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孝誠在雄州驛館蹉跎兩個月,攢了一肚子怨氣,卻被一桌美食消磨殆盡,奉承如潮:“朝聞道,夕死可矣?!?p> 兩人獨酌,劉緯也沒藏著掖著,大大咧咧受了,眨著點點晶瑩回憶往昔:“這一生受我高宗隆恩,本想奉上一桌親手烹制的佳肴進獻,而不是三元及第、拓疆復(fù)土以報,但宮中規(guī)矩太多,沒能得償所愿?!?p> 蕭孝誠贊道:“千古君臣佳話,必為后世銘記?!?p> “難啊?!眲⒕曈挠囊粐@,“近來心緒不寧,恐犯小人。”
蕭孝誠沒敢裝糊涂:“宗愿仁孝謙恭,但不耐暑,我契丹皇帝陛下不忍其就藩瘴疫之地?!?p> 劉緯頗為不屑:“置之死地而后生?縱觀古今,不見此等慈愛?!?p> 蕭孝誠越來越露骨:“不見雛鷹展翅,我契丹皇帝陛下怎敢放手?經(jīng)不起磨難,焉能就藩安南?”
劉緯一句話便讓蕭孝誠又矮三分:“盧守勛在北朝中京遭厄,我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惟有寄希望于北朝皇帝陛下壽與天齊,以便消弭貴國后室分歧,不至于讓友鄰殃及。如今看來,事與愿違。”
蕭孝誠把心一橫,直來直去:“拔里部自蕭思溫幸進以來,哪一個不是非功德晉升?包括他蕭紹宗!養(yǎng)尊處優(yōu),未嘗一戰(zhàn),也敢受封侍中!國人不服,我契丹皇帝陛下也不敢犯眾怒?!?p> “我大宋絕不涉及北朝內(nèi)政,不論誰受封儲君,只要出自北朝皇帝陛下懿旨,只要他愿守兩國盟誓,便可禮尚往來?!眲⒕曄缺砻鞴俜綉B(tài)度,后又意味深長的道,“話說回來,北朝元妃既已穩(wěn)操勝券,國舅何必多此一舉?”
蕭孝誠甕聲甕氣道:“解鈴還須系鈴人?!?p> 劉緯啐道:“恕某才疏學(xué)淺,此話怎講?”
蕭孝誠道:“我契丹皇子宗貞誕,南朝遣盧守勛及醫(yī)官院使率醫(yī)官、太醫(yī)、名醫(yī)九十九人詣我中京……”
劉緯哈哈大笑:“至今仍有半數(shù)醫(yī)官滯留北朝中京、南京,屢請歸國而無果,蕭國舅是想說我大宋居心叵測?”
蕭孝誠道:“南朝用意不重要,我契丹上下甘之若飴、感恩戴德,所以楚國公取黨項、謀回紇,我契丹皇帝陛下選擇息事寧人、以和為貴?!?p> 劉緯怒目:“是安南有利可圖吧?年前耶律留寧、蕭侃自交州輸糧一百二十萬石,在薊州登陸,蕭國舅以為是大風(fēng)吹來的?”
蕭孝誠有理有據(jù):“安南雖然是糧倉,但沿途萬里海岸盡為宋土,我契丹無福消受?!?p> 劉緯問:“蕭國舅有沒有窮親戚?平日里救濟不救濟?倘若不救?會不會有陰舉之事?或者是殺身之禍?”
蕭孝誠面紅耳赤。
劉緯言辭如箭:“俗話說得好,富長良心,窮生奸計。北朝擔(dān)心糧道為我大宋圖所控,我大宋擔(dān)心北朝南下打秋風(fēng),不是很正常嗎?尋常救濟而已,別想那些有的沒的,請北朝皇帝陛下詔蕭侃、耶律留寧回國?!?p> 蕭孝誠道:“就事論事,楚國公不該傷和氣。”
“那我們就事論事?!眲⒕曒p飄飄的道,“北朝之憂,皆因北朝皇后中年誕子而起,北朝元妃一直運籌帷幄,蕭國舅何必舍本逐末?”
蕭孝誠硬著頭皮道:“韓制心暴卒是意外,元妃娘娘雖有不平心,但不至于……”
劉緯冷笑:“北朝皇帝陛下信?蕭國舅信?莫要自欺欺人!還是說乙室已部有信心鴆殺北朝皇子宗貞,你蕭孝誠可以在雄州無休止的虛耗?”
蕭孝誠離席深揖:“請楚國公賜教。”
劉緯紋絲不動:“北朝皇帝陛下欲立元妃膝下宗真為梁王?”
蕭孝誠道:“是,但須……”
劉緯搶先道破:“但須獲得拔里部、玉田韓氏認(rèn)同,可是依北朝秦晉國王故事安置皇子宗貞?”
蕭孝誠再揖:“楚國公料事如神。”
劉緯搖頭:“北朝承天太后臨朝聽政三十八年、直至病重,未必是戀棧不去,或只是擔(dān)心煮豆成詩之故事在貴國重演?!?p> 蕭孝誠再揖:“請楚國公賜教?!?p> 劉緯輕嘆:“我大宋東平王不也在銀川就藩?”
蕭孝誠愕然抬頭。
劉緯問:“我若無計可施,北朝皇帝陛下如何善后?”
蕭孝誠支支吾吾:“可能為楚國公準(zhǔn)備了一門親事……”
劉緯好一陣心虛,又問:“北朝元妃肆意妄為,北朝皇帝陛下寧可將來骨肉相殘也要一直姑息,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蕭孝誠猶豫片刻道:“楚國公可知南朝耶律貴妃身世?”
劉緯點點頭。
耶律燕哥生母是蕭排押長女,統(tǒng)和四年封后,統(tǒng)和九年降為貴妃,統(tǒng)和十一年(993年)病逝。
蕭耨斤是蕭和之女。
蕭排押、蕭和則為親兄弟。
耶律燕哥生母蕭貴妃病逝,改由堂妹蕭耨斤代替乙室已部出嫁。
蕭孝誠淚目:“我乙室已部長女不死,拔里部怎能竊居后位?楚國公只見我乙室已部今日跋扈,不見昔日舉一族之力、護不住一柔弱女子的無奈!”
劉緯兩眉深鎖:“所以北朝皇帝陛下認(rèn)為北朝元妃不會善罷甘休?”
蕭孝誠不愿正面作答:“陛下愛子心切,怎么懷疑都不為過……”
“人心難測,我亦難為,僅有一補救措施,可供北朝皇帝陛下參詳?!眲⒕曃⑽⒁活D,“蕭國舅可愿居中轉(zhuǎn)圜?”
蕭孝誠就是一喜:“楚國公但說無妨?!?p> 劉緯道:“在我大宋東京、北朝南京鬧市中各辟一區(qū)為使館,互派全權(quán)大使常駐。”
蕭孝誠不解:“質(zhì)子?”
劉緯充耳不聞,自說自話:“北朝皇帝陛下必須明確兩屬地的管轄權(quán)歸我大宋,不得再以任何方式非議、索取,此地不在交侵、逋逃、停匿之列,也可設(shè)使館區(qū),供北朝友人安身立命……”
蕭孝誠目瞪口呆,隱有所悟。
雄州北亭至白溝河之間,有五十里的緩沖地帶。
契丹雖不駐守,屬地百姓卻得服其差役、并納稅,謂之兩屬。
劉緯是想以兩屬地管轄權(quán)去解決耶律隆緒的后顧之憂,并庇護契丹儲位之爭失敗者。
史上,雄州兩屬地的爭端一直持續(xù)到北宋末年。
局勢緊張時,契丹遣騎五百越過白溝河宣誓主權(quán),嚇得王安石一度生出棄兩屬地固守雄州的想法。
蕭孝誠如喪考妣:“此議恐會惹怒我契丹皇帝陛下,不提也罷,楚國公沒提過,某也沒聽過?!?p> 劉緯冷冷的道:“嘗試尚且不愿,用什么護得族中柔弱周全?嘴嗎?蕭國舅就不想獨擋一面?”
蕭孝誠一個勁的搖頭:“非不愿,是不能。”
劉緯胸有成竹:“事在人為,由我修書一封,請蕭國舅轉(zhuǎn)奏北朝皇帝陛下。”
……
天禧九年,九月初九。
耶律隆緒幸契丹南京,御弘政殿。
蕭孝誠入內(nèi)奏對,奉上一封未經(jīng)通進司的密封信函,并請耶律隆緒親閱。
耶律隆緒從善如流,卻又在拆信剎那,將九尺御案踹至階下,香爐傾覆,一地狼籍。
禁衛(wèi)蜂擁而上。
蕭孝誠伏地待擒。
耶律隆緒怒發(fā)沖冠:“汝可知信中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