亮：“要錢沒錢，要糧沒糧，要地沒地，惟有質(zhì)子以誓?！?p> 韓守英點點頭：“黨項覆滅在即，非長子不可?！?p> 劉緯了然于胸。
拓跋德明有三子。
幼子拓跋成嵬，母訛藏屈懷氏。
次子拓跋成遇，母咩米氏。
長子拓跋元昊，母衛(wèi)慕氏。
即李元昊，殺母、殺妻、殺子、奸媳，后又為其子所弒。
西夏無史實是咎由自取。
……
惟精山氣氛緊張。
吐蕃聯(lián)軍按兵不動，宋軍卻西進六十里，決葫蘆河淹西岸。
李立遵在帳前遙觀賀蘭山，心浮氣躁，進退兩難。
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越眾而出，語調(diào)鏗鏘：“唇亡齒寒，請贊普早做決斷?！?p> 李立遵冷笑不已：“拓跋王子口惠而不實至，當(dāng)某好欺？”
那少年侃侃而談：“李姓乃唐皇親賜，趙氏得位不正，怎能以半壁江山號令天下？”
李立遵輕蔑一笑：“李元昊？巧了，某也姓李?！?p> 拓跋元昊心平氣和道：“倘若贊普救我黨項于水火之中，晚輩愿行父禮，畢今生以待?！?p> 李立遵橫眉怒目：“某無福消受，王子不是說回紇先擊？人呢？”
拓跋元昊面不改色：“為宋軍縱火焚山所阻。”
李立遵怒不可遏：“賀蘭山大火能燒到四百里外？信不信某將王子綁了送給宋軍？”
拓跋元昊不急不躁，一問接一問：“金三百斤不足以表達我黨項誠意？清遠、溥樂、耀德三城之富饒，贊普要視而不見？求封贊普而不得，贊普心中無不平？贊普縛我送宋有何用？我王降宋？贊普孤掌難鳴？”
李立遵不屑一顧：“清遠、溥樂、耀德三城是你家的？想讓我宗哥大好男兒枉死城下？”
拓跋元昊深揖：“請贊普陳兵鳴沙川，由我契丹男兒奪三城進獻？”
李立遵一字一頓：“王子及令尊的承諾，某無福享受，國事不容私情，除非私情即為國事，某有一女，而王子無妻?！?p> ……
賀蘭山火仿佛已越過黃河、戈壁，蔓延至黨項所占宥州孤城，宋軍土臺筑造進度尚未過半，城內(nèi)便自亂陣腳，一夜火光，次日請降。
何亮、藍繼宗遂請馮拯入宥州統(tǒng)籌編戶齊民事，并整軍東進，以備契丹發(fā)難。
四百里急遞先馮拯而至：東平郡王開府，河?xùn)|路輸糧二十萬石至銀州……
趙恒似乎正在為安撫耶律隆緒而禪精竭慮。
何亮、藍繼宗大喜過望，遂命知府州折惟忠領(lǐng)騎兵一萬五千馳援西路。
……
四百里急遞傳至靜州卻是另外一種反應(yīng)。
劉緯焦灼不安，徹夜未眠。
本已面目全非的歷史總在不經(jīng)意間修復(fù)軌跡，悄無聲息的往既定方向去。
趙恒的良苦用心很可能被人誤解，譬如地域觀念濃厚的寇準、譬如周懷政等在左右春坊供職的當(dāng)朝新貴。
石普、韓守英、周文質(zhì)莫名其妙，完全不知劉緯的不安從何而來。
又是一段歷史公案，要怪就怪防天、防地、防文武、防兒女的趙光義。
那是至道元年八月。
趙光義心不甘、情不愿的立趙恒為皇太子，此前曾對百官請立皇太子表達過不滿：“儲副，邦國之本，朕豈不知？但近世淺薄，若立太子，即東宮僚屬皆須稱臣，官職聯(lián)次與上臺無異，人情深所不安?！?p> 于是，第一位皇太子趙恒名不正言不順的上位，以安人情。
僚屬稱名而不稱臣，天子、太子的不安同時曝光。
趙恒立趙禎為皇太子也是這樣：詔如至道之制，宮僚止稱名。
趙禎年齡小，稱名、稱臣的干系不是太大。
但當(dāng)趙全益也開府，味道就完全變了，涉及嫡庶、長幼、華夷之爭，怎能不讓人胡思亂想？
……
石普、韓守英、周文質(zhì)也開始惶恐不安，按部就班的戰(zhàn)事突飛猛進。
拓拔德明的請降終于得到回應(yīng)，還沒來得及為拖延策略奏效而高興，六十萬宋軍役夫就在靜州黃河渡口登陸，攜軍資無數(shù)，歷時五天五夜。
一道雁形巨陣直刺興州，以步軍當(dāng)頭，騎軍護兩翼，一日十里，推山填海。
二月初四。
平夏軍箭指興州城。
身后是五十里直道、也是五十里兵線、亦為五十里軍營，兩丈寬的壕溝遍地。
醫(yī)官院、御藥院、造箭院、弓弩院、衣糧院、冶煉作坊……應(yīng)有盡有。
興州南城樓，十三丈外，是城頭投石機不能及之地，一道無情軍令迎向箭雨、如春雷般回蕩：無令轉(zhuǎn)身、棄役夫于不顧者……立斬不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