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副董微笑著,抬手示意安靜,接著說:“諸位,集體是需要共進步的,廣開言路,方能繼往開來,我們在前進的路上要允許有不同的聲音,求同存異,今后如若有任何金玉良言的建議或者意見,不妨可以向你們的上級,亦或是直接向我提出,我們會慎重做出考量,另外......”
他話語陡然一頓,目光所及,有一人高舉雙手,乃是黃德權。
“這位同仁,你有什么話要說嗎?”
黃德權整理著裝,倏忽間原地站立,攤開手中信紙,清一下嗓,照住文章,亢亮地朗誦道:“尊敬的何副董、尊敬的各位領導們,下午好,請允許我謹代表全司上下同仁向蒞臨指導的諸位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十九世紀末,香港還只是一個淡水缺乏、平原貧瘠的沿海漁村,歷經(jīng)一系列重大的轉變,經(jīng)濟開埠,迅速開啟了工業(yè)城鎮(zhèn)化的轉輪,使得這片區(qū)域逐漸得到極大的發(fā)展,香港,成為各國流轉中國的世界級樞紐港口,屆時,媞莎還只是一家制鞋的黑工坊,何董事長生于五十年代,家里窮困潦倒,他擦過鞋,賣過報紙,跑過堂口,在七十年代創(chuàng)辦之初是為了糊口,廉價的商品只能賺取微薄的利潤,一旦賣得少,杯水車薪,連工人工資都無法支付,然而憑借他的不屈不撓,迎來了第一筆大單--為深水埗廠房的工人制作工鞋,這第一桶金來之不易,也讓何董明白天道酬勤的道理,八十年代,公司經(jīng)歷關鍵性蛻變,何董力排眾議,進軍廣告界,大膽任用李欣,帶領新組建的團隊,不止一舉斬下香港流量第二大的雜志封面,更連續(xù)三年獲得亞洲電視臺的廣告承包,雖后因人事變動波折導致腰斬,可公司進入了多元化,時值中國內陸改革開放春風之際,他老人家眼光毒辣,抓住契機,親率人員前往廣府珠三角考察,并于一九九三年在廣州成立分公司,以人為貴、用人不疑、唯賢任用的文化理念,初心不變地根植于公司運營,也正因打破了階級壁壘,眾志成城,分公司實現(xiàn)驕人成績,三年內翻番,十五年內進入營銷策劃業(yè)界十佳?!?p> 黃德權偷拿一眼臺上,見并無打斷意思,踱一步往前,怒目相向,言辭愈加激憤,口若懸河:“戰(zhàn)國紛爭,趙惠文王拜樂毅與平原君為相,藺相如為上卿,廉頗、趙奢為將,以王侯之禮款待之,方使趙國安然無恙,數(shù)次抵御強秦外交與軍事上的欺凌,如此文韜武略,三皇五帝,法堯禪舜,概莫如是,廣廈千萬,系于根基鞏固,商湯傾覆,亦始于人心離散,近日得悉總部決議委派廣州分部的工會主席,這工會主席原意旨在為我們這些基層員工謀福祉,我們感恩戴德,但與此同時,恰有幾句話想對工會主席講?!?p> 他左右趔趄,雙目噙滿淚,忽然悲戚哭嚎:“嗚呼,大丈夫掌立于世,當報父母生養(yǎng)之恩,效社稷匡扶之責,貧賤不能移其心志,辱穢不能挫其懷宇,責難銘記于心,謂之孝也;五湖四海毗為一衣帶水,殿陛之上歃血休戚與共,肝膽披瀝,不逐利而舍情,不欺辱嫂妹及輕慢弟兄,謂之悌也;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卸磨若殺驢,兔死則狗烹,則不過一葉障目罷,焉知鰓鰓,忠貞烈骨,殺人不過頭點地,又安能辱之,謂之忠也;一紙契約尚能廢除,況人乎?朝令夕改,但凡背信棄義者,終難逃眾叛親離,君者,言出必行,則千萬買鄰,謂之信也;以禮相待,尊師重儒,謙遜之道,非管窺蠡測而恃才傲物之短見,謂之禮也;契若金蘭,義薄云天,是為投桃報李所不能感戚哉,天道誠不欺,謂之義也;大公無私,不徇私情,斷貪嗔癡之無饜無妄,明潔如鏡者,則心寬體胖,何其逸宕哉,謂之廉也;違心背德而不改之,于飛禽走獸無異,知恥后勇,光明磊落,行乎嘉言懿行,止乎愆德隳好,可論真英雄,謂之恥也;飲水思源,方細水涓流,‘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此八字是字字珠璣,實乃中華五千年之傳承瑰寶,亦契合公司利弊要害,今放眼寰宇,吾輩引舉世之矚目,非為一腔孤勇所為,全憑德行,現(xiàn)天下局勢紛爭,群雄割據(jù),鹿死誰手尚不得知,值此危難旦夕之際,倘若耽錢蠹權而至上下分崩離析,嗚呼哀哉,悔之將晚,私以為居安當思危,凡事陟罰臧否,針砭時弊,以上為不才之拙劣愚見,既同朝為臣,亦當勠力同心,庶竭駑鈍,還望工會主席日后須三思而細酌,廣州分公司全體員工啟敬?!?p> 黃德權拂一拂袖,藏紙于掌中,負手而立,赳赳武夫的模樣,彷如早已置生死于度外。
一席話,幡然若震,眾人熱淚盈眶,有人起立致意,有人長吁短嘆,甚至聽到了抽噎的啜泣,堂內霎時響徹雷鳴般的掌聲,經(jīng)久不絕。
何副董面色凝重,來回掃視著臺下眾人,良久,方才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鏡,點著頭,和顏悅色地說:“明白了,這是屬于集體的訴求,工會主席的成立,本質為好,歷來是希冀替員工在合理的內部機制渠道中尋求更為公平的幫助,集團總部也一直傾向致力與基層員工多方位接觸,為的就是建立溝通橋梁,辟除不良影響與隔閡,這次對廣州分公司委派工會主席,是沿用了集團總部在香港的行政風格,也是集團對分公司改組的一次大膽嘗試,只是看來大家對新任的工會主席早有一定的積怨?!?p> 話一頓,他擰過頭去望向尼爾,道:“你回頭寫份詳細的檢討報告給我,既然成為工會主席,就要學會以身作則,以德服人,關于員工對你,乃至整個廣州分部管理層上下的不滿,想必也是有原因的,必須進行詳盡了解,再切實疏導,使員工能得到最為合理的滿足,不可以再過分苛責?!?p> 尼爾沉下臉色,重重地答應一聲,再看一眼黃德權,后者僵直如樁。
遲來的任命狀在會后很快便上傳到了OA系統(tǒng),尼爾除掛職執(zhí)行總裁外,同時身兼工會主席,而新任的總裁秘書,也就是小包裙的那位女子,名叫許綺蓉,美籍華裔人士。
我致密地推演過一萬種事情演變的方向,最壞的打算,也許是起義失敗,遭到朝廷血腥鎮(zhèn)壓以致革職換崗,唯獨不曾想過‘根本沒有新玩家入局’這一結果,屬實始料未及,小黃呼天搶地,愴然淚下,朝天嘶鳴一聲:我命休矣!
一度曾是十八路諸侯歃血為盟的各部門,紛紛撇清了干系,作鳥獸散,好似犯上作亂的只有一個黃德權,甘為馬前卒的他,頻頻被叫入總經(jīng)理辦公室、總裁辦工作組,進行深刻的一對一訓話。
他出來的時候,步履是格外的沉重,像手攥圣經(jīng)、面相虔誠的教徒受盡誡守的熏陶,圣光沐浴下來一瞬,被滌洗過的靈魂完成了自我救贖,已然洗心革面。
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沒有哪位策劃設計師,在面對嘔心瀝血出來的設計方案歷經(jīng)一改再改后,心智仍不癲狂的,小黃負責的一份東莞地下?lián)u滾樂隊的見面會方案,便被批得體無完膚,再度駁回,需重新構思,連定稿日期也被足足提早了三天。
在此之外,部門總監(jiān)ELLA認為黃德權是過分閑暇,才會這般挖空心思整些沒用的,遂將新能源汽車租賃的兩份營銷企劃案也一并交予了他,這兩份差事,足以讓他焦頭爛額一段時日了。
文案策劃,本是門學問,刨掉不開化的硬數(shù)據(jù),主觀表達的闡述尤為倚重,一百個人會有一百種大相徑庭的思維切入,如何在包裝推廣上制造熱點,革新立異,以致誘人探驪得珠,那就各憑本事,要下的手腕功夫固然考究了,內容不定會有些許瑕疵,可心思拿捏準了的,便是對眼的,但凡摒棄廢止的,再瞧就是一無是處。
黃德權咬牙切齒地講,這分明是政治欺壓,李子瑜卻笑說,沒那么嚴重,只是他還不夠一鳴驚人,談不上輕重分量。
策劃人既不是天賦異稟,亦非一朝參禪得道,怎會確保凡事白璧無瑕,可刁鉆的客戶卻篤定是,眼里甚至容不得一絲倦怠,有時投訴,免不了客戶一番戳脊梁骨,罵岔了氣,咱也得受著,保持笑容,總不能往他臉上啐一口唾沫,再朝他嚷:來,孩子,老娘給你擦一擦。
咱這涵養(yǎng)的人,不能夠。
關于薪酬福利,也已同步貼出了公文告示,在確保原有體系不變的基礎上,設置了工會主席的綠色建議郵箱通道,并在全盤斟酌下,為關愛基層員工的心身健全,即月起,將會發(fā)起增加每月一次的舒張排壓課,美其名曰:心靈減負,課程占用休息日隨機的一個中午,由高管培訓。
簡直糟糕透頂了。
唯一有驚無險,福利算是保住了。
黃德權吃一塹長一智,要不怎說他那顆頭顱是個榆木疙瘩,那秸稈細的腦髓,望風就長,割一茬又漲一茬,莊稼人是飽食了,伴隨著玉石俱焚的徹悟,危于累卵中茁壯發(fā)育,興許不日將會成長。
下午,尼爾領著何副董繼續(xù)觀摩公司各部門區(qū)域,逐一介紹各位總監(jiān)級別以上的人物,以及相關團隊,經(jīng)過李子瑜桌面時,刻意地敲一敲,令他費解。
晚上有為何副董設下的洗塵宴,公司上下全部須得出席,地點定在番禺區(qū)的一個綠色農莊,特赦提早半小時下班,大伙隨班車一同前往。
室內燈火通明,玉盤珍饈,觥籌交錯。
席間,李子瑜只顧著多吃菜,一個碗盛滿了鮑魚湯,另一個碗里裝菜裝得滿當,拿湯匙使勁往下夯實,面上還可以夾一只豉油雞腿。
毫無形象可言,她饌食得滿嘴油光,好似那幾日不曾果腹,惹得主管王成宇驚呼:要死呀你,吃慢點,我的小祖宗。
酒過三巡,總監(jiān)ELLA眼觀八方,趁主席桌那邊一輪酒罷的空檔,噓趕著她們上前敬酒,李子瑜初飲一口便知不對味,嗆到了,躲一邊不住地咳嗽起來。
尼爾就在旁,人群里遞給我一張紙,臉色冷冽,說:“不會喝酒就不要喝,這是白蘭地的一種,屬于發(fā)酵后二次蒸餾酒,四十多度數(shù),顏色深,可不是只經(jīng)歷一道發(fā)酵工序、味道甘的葡萄酒,醬香性烈,一般輕酌一口慢慢細品,還有,喝酒前切記先擦一擦嘴上的油漬,這是餐桌禮儀。”
她不禁咋舌,拿紙揩一揩唇,小聲道聲謝,灰溜溜地跑回座位。
散場,已然是八點一刻,李子瑜本想和阿珊拼車離去,但她倆分屬截然相反的方向,況白珊珊與黃德權本就居住在番禺,早就私相約,阿珊騎上黃德權的脖頸,手里攥著卸下的腰帶,往他身背鞭撻幾記,黃德權便如漱唇的美洲野牛,仰面嘶鳴一聲,踉蹌的身形在急促跌走之前,朝李子瑜作一飛吻狀。
漆黑的夜里,李子瑜還以一雙暴戾的白眼。
她倒了個手挎拎包,埋頭正摁開手機叫車軟件,忽然聽到一道短促的鳴笛聲,是路邊一輛車在非機動車道上緩緩駛近。
以為擋了道,她便往路緣石上踏了一步。
然而車子臨近時卻停下了,繼而鳴笛兩遍,分明是沖著她,李子瑜正欲挪步折返,車側窗搖下來,正座的竟是尼爾,她這才定睛看清,這是他的座駕。
“傻站什么呢,這里離你住的地方還比較遠,打車難,我送你!”
李子瑜猶豫一下,便繞過去副駕位,上了車。
前方調頭,駛出沒多久,便上了高速,車速驅動的把控,相較上次明顯沉穩(wěn)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