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一年級,六一兒童節(jié)時,學校舉辦活動,她一連參加四個節(jié)目,兩場舞蹈,合唱,鋼琴獨奏。
她穿著演出服,化著舞臺妝,按照學校要求梳著高高的馬尾,戴上學校統(tǒng)一購買的頭花,黃色的菊花形狀,眉心貼著紅色的美人痣,來自商鋪里的廉價小商品,一小袋兩張,每張十貼,每逢學校舉辦節(jié)目,它是孩童最熱衷的物件,幾乎每個孩子都用,男孩也是,同女孩一樣,化著妝,涂抹口紅,精致的小人兒。
幼年時,美麗的東西從不分性別,皆有權力擁有。后來這些東西隨著時光一同流淌逝去。
她手里拿著舞蹈需要的道具,站在后臺等待上場。道具是在老師的帶領下手工制作,用彩紙,油紙,皺紋紙,膠水,貼花,以及許多彩光絲組合而成,一朵大大的向日葵,用彩筆畫上笑臉,散發(fā)出活力。心中略感緊張,這是她,也是全校一年級學生的第一次登臺演出,大家都感到緊張興奮。
父親和母親坐在臺下觀眾席,面帶笑容看著她,父親給她加油打氣,示意她不必緊張。
她在前排領舞,一直看到母親和父親隨著舞曲的節(jié)奏輕輕拍手,身體左右晃動。父親時不時比起大拇指,示意無聲的鼓勵。
兩場舞蹈和合唱順利完成,她的鋼琴獨奏被排在最后,當作表演閉幕曲。彈奏的曲目是肖邦的《幻想即興曲》其中的一段,難度極大,她也只是在練習其中的一小段,這是父親的決定,因為她一直練這首曲子,但每次彈到一半便會卡住,停滯不前,父親希望她能夠有所突破,給她這樣一個挑戰(zhàn)。她表示自己不想在臺上出丑,但父親第一次這樣態(tài)度堅決,說,你如何知道自己一定會出丑,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她無法再反駁,只能在表演之前勤加練習,但毋庸置疑,始終無法突破瓶頸。她年幼,雙手稚嫩短小,無法做到大跨度的快速按鍵及雙手交合,踏板也無法踩的徹底,中段換調(diào)時總會漏掉四個音符,她曾為此掉過眼淚。
這從未彈奏成功過的高難度曲子,如今被搬上舞臺,她該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去面對它,以什么樣的心境去彈奏,她一無所知。
暗紅的帷幕緩緩拉開,她穿著白色的蓬紗裙,馬尾用了淺綠色的絲帶挽起來,穿著米色的小皮鞋,白紗花邊的襪子,顯得活潑靈動,像是一位小公主。
輕置在鋼琴上的雙手在微微顫抖,心臟撲通撲通快速的跳動,深吸一口氣,手指落下,音節(jié)流出。她沒有精力再看臺下的父母,需全身心投入進去,確保不會出錯。感到自己身體僵硬,渾身都處在一種警戒狀態(tài),仿佛身臨戰(zhàn)場,必須使出全身力氣,才能夠存活下來。
她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停地在琴鍵上飛躍,大腦卻是空白一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彈什么,等回過神后才發(fā)現(xiàn),經(jīng)常出錯的那一段已經(jīng)過去,然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如往常一樣出了錯。她的四肢已不受大腦控制管理,成為獨立的存在,有自己思想。但她肯定,自己再次失敗了。
眼淚已經(jīng)溢了出來,任由它滑落。只能堅持彈奏下去。
最后一個音符結束,她起身,在掌聲中鞠躬致謝,直起身看見父親與母親臉上的笑容,視線又變得模糊不清,終究還是讓他們失望了,她沒能夠突破自己。
其實她的表演接近完美,父親告訴她,她沒有出錯,整首曲子沒有出現(xiàn)一點差錯。她一直認為是父親為了安撫她而說的謊話,她不信,深知這已與苦練無關,而父親的話是真是假已經(jīng)無從考證。
她的聲名傳播出去,成為人們眼中的才女,同樣是老師眼中優(yōu)秀的孩子,學習成績優(yōu)異,性格活潑開朗,在同年級中是佼佼者,都認為她將來會有一番作為,未來有無限可能,可如今變成這樣,不知是否會被淪為笑談。
她不會在意這些,別人的評價眼光,從不能夠到達她的內(nèi)心。許多人追求完美,希望讓更多的人喜愛,努力做到不會出錯,證明自己的優(yōu)秀,試圖得到別人的認可,沉迷在別人的夸贊和追捧中,久而久之,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心飛向了遠方,不知歸處。
究其實質(zhì),是這樣的膚淺關系,它可以發(fā)生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各取所需,有可尋的距離和范圍,一旦超出,會變成一種存在于暗黑里的詆毀,如同一個裝滿沙子的布袋,撕開一個口子,便會盡數(shù)倒出,長久努力毀于一夕。
認為一生很長,長到有足夠的時間去重拾殘局,挽回局勢,不急不忙,緩慢前行,甚至原地踏步,肉眼看不見流逝,但其實人的一生何其短暫,無時無刻不在流淌,回頭望望自己的腳印,它是否有盡頭,行動言語是否有填滿人生空隙,每分每秒是否有充分使用。
她深知這一切,但是一樣都不曾做到,自覺自己的一生都會是這樣,永遠處于麻木不仁的狀態(tài)里。
許傾年在慢慢接近她,她能夠感覺到,這不是一個好現(xiàn)象,至少對她來說,她不愿意讓外人踏足她的生活領地,但是這種堅定似乎在逐漸垮塌。她感到懊惱。
高二第二學期即將結束,高三要分文理科,許多人糾結拿不定主意,不過是思量的長遠,哪門對未來更有益,但這并不是她會考慮的問題,因為無論文科還是理科,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的,她不偏科,每一門都是一樣的差,且也不會考慮未來。
晚自習,她趴在桌子上,攤開的課本成了她的枕頭,側(cè)著頭看窗外黑漆漆的天。那棵銀杏樹在黑夜中搖晃,成為一個巨大黑影。
青辭。傾年輕聲喊她。
她轉(zhuǎn)過頭看向他,依舊是趴著的姿態(tài)。
你有想好嗎,選哪一科。他沒有直視她,低著頭看著手中的物理資料。
她打量他,知道他的心思并不在資料上,只不過是在掩飾自己的緊張。她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泛著紅。
傾年,你學習成績優(yōu)異,不論選哪一科都有無量前途,你太過優(yōu)秀,而我是老師眼中的差等生,我與你完全不在一個層面,我會影響到你,你我應該保持距離。
她將話說的直白,毫無顧慮,揭開這層隱形的布,直擊要點,那些唯唯諾諾不曾說明白的,都由她來說。她不介意做一個傷害他人的人。
她說,最近學校流傳我與你的事,你因為自身優(yōu)異被忽視,成為流言隔絕體,它們自然而然的越過你,去到該去的人身上。我不想深陷進去,成為他人的口中的消遣物,我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但我不愿意成為別人的娛樂用品,哪怕是言語之間也不行。傾年,她看著他說,認真道,與你一起,我感到自卑。
她莫名感到難過,眼眶瞬間濕潤,不敢再看他,重又轉(zhuǎn)過頭,看著窗外。耳邊是他的呼吸聲,許久未聽見他的回答,忽而感到頭頂?shù)臏責?,她詫異看向他。他的手掌輕放在她頭頂。
原來如此,青辭,我終于知道你為何總是躲著我,我一度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或者有讓你感到厭煩,你的冷漠讓我覺得沮喪,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他看著她,說,青辭,你的自卑是以成績的優(yōu)異來做的對比,也只能如此了,但我認為成績不能代表什么,你若以學習成績的好壞來斷定一個人是否優(yōu)秀,是遠遠不夠的,它只是一個表象,內(nèi)里深處是怎樣的無法得知,但是相信我青辭,拋開成績不談,感到自卑的人是我。
她被他的言語驚到,又聽見他說,除去一些不好的事物,你幼年之時的經(jīng)歷讓我感到羨慕,我自小到大,從未有一刻覺得真正愉悅過,或許有,卻也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瞬間就能夠忘卻,沒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我的父母思想傳統(tǒng),父親忙于工作,長年在外,母親性格要強,對我極其嚴厲,加注在我身上的要求讓我感到疲累,但我毫無辦法,只能言聽計從,這平淡似水的日子,過的久了,也會覺得無趣,但我又無力改變現(xiàn)狀,逐漸開始憎恨。
他收回放在她頭頂?shù)氖郑f,青辭,你不要把我看得優(yōu)秀,這只是一層皮,你們看到的,是我想讓你們看到的,皮下掩藏的東西已經(jīng)腐敗,是我不想讓你們看到的,你若更深的了解我,你會發(fā)現(xiàn)我的惡劣。所以,你不要推開我,我不會傷害你?;蛟S你因長期缺乏交流,如今有人突兀闖入,一時迷了方向不知該如何做,實屬正常,但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你總會分辨清楚來者的善惡。
他說,現(xiàn)在要分科,我選哪一科都一樣,所以就問問你。
我也是,都一樣,文科聽著讓人覺得困倦,理科聽不懂更是難受,但按長久看,我覺得理科會好一點,這是我的個人想法,終歸還是你自己決定。
那你選什么。
理科。
蘇青辭騙了許傾年。
期末考來到,分三天??紙鲎酪螖[置松散,與不同年級的學生相插而坐,防止抄題作弊。蘇青辭覺得,就算考試答案擺在眼前,她也沒有耐心一一抄完。
最后一門是化學,這是她最頭疼的一科,平常上課時猶如聽天書,化學元素表到現(xiàn)在她都不記得幾個,這滿卷的化學符號她是一個看不懂,與其浪費時間讀題答卷,還不如做點別的事。思來想去,不知道該做什么,只能盯著空白試卷發(fā)呆走神,思緒飄出去,去了千里之外。
家鄉(xiāng)的這個時節(jié),應該已非常炎熱,大海會格外澄藍,應是天上掉落下來的一塊幽藍的玉,最后墜落大地蔓延成為一片海,盛夏時節(jié)升騰起陣陣沉悶的濕熱,迎面撲來,有短暫輕微的缺氧,胸膛里充斥著海的味道,清新腥咸。
那一年,一年級期末考結束,出校門沒有見到父親或者母親,平時都是父母開車接送,因為路途不短,路上還有一段荒蕪地段,那里種植著大片的向日葵,每到秋收季節(jié)才會有人來收割,平時鮮少看到人。再往前就是一段石子路,細小的碎石松松散散,踩上去有沙沙聲,聽覺上的滿足,她喜歡這種聲音。
她獨自慢慢走回家。
走在繁華街道,遵守父母叮囑,背著書包走在人行道最內(nèi)側(cè),過馬路時亦是小心翼翼。她知道輕重,分得清何時嚴肅何時笑語,明白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意義,在不同的場景扮演不同的角色,隨機應變,以不同的態(tài)度靈活應對,跟得上快節(jié)奏的變化。
幼年時的她,性格已經(jīng)顯出濃烈倔強,不想遵守世俗陳規(guī),覺得主流盲目且愚不可及,但多數(shù)人們依舊以它為引,跟隨它的步伐踏上一條枯燥路途。少數(shù)人或許會因聰慧與努力,開辟出新的別徑,任由自己盡興發(fā)揮,將沿途的美麗風景點亮,色彩濃郁飽滿,透出勃勃生機。
這一切皆是自己辛苦得來,自然甘甜如深山泉水。
這樣的人不多,剩下的人們最是常見,一生都跟隨著主流在老舊的道路上前行,生活一塵不變,毫無新意。降生于世,沒有活出真正的自我,不知生活的意義是什么,起點在這里,可終點在哪里??吹玫降拈_頭,望不見的結果,不知將來的路上有什么苦難等著自己去闖,什么樣的劫難等著自己去渡。在坎坷的路上跌倒,是否還能爬起來,也不知道自己會壽終正寢還是意外死亡。
不會有人知道這一切。
她以為自己會是那少數(shù)人,至少幼年的自己是,后來父母死后,她被打回原形,從美好瞬間貶至悲慘。她無法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這從天堂一秒墜入地獄的感受,于是性格開始破損,出現(xiàn)一道道細小裂紋,但仍盡所有努力將血肉黏合,阻止破碎的到來。也知反抗,不停掙扎試圖逃離暗黑,終究是無能為力,于是這一道道裂紋縫隙逐漸變大,最后在胸膛中無聲炸開,猶如沙塔,一瞬間崩碎,并以此為中心點,像核彈一般爆破,沖擊波四散,一圈一圈擴張開來,她的五臟六腑都被摧碎,碎成一地渣滓,然后化為細碎粉末,被風卷帶到天上去。
日葵花田一片金黃璀璨,每一株都生長的極高,完全足夠一位成年人躲藏在其中。她走在田埂上,腳下的香附子和馬塘生長的茂盛,密密覆蓋,看不見絲毫土地面。在田埂旁小坡上,長著大片大片的狼尾草,幾乎與她齊高,毛茸茸的穗還顯淡淡粉黃,束束擠成一片,隨微風輕輕晃動,一波一波,像是一片彩色的海。等到秋季,毛穗粉黃顏色加深,會格外好看。
從中穿行而過,毛穗從她臉上拂過,感到輕微發(fā)癢,聞到青草汁液特有的辛辣芳香,絲絲竄進她的鼻腔,再進入肺里,有微寒的感受,讓人眼目清醒。
花田異常的大,略微估算,若要走出去,至少需要四十分鐘。并未覺得焦急,眼前的景色讓她留戀,鼻間全是向日葵的花香,身心都浸泡在其中。這味道不似其他花的清香宜人,而是一種沉悶的味道,似香又不似香,并不是很好聞,但也不難聞,處于兩者之間的臨界點。
她知道,山野間的野花大都如此,有些甚至沒有任何香味,它們不會散發(fā)誘人香味爭奇斗艷引人觀賞,只在天地間傲寒而立,奪得一席之地,飽受風吹雨打,隨四季交換展現(xiàn)不同形態(tài)。無人能夠為它們做什么,沒有利用價值,不能夠為人們帶來財富,于是沒有溫棚沒有肥料,不受呵護不受栽培,任憑它生死存亡。
生時賴于天地,死后將自己歸還大地。
因果循環(huán),一切遵守世間法則,即便死后也有跡可循,便是化為養(yǎng)料,融進其他生物體內(nèi)了。同樣內(nèi)斂,無人知曉的存在,只默默兀自放肆過活。這何嘗不是一種頑強自保。
她踏著田埂一路向前,腳步輕盈,一蹦一跳,是孩童特有的純真姿態(tài)。身旁時不時飛過蜜蜂,一頭撞進花田,停在一處較矮的花盤邊緣采取蜂蜜。她感到新奇,駐足觀察,它先用兩只觸角尋找蜜源,找準位置后用小管扎進去,開始采蜜,從外向內(nèi)一層一層的采取,結束后會再尋找下一朵花蜜飽滿的花朵。
她想起母親講給她的一件事。在母親幼年時,外婆家有養(yǎng)蜜蜂,家中種有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每到花開時節(jié),它們會被香氣吸引,成群飛往采蜜,結束歸來后觀察它們,會發(fā)現(xiàn)很有趣的事情,有的蜜蜂勤勞,采的蜜足夠多,會拖的蜜蜂難以飛行,飛起來格外費力,有些則偷懶,只采一點回來,飛行依舊輕快。勤勞的蜜蜂早出晚歸,懶惰的則是晚出早回。
她聽了后覺得格外新奇,原來不止人分懶惰,其他動物也是。
母親那時家中家境并不好,采來的蜂蜜都是售賣出去,用來補貼家用。到了冬天,已是遍地凄涼,基本所有的花都過了花期,沒有蜜可采,只有一些路邊野花頑強盛開,可冬天的蜜蜂采的蜜大都不可食用,因為無從得知是什么花的蜜,有些花含有毒素。
母親幼時曾貪嘴,上學前看到蜂巢里帶著點綠色的蜜,偷偷割下來一塊吃掉,覺得與其他蜂蜜沒有什么不同,于是背著書包去了學校。
晌午十點鐘,外婆接到消息,母親在課堂上暈倒,清醒時出現(xiàn)嘔吐和痙攣現(xiàn)象。外婆趕到時,母親已完全失去意識。匆忙送往醫(yī)院,檢查后得知是吃錯了東西,就是那有毒的生蜜。
這些都是母親偶然提起,也算是童年趣事。
她看著那只蜜蜂忙碌,腳上沾著點蜜,她鬼使神差的伸出手,趁蜜蜂不注意,飛快用手指觸碰了一下它的腳。
蜜蜂感覺到,稍作停頓后向她撲去,停落在她的額頭上,緊接著她感到一針刺痛,猶如針扎,條件反射的用手去摸,蜜蜂已經(jīng)飛走,額頭火辣辣的痛,用手掌一摸,似發(fā)燒一般滾燙,疼痛有蔓延的趨勢,擴張至整個大腦都感到腫痛。
年紀還小,受不住這樣的疼,于是蹲在田埂上哭了起來。
小阿辭!一聲驚呼,緊接著是急促的步伐。
她抬頭去看,發(fā)現(xiàn)是父親,正急忙向她跑來。見此,她哭的更大聲,站起來張開雙臂,等待父親擁抱她。
父親將她抱起來,擦掉她的眼淚,安撫她的情緒。
她止住哭聲,指著額頭上的腫包給父親看。爸爸,我被蜜蜂咬了。黑溜溜的眼珠子還帶著淚意。
為什么會咬你。
因為我碰了它采的蜜。她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語氣帶著強硬。
父親將她放下,捧住她的臉頰,彎下腰盯著她的眼睛看了許久,才說,阿辭,你奪的不僅僅是它的辛勞成果,更是它的生命,你的好奇心害死了它。
她愣住,又見父親說,蜜蜂蟄了人后會死掉,它再也無法和同伴一起采蜜,阿辭,這是拜你所賜。父親聲音低沉,十分嚴肅。
她怔怔地看著父親,一時間腦海中空白一片。
你或許會覺得只是一只蜜蜂而已,不必惋惜,但這世間萬物都有生命,或許就連石頭都有,只不過以人類的眼睛與感官無法感知與識別它們的生命,但我們不能否認,它們與人類共存在于世,總有一定原因,你沒有權力奪取它們的生命,也沒有那個能力,若強行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圍,必然要付出慘痛代價,你會因此失去一些東西用來彌補,或許只是一件事,一個人,也或許是你的性命。
父親蹲下身,與她平視,說,阿辭,人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這一天或許很快到來,或許會晚些,你要相信因果循環(huán),若有一日我與你母親離去,后世無人會為你背負更多。你的一言一行,皆決定你的未來,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都可能會改變你的命運走向,一枚鐵釘尚可滅國,何況一個人的言行舉止。你今日的行為,很有可能你的命運已經(jīng)在無形中發(fā)生變化,它可能已經(jīng)變換方向踏上了其他道路。
阿辭,父親希望你善良,你母親也是。善不一定能換來善,可你若是惡,你能得到的也只有惡果。
她聽見父親這樣嚴肅話題與態(tài)度,心中慌張漸增,只覺得額頭上的腫包更加疼痛起來,最后眼淚被逼出來,卻又害怕不敢發(fā)出聲音,就那樣撇著嘴巴無聲流淚,眼淚像斷了線的透明珠子。自己是要死了嗎,那只蜜蜂是否會變成鬼魂來尋找她,為自己報仇。
父親說了那么多話,除了那句要付出代價之外,她一字都未聽懂,所有的關注重點都落在這句話上。是什么樣的代價,竟要自己的性命去抵。
父親擦去她的眼淚,阿辭,你或許聽不懂父親在說什么,你將這些深記在腦子里,總有一日你會明白。
他們沿著田埂前行。后來得知,那天父親一直步行尾隨在她身后,只為查探她獨自一人能否安全回到家。
這時的蘇青辭并未將父親的話放在心上,到后來已經(jīng)不記得原話,斷字少詞,在往后很長的時間里,這話被掩埋于逝去的長河里。
他們走出占地巨大的花田,花香逐漸變淡直至消失。石子路并不寬敞,最大只能夠一輛轎車通過,兩旁是密密的綠色植被,大多她都叫不出名字,只有少數(shù)識得。馬齒莧與鴨砣草,開著小小的黃色藍色的花,連成一片倒也十分好看。
天空盤旋著一只老鷹,從地面看去仍覺得體型甚大,若不是父親在身旁,自己肯定會感到害怕,害怕被鷹當作兔子叼了去。人會對體型比自己大的動物感到恐懼,這是常理。
一輪艷陽,將大地渲染成金色。七月天已炎熱不已,她額頭上生出密密的汗珠,被蜜蜂蟄咬的地方火辣辣的疼,他看見父親沉默嚴肅的臉,張張口終是沒能說出口。她從沒見過這樣的父親,印象中的父親性格開朗,嘴邊總是帶著笑,從未有過像今日一般的嚴肅。她有被這樣的父親嚇到,心跳亂了節(jié)奏,仿佛要從嗓子里蹦出來,雙手掌心都是汗,雙腳卻覺得冰涼,傳至整個小腿都覺得寒氣津津,與上身仿佛是冰火兩重天,她只能默默忍受。
她走在父親身旁,覺得腳下的路變得漫長,回首看了眼身后,空曠無人,再次回過頭時,突然覺得身心空蕩,眼淚再次沖出眼眶,但這一次,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為什么而哭,覺得莫名,只覺胸口飽脹,似乎有東西充斥在其中,不知是什么,只撐的她疼痛不堪。
她錯了,這是父親的決然定義,她沒錯,這是說服自己的說辭,或許只有時間才能給出真正的定義,將僵持不下的場景穩(wěn)定,即便是錯的,也有足夠的空間被淡化遺忘,甚至扭轉(zhuǎn)局面,帶著這些在道路上奔跑實踐,越過所有障礙努力前進。
時隔多年,她仍記得這一日的父親,他的臉龐依舊年輕俊朗,時光停在了那一刻,容顏肉身得到某種意義上的永生,而她的肉身會日益老去,超越父母的年歲,寄于這世間飽受風霜,不知何時是歸期,何處是歸宿。
窗外是灼熱滾滾的透明波浪,一層一層堆疊起來,將時間逼至角落,無處遁形。記憶深處的一切似都與現(xiàn)在不同,一遍遍翻出來整理,像是重復再經(jīng)歷一次,原以為的麻木和免疫都沒有出現(xiàn)在意料之中,似乎去了外太空,一絲都不見。
尋找更顯虛妄,又無法做到不去在意,處于復雜矛盾的境地,想要拋卻身上諸多雜亂瑣事,傾盡一切后發(fā)覺一切皆徒勞,不得不服輸?shù)皖^。似乎能看到還未揭開的人生舞臺的結局,這預料是否準確無從得知,賴以人的第六感,沒有依據(jù)沒有道理,而大多都精準的可怕,早已在無形中看到生活中起伏動蕩的斑斕波紋,最后一步步踏上去,但到底是操控著還是被操控者,誰人知道。
看透的極少,看不透的多到無法統(tǒng)計具體,想要活的清明難如登天,一些人自覺自己活的好,并以此為傲唾棄他人,人若做人都這般失敗,生活又怎么可能過的好。掩蓋在表皮之下的虛妄腐敗,在長期的滋生中逐漸展現(xiàn)出黑暗的一面,壞的東西總是頑強,崩壞后脆弱無比。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這些往事,發(fā)生的理直氣壯,與后事映襯相融,鋪就成為將來,無數(shù)人或物在等著你經(jīng)過。歡愉與悲痛相殺,想要分出勝負,卻不知最初時快樂就失敗了,它不會被人們長久的記住,只因太過單一化,無法生出旁枝,一條道上走到死,今日有的明日也就散了,而悲痛能夠長久潛伏在體內(nèi),悄無聲息的扎根發(fā)芽,當你意識到時,它已經(jīng)生的茁壯無比,想要鏟除只有連根拔起,承受拔肉之痛。這疼痛傷人元氣根本,需要花很長的時間用以恢復,甚至有些人,即便是走完了這一生,都沒將體內(nèi)的那處深坑填滿,并以此坑為種,滋生出無處紋路,在體內(nèi)蔓延,最終結出密密的悲痛果實。
這是它創(chuàng)造而出的,不是你現(xiàn)實中所得,而是它的衍生物,它將這些賜予了你,無論你接受與否,都需跪地迎接。
或許在別人眼中自己光鮮亮麗至極,融在密密的人群里,企圖吸收各種能量來填補充實它,但這根本無法與之抗衡,像是以卵擊石,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世間沒有真正讓人覺得如意的事物。
鈴聲響起,一場考試到此結束。
蘇青辭回過神,看著空白的試卷,覺得頭腦也如這卷子般空空如也。她拿起筆,在試卷左側(cè)填寫名字與班級。監(jiān)考老師逐一收卷,到她這里時,看到空白一片的考卷,皺著眉看她。她漫不經(jīng)心的想著暑假已經(jīng)到來,要如何度過這漫長假期。
腦海中突然閃過少年的臉,激得她心跳格外有力,血液瞬間涌上頭腦,覺得額頭分外冰涼。她心驚,不知自己腦中為何會閃過傾年的模樣。自己并沒有刻意去想他,又為何會這樣,似是大腦自己的意識,與她成為獨立體,不歸屬她管轄,大腦操控身體,那又是什么在操控大腦。
可不管怎樣,對她而言,這不是什么好事。
學生離開考場撤回各自的班級,開始大掃除,結束后將所有桌椅搬回原位。老師交代暑假注意事項,以及各科作業(yè)。他們即將生高三,迎接最黑暗的一年。大多人情緒激動,在互相攀談中顯得亢奮不已,也有人沉默不語,顯然是對未來感到迷茫。
傾年坐在她身邊,整理書籍,將所有課本裝進準備好的紙箱里,再用膠帶封起來,整整有兩箱,看起來像是在搬家。
許是感覺到了她的注視,他看向她,眼中帶著疑惑。
她說,你應該提前每天帶一點回去,不至于這樣費力。
他看見她的書包邊邊的,里面只裝有兩三本書,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我每天去圖書館忘記帶,出來時教學樓已經(jīng)上鎖。他笑著又說,沒事,我可以帶回去。
她看著桌上沉沉的兩個箱子說,我?guī)湍?,我們一人一箱,你家住的遠嗎。
他下意識的搖頭,聽到她的話有些不敢相信,她基本沒有與他主動說過話,他感到稀奇,且心跳微微加速。
應該的,你幫過我多次。
他們一人抱著一箱走出校園,并肩走在人潮涌動的街邊。身旁是一排排長青松,夾帶著幾棵蒼翠倒柳,瀝青鋪就的路面是微微扭曲的熱浪,這樣炎熱的酷夏,讓人困倦昏昏欲睡,沒有食欲,有輕微的失眠,她就是如此。
這個假期,你準備做什么。傾年問。
她想了想,說,暫時沒有決定,或許會找份臨時工,除此之外不知該做什么。
我羨慕你自由,能夠自己規(guī)劃道路,不用顧慮太多,可我不能,我父母希望我將全部精力都用在學習上,即便是假期,也要參與各種補習課,從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時間久了,也覺得習慣。他抱著紙箱,目不斜視,說的輕描淡寫。
她看見他淡漠的神色,說,人生有規(guī)劃是好事,至少有路可以走,即便這并不是你愿意,逼迫自己做事不算是壞事,看得見將來,明日處于半透明狀態(tài),有足夠的優(yōu)勢碾壓別人。她將紙箱放在地上,甩了甩酸麻的胳膊。
要休息一下嗎。傾年詢問。
她搖搖頭,將紙箱抱起,說道,其實我更羨慕你,你有人關心有人疼愛約束,而我什么都沒有。你過著白玫瑰般的清涼生活,自然向往紅玫瑰般的放肆世界,若有一日你得到了紅玫瑰,在長久的愉悅中又會頻繁憶起白玫瑰,日益加深。人是這樣的動物。我幼年時就將這兩種生活經(jīng)歷到透徹,如今已不在意兩者的糾結。
你說的對,或許是我貪得無厭,厭惡當下的枯燥生活,幻想著有一日能夠活出自我,自古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原來生活也是如此,世間萬物都是如此,是我奢望了。
不,只是不可兼得,不代表一生只能選一樣,你若吃膩了魚,可以換種口味,喜歡用左掌掏蜂蜜吃的熊掌,新鮮美味,能夠滿足人的味蕾以及新鮮感,若是吃膩了,同樣可以再換過來,只需掌握自由切換的技巧便可,雖說艱難,但總能夠?qū)W會。
路邊的一棵絨花樹,長的極為高大,正處花期,開的火紅一片,紅白相間的花朵,由細小針狀的花體組成的花朵,與翠綠的枝葉相襯,煞是美麗。現(xiàn)實中她第一次見到絨花樹,覺得新鮮美麗,于是駐足觀望半晌,相對無言。
傾年住在離學校并不遠的二環(huán),家中裝修偏歐式,寬敞明亮。客廳格擋架上擺放著許多照片,有的被裝裱起來掛在墻上,有的則像是便簽紙一般直接貼上去,形成一面小小的照片墻。
她看到傾年的照片,各個年齡階段的都有。許多舊照片,還有早年的黑白照片,邊緣被裁成鋸齒形狀,濃烈的年代氣息。一張傾年幼年時的照片,大概五六歲的樣子,局促的站在背景布前,手中握著一束假的杜鵑花,眼睛怯怯的盯著鏡頭。看見他的穿著打扮似女孩子,穿著一件紅色的條絨背帶褲,上面貼有黑色的朱櫻花圖案,開的圓潤飽滿,像是一把把撐開的傘,額頭上貼著美人痣,涂著口紅和腮紅,像是年畫里的仙童。
那個年代,孩童拍照時,大人總會著意打扮,這個時候仿佛不分性別,怎么好看怎么來,甚至更小一些的男孩,穿著女孩子才會穿的花邊裙子。
初中時的傾年,在畢業(yè)照中,他踩著凳子站在最后一排,身形清瘦,容貌已經(jīng)出落的超群,眼神中卻略顯抑郁清冷。
一張近期合照,傾年與他母親,除卻眼睛,其他地方長的并不是很像。他母親面容也美麗,一雙眼睛雖好看,但卻透著濃厚的犀利,似乎并不好相處。
她走了一圈,并沒有發(fā)現(xiàn)傾年父親的照片,一張都沒有,她感到好奇,難道跟她一樣嗎。
傾年看出她心中所想,只說,父親與母親時常鬧矛盾,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母親因此怨恨父親,撤去家中所有父親照片。他頓了頓,又說,他們本可以離婚,但我知道他們心中所想,我即將讀高三面臨高考,他們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離婚,等我高考結束,家中或許會有變故發(fā)生。
他在沙發(fā)上坐下來,神態(tài)顯得疲憊。
她無法接話,自己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不知道該怎樣安慰他。無意間看到墻上的一幅畫,她盯著它,呼吸微凝,血液也似升了溫。不知覺走近,仔細端詳起來。
一副油畫,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只不過作者將大海染成了暗灰色,海浪波濤卻如現(xiàn)實中一般,用深藍與粉白相間畫成,一波波的四向散開,而掛在天空中的太陽,是純黑色的,仿佛一個黑洞,將萬物都吸進去。還有許多細細的各色線條,雜亂的交錯在一起,遍布整個畫面。太陽中間豎著一根紅色的直線,將其對半分,似要一分為二,卻又依舊緊緊黏合,整個畫風空洞詭異。
她感到四肢冰冷,仿佛體內(nèi)生了寒冰,凍的她渾身僵硬。
他見她一直盯著這幅畫,只當她感興趣,便說,這畫是我父親購買,據(jù)說花了不少錢,出自一位很有名的畫家之手,在網(wǎng)上能夠查到相關資料,但不知男女,也不知樣貌,這些都是空白,只知名叫蘭畫,一位飽受爭議的抽象派畫家,在國外也小有名氣,有人說其畫作風格詭異,長久觀看會讓人引起不適,后來不知為何,再不見他(她)的新作,也再沒有其相關報道,仿佛從人世消失。
停頓片刻,繼續(xù)道,蘭畫的每一副畫都有名字,但這一副卻沒有。我想了很久,也不知如果換成我是蘭畫,該如何為這幅畫命名。
灰色的大海,黑色的太陽,唯有浪花如常。
說話時看到她臉色蒼白,魂不守舍,說,青辭,你是否感到不適。
她后退一步,微張著嘴巴,眼睛里融著淡淡的水光,不再看那幅畫,看向一臉擔憂的傾年說,能來你家我很高興,今天就到這里,我先走了。
他察覺到她的狀態(tài)反常,說,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想一個人走走,有機會再見。她笑著說,不容拒絕,獨自轉(zhuǎn)身離開。
她在那棵絨花樹下站了很久,鼻間盡是淡淡的清新花香。抬頭是空空的天,一塊巨大無邊的藍色紗布,有肉眼看不見的網(wǎng),人們?nèi)缤恿髦衼砘赜蝿拥聂~,在這無形的網(wǎng)下生活,要時刻防備毫無征兆就落下來的網(wǎng),在縫隙中掙扎存活,保全自己的同時,還要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
蘭畫...嗎?
母親,你若還活著,如今又會是一番怎樣的光景,世人只知你畫作,卻幾乎沒人知道你的具體,真實的物什荒涼長辭于世,留下的卻是時間最繁榮無望的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