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溫藥被人從臭水溝里一把提起,還是頗為丟人的。想她堂堂趙國長公主,一清道人的首席弟子,榮耀尊貴,冰清玉潔。如今不僅被發(fā)現(xiàn)藏身于臭水溝,還被人像拎小雞似的拎著,到底有損她慣常保持的威武高冷的形象。若是叫他師父瞧見,指不定當(dāng)場便要將她逐出師門。
好在她滿頭滿臉的黑水,瞧不清面目,倒也不大擔(dān)心丟面子的問題。只是這渾身上下的氣味,她自個聞著尚且難受,更何況面前這個白凈如玉、豐神俊秀的祁國太子—姬恒。
溫藥自打出生便被他爹冠上了資質(zhì)平平的大帽子,對她分外不待見。是以,一清道人說要收她為徒時,她父皇恨不能舉雙手贊成。
她在一清觀十年,琴棋書畫,女工禮儀樣樣沒學(xué)到。除了學(xué)了一身的野性子外,也練就了她另一項技能,慣會瞧人臉色。
面前的祁太子顯見是恨極了她,雖然他干凈白皙的面上保持著一貫的清冷淡漠,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還是那樣好看??墒牵膊恢亲约鹤鲑\心虛,還是旁人眼拙,她愣是看清了那雙眸子里密密匝匝如針一般的恨意。
這讓她突然便有了一種大難臨頭的不祥感。
姬恒恨她倒也不是無的放矢,皆因她當(dāng)年干的糊涂事。
那年,她自一清觀回來,習(xí)了一身野性子,連行個禮都行得歪歪扭扭,她父皇對她越發(fā)不喜。是以,她剛及笄,父皇便迫不及待將她趕出宮,在外封府建牙。
不久后,她父皇生辰便要到了。她正苦于不知道送什么禮物好。她兄長卻突然到訪,告訴她,父皇喜愛寶馬,漠北遍地都是汗血寶馬,何不套一匹回來,送給父皇。
溫藥對哥哥的話深信不疑,一個勁的向他兄長道謝。
現(xiàn)在想想,那時的自己真是蠢得無藥可救。
這個天大的謊言,明明漏洞百出,任誰聽了都會嗤之以鼻。可恨的是,她竟然信了。不但信了,還快馬加鞭,衣不解帶趕到漠北。
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漠北除了一望無際的草原,還是一望無際的草原,遍地汗血寶馬,簡直是放他娘的狗屁。
溫藥知道被騙了,她算了算日子,離父皇的生辰宴沒幾日了,便又快馬加鞭地往回趕。
誰知,就這般湊巧,回程的路上,還真叫她碰上了一群汗血寶馬,整整一群啊。她喜出望外,瞅準(zhǔn)了最高大俊美的一匹,套上便跑。
可那馬性子忒烈,邊狂奔邊嘶鳴。引來了一群身著異服,騎著高頭大馬的漢子。
她頓感不妙,騎著馬在草原狂奔,可那匹烈馬卻極不配合,拽的她東拐西拐。是以,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一個人,一個同樣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的人。
偌大的草原,平日里連個鬼影子都見不著,撞人的概率更是微乎其微,可就這樣微乎其微的概率還是叫她碰上了,不知是她運氣好還是運氣差。
她一頭撞上那人胸口,這本該是一個極浪漫的邂逅場景??蓧木蛪脑冢哪X袋生來就硬。那人面色一白,口噴鮮血,從馬上跌下去,一口氣沒上來,暈了過去。
溫藥也跌下了馬,手中繩子一松,套來的馬狂奔著跑了,
那群奇裝異服的人,顧不上抓她,紛紛去追那馬。
溫藥從眩暈中回過神,手腳并用的爬到那人身邊,伸手到他鼻下。
呼吸沒了!
溫藥嚇得跌坐在地,欲哭無淚。她是個冒失的性子,在皇宮里確實闖了不少禍,但是從未出過人命,這可怎么辦?
她把從師父那里學(xué)到的淺薄的醫(yī)術(shù)回想了一遍,卻始終不得法。
那人嘴角還在溢著血,溫藥慌忙用袖子去擦,可擦著擦著,卻想到一件事。
她曾經(jīng)見過她的師父一清道人給斷了氣的人口對口度氣,那人就活了過來。
想到這,溫藥不再猶豫,抬起那人下巴,唇便貼了上去。這般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溫藥只覺得唇舌都麻木了,那人總算有了呼吸。
溫藥不再耽擱,抱起他,放在自己身前,又牽起他的馬,快馬加鞭來到了邊境小城。
在城里簡單處理了一下傷,那人還是沒醒,溫藥便又買了馬車徑直帶著他回了公主府。
后來,她把那人的馬獻(xiàn)給父皇。她父皇卻連看都不看,便命人送去了馬房。
直到此時,她才知道父皇對馬是一點也不喜愛,她的哥哥又騙了她??烧f到底也怨不得哥哥,還是她太蠢,就父皇那身質(zhì)地醇厚的肥肉,怎么會是騎馬的料?
姬恒攻入趙國國都的時候,晏飛護著溫藥逃亡,她問他:“如若你被一個你不甚喜歡的姑娘像阿貓阿狗似的養(yǎng)在身邊,你可會恨她?”
晏飛分外嚴(yán)肅道:“這關(guān)乎男兒的尊嚴(yán),但凡一個正常的男兒,被這般折辱,大抵都會恨吧!”
姬恒毫無疑問是這天下再正常不過的男兒,更甚至他有著普通男兒沒有的錚錚鐵骨和嶙嶙傲氣。
盡管溫藥心中一直認(rèn)為對他尚算掏心掏肺、禮遇有加。但是人心隔著肚皮,更何況像姬恒那樣即便把心放在溫藥面前,她都不一定能看懂的人呢?是以,姬恒到底會不會念著那一兩分情誼,還真不好說。
想到此,溫藥越發(fā)覺得心虛,聲音也刻意帶上幾分熟稔的討好,“嗨,好巧啊,小八兒?!?p> 話音剛落,迎面便襲來一股強勁的掌風(fēng),打得她如個沙袋一般在空中轉(zhuǎn)了一周。溫藥耳中出現(xiàn)片刻轟鳴,過了好半晌,才模模糊糊聽到一個沉冷的女聲道:“休要滿口粗言俗語褻瀆我太子表哥?”
天大的冤枉啊,小八兒這個名多喜慶吉利,何來粗俗一說。溫藥實在不想承認(rèn)這個名起得確實有些隨意。
說起小八這個名字,也是有來歷的。
溫藥將姬恒抗回了公主府,便隨手交給了晏飛。
晏飛是師父從死人堆里撿的,與溫藥一同長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馬。溫藥回宮時,師父命晏飛隨她一同回去,美其名曰保護她??蓽厮幰欢葢岩?,是師父養(yǎng)不起晏飛,才讓晏飛跟她回宮。
言歸正傳,晏飛是個負(fù)責(zé)人的,說白了就是一根筋。日日向她匯報姬恒的狀況,那人吃了幾口飯,那人喝了幾口藥,那人睡了幾個時辰,事無巨細(xì)。溫藥被他口中的那人那人念得有些頭痛,便為他取名小八。
在一清觀,她喜歡撿一些阿貓阿狗來養(yǎng),會按先來后到的順序為他們?nèi)∶?,比如小一、小二……排到姬恒正好是第八個,她便順理成章地為他取名小八兒。后來回了宮,師父讓她一并將這些阿貓阿狗帶了回來,就養(yǎng)在御花園。
現(xiàn)今想來,這取名一事本就是慎之又慎的大事,卻被她搞得有些輕率,怠慢了人家。若是一早知道他是能吞并趙國的大人物,她肯定會絞盡腦汁、反復(fù)思量為他取一個文雅又不失情趣,活潑又不失莊重的好名字。
溫藥咽下口中血腥,目光轉(zhuǎn)向打她的那位打他的小姑娘,笑道:“這位大姐,這種粗活您交與旁人便是了,仔細(xì)臟了您的芊芊素手。”
小姑娘打完她后,也頗為后悔,正一臉嫌惡地甩著手上的污泥。聽到她的話,卻是不知為何更惱了,她拉著姬恒的袖子撒嬌道:“表哥,她侮辱我?!?p> “冤枉啊,我是怕我身上臟,污了你的芊芊素手,好心提醒你?!睖厮幗星?p> 小姑娘瞪了她一眼,氣哼哼道,“你這老女人,多大年紀(jì)了,還管我叫大姐,人家還是小姑娘呢?!?p> “我……”溫藥發(fā)愁,其實她也不過雙十年華,但面前的小姑娘顯見比還她年輕,“那我管你叫孫子……”
“你……”那小姑娘舉起手又要呼她。
“蘇茵”一旁的姬恒突然淡淡開了口。
蘇茵看了看姬恒,不甘心地閉了嘴。下一刻,她卻眼珠一轉(zhuǎn),對著溫藥壞壞一笑,道:“老女人,趙國已破,你爹爹還有你哥哥已被表哥捉了回來,不日便要送回祁國關(guān)押起來,這輩子都出不來了,哈哈……哈哈……”
溫藥聞言卻反而松了一口氣,道:“沒死就成,爹爹哥哥勞碌了一輩子,臨了臨了,還能尋到了安靜清幽的地方安享晚年,也算是他們的福氣?!?p> 蘇茵一口氣悶在喉中,瞪大了眼瞧她,滿臉的震驚,“他們可是你的至親??!你是不是有病啊?”
溫藥聳了聳肩,一臉的理所當(dāng)然,“確實有些小病,不過都已經(jīng)痊愈了。倒是你,肝火有些旺盛,平日里吃食要注意些,少葷腥,多清淡,最重要的要平心靜氣,少動怒。”
蘇茵氣得跳腳,但看著她滿身泥水,無從下手,氣得一把抽出侍衛(wèi)的劍,朝她砍來。
“蘇茵!”姬恒沉聲喊她。
蘇茵跺了跺腳,憤恨地看了溫藥一眼,走到姬恒面前。
溫藥可惜地?fù)u了搖頭,她還有許多去火的藥方未說呢。可正主發(fā)了話,她便也怏怏地打住了話頭。
只是看著他們一行人前進的方向,她忍了許久,還是一個沒忍住,開口道:“去往祁軍大營要走西邊,這邊是去往都城的?!?p> 走在前面的姬恒,腳下一頓,轉(zhuǎn)過身,皺眉看著她,仿佛百思不得其解,“孤有一個疑問一直想問你,你既知祁軍大營在西,為何還要偏偏往西逃,而不是向東逃?”
溫藥聞言,得意地一抬下巴,“所有人都以為我應(yīng)該往東逃,可我偏偏要往西逃,這叫反其道而行?!?p> 姬恒默默看了她一會兒,走到他面前,又問道:“那為何你的哥哥還有父親卻是往東逃了?”
溫藥眸光微動,感慨道:“自然是要為我引開追兵?!?p> “是嗎?”姬恒勾了勾唇角,“憑你的資質(zhì)自是想不出這樣精妙的法子,孤猜這是你哥哥教你的吧!”
溫藥瞪大了眼,脫口道,“你怎么知道?”
姬恒卻沒有立刻回答她,只目光憐憫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你知你哥哥為何要這般教你?”
溫藥搖了搖頭。
姬恒嘆了一口氣,仿佛覺得她蠢得無藥可救,“祁軍大營在都城西面,而這條路是去往都城的必經(jīng)之道。你往西走,只會像這般迎頭撞上孤。你道,他打發(fā)你向西逃是為了什么?”
溫藥的臉一下子變得很難看,她即便再愚鈍,此刻也明白了,真正要引開追兵的好像是她才對。
想起臨分別時,哥哥一臉沉痛的對她道:“藥藥,你向西逃,祁國那個笨太子定是不會想到你會迎著他們逃跑。哥哥與爹爹會向東逃,為你引開追兵,你往后要好好保重!”
大爺?shù)模?dāng)時竟還為此掉了幾滴眼淚。
真正的笨蛋只有她一人,好嗎?
溫藥抱著自己的腦袋,痛苦道:“你為何要告訴我真相?為何不索性讓我糊涂到死。”
姬恒輕輕一笑,“那可不行,這年頭,光長歲數(shù),不長腦子可是很危險的事,孤也是為你好。”說罷,抬起手,作勢要拍上她的腦袋,可看她滿頭污水,又嫌惡地收了回去,一轉(zhuǎn)身,走了。
溫藥四肢垂地,任由旁人拎著她一癲一癲的朝前走。
可是,她卻忽然想起與她一同出逃的晏飛,忙從懷里摸出一個符,貼在抓著她的手臂上。
那人只覺眼前恍惚了一下,手中的人便輕松地掙脫開來,朝姬恒跑去。
聽到了腳步聲,姬恒下意識頓住腳步。溫藥來不及剎住腳,便一頭撞上了他后背,將他撞了個狗啃泥。
她呆滯了一瞬,急忙上前要扶起姬恒。熟料,手還伸在半空,斜刺里卻橫過來一把锃亮的劍。
溫藥急忙縮回手,后退了幾步。
蘇茵尖叫著朝她跑過來,“竟敢暗算太子表哥,我殺了你這老女人!”
溫藥邊躲閃邊苦著臉解釋,“我不是故意的,真不是故意的。”
“蘇茵,住手,現(xiàn)在還不能殺她?!奔Ш銖牡厣吓榔饋恚~上隱隱爆出幾根青筋。他眼睛盯著溫藥,聲音似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她是趙國的清河公主,留著她尚有用處。”
溫藥心下頓時生出幾分底氣,如此說來,即便姬恒恨她入骨,一時半會兒也不會殺她了。
那頭蘇茵又鬧起了脾氣,扯著姬恒的袖子,不停地扭動著身體,“表哥,她屢次三番地冒犯你我,你就讓我捅她幾劍嘛,避開要害就好了。”
“不行!”
“不行!”
溫藥與姬恒同時出聲。
溫藥看了姬恒一眼,心中越發(fā)有了底氣,腰桿也覺得硬了,語氣也帶了幾分寧死不屈的骨氣,“若是那般,你還不如殺了我?!?p> 話音一落,四周頓時一靜。
姬恒挑眉看著她。
溫藥面上的寧死不屈沒有維持多久,就敗下陣來,“我的意思是,現(xiàn)在不要捅。此去都城,路上定會遇到許多趙國士兵。我好歹也是清河公主,這樣被你捅幾劍,血淋淋的,難看不說。有可能還會動搖剛剛歸降你表哥的趙軍,不如回到宮里再捅。”
姬恒想了想,替蘇茵回答:“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