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酉時
一群人三三兩兩的走出縣寺。一些人時不時低聲交談、一些人沉默聆聽;有三五成群的,也有人形單影只。
一眼觀之,布衣直裾,無綬者逾泰半,佩綬者也不過是百石吏。其中有一位二十出頭青年,身著半舊絳青色儒衫,布履,劍眉郎目、唇角微揚,正與諸君拱手作別。
隨即轉身向西而行,淡淡看了一眼被城墻吞噬了一半的咸鴨蛋黃也似的夕陽,嘆了一口氣,不疾不徐行了約三十幾丈旋即拐入橫街。前行不遠,但見路東有一書肆,門窗頗舊,油漆斑駁;門楣上掛一嶄新匾額,上書“崇圣齋”;其木料為上等金絲楠木,字為陰刻大篆,內(nèi)嵌以金箔。落日余暉潑灑之下,金光映射的路西綢緞鋪窗欞、門楣、柜臺俱皆千瘡百孔。身著淡黃泛青長綢衫的趙掌柜迎著光,頭臉身軀斑駁如潛伏于密林的金錢豹。但見他歪著頭、瞇瞇著眼拿著一把竹尺正在仔細量一匹散亂的葛布,嘴唇蠕動,似在嘀咕什么,距離頗遠,聽不見聲響。
“崇圣齋”的李掌柜站在門口,正低聲指使兩個伙計扣門板。嘴里不斷絮叨:“哎呦喂,汝這廝,輕點,輕點,此乃斯文之地,文化場所,切忌勿辱沒了斯文。吾天天告誡汝等平常接人待物,寧緩勿急,萬萬不可慌張失據(jù)……你個挨千刀的!格老子慢些!”
青年“噗嗤”一聲笑將出來。
“喲,二郎,下值家去?”李掌柜拱手說道。
“家去,您也拾掇好了,歸家?”
“可不敢當二郎一句‘您’,回見!”
青年拱拱手“您老回見。”
青年繼續(xù)前行,片刻行至巷口里門處。卻見一原本斜倚、衣衫鏤縷乞兒,站起身來,沖自己哈著腰連連點頭。青年也點了點頭回敬,便拐身入里門十數(shù)丈一小院門前。
正待舉手叩門,木門卻倏忽而開,漏出一個梳著“總角”小辮的女孩來。
“爹滴……爹弟……抱……抱”小女孩口齒稍顯混沌。倆木門開一扇,一位著絳色襦裙、領口及裙邊塹以鵝黃繡花邊飾,梳雙鬟髻(音同環(huán)記)頭戴銅簪的婦人懷抱嬰兒含笑站立于門邊。但見婦人約摸二十不到年紀,鼻梁小巧而挺拔,臉色稍顯蒼白,當屬中人之姿;笑盈盈的瓜子臉與略大而明亮的雙眼平添三分靈動。
未上漆的院門似乎也變得亮堂起來。
婦人雙膝微微一曲,略一點頭“夫君下值了?”“嗯,下值了”青年一邊應聲一邊抱起小女孩,“啪嗒”在小女孩稚嫩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小豨(音同西,豬的意思,避諱小名也是小豬的那位著名大帝)可還安寧?”說著就抱著小女孩往房內(nèi)走去。
“小豨尚好,夫君但且先安坐,待妾身把吃食盛將上來”婦人輕聲應道。
入的堂屋,跪坐于榻上,青年伸出手指頭逗弄小女孩“小鵅鵅(音音同洛,飛鳥的意思),今天有沒有偷吃飴糖啊?讓爹聞聞……哼,小家伙你又偷吃咯……”
婦人笑瞇瞇的把懷中嬰孩置于榻旁竹車里,朝青年再次微微一曲雙膝“請夫君稍待?!闭f完便折身出了房門。
稍傾,端來一個大木盆,小臂上搭一臉巾。麻巾雖舊,上面還有一個小窟窿,但漿洗的異常潔凈。
婦人放木盆于榻,將臉巾置于案幾。復又折返往來,用木盤盛上一碟青菜、一碟腌漬蘿卜、一盆雞湯、三碗米飯來。
青年先用臉巾替小姑娘擦了擦本就潔凈的小臉,旋即又擦了擦小姑娘的手,方才胡亂給自己抹了一把臉,將臉巾放回盆內(nèi)。
把小姑娘置于身旁“小鵅鵅吃飯咯!”青年把木碗和一雙竹筷放在小姑娘面前。
此時婦人也將木盆面巾拾掇完畢,跪坐于側;雙手舉起一碗米飯置于青年前方,將筷子擺放于青年右側。
青年正舉起筷子欲將湯盆中的一支雞腿夾給小鵅,不料婦人手速甚疾,夾起雞腿放入青年陶碗中,
“夫君請用”
青年正待開口,婦人搶先說道:“夫君勿惱,小鵅牙根未穩(wěn),拌些許雞湯羹,她吃的可是香甜呢!”言罷,拿起木勺,自湯盆里舀了幾勺雞湯,兀自給女兒喂起飯來。
青年無奈一笑,舉箸而食。
雞肉味道不錯,鮮香筋道,就是淡了一些,鹽放的不夠,降低了雞湯的鮮味;青菜是莧菜,一看就是清水煮出來的,湯汁似血,沒有一滴油;煮的太軟糯,沒牙的老嫗喜食;腌蘿卜倒是夠咸,咸的直齁喉嚨。米是糙米,口感不佳,偶有三兩稗谷,好在無砂,尚能食。
草草扒拉了一碗飯,停箸準備起身,婦人趕緊放下木勺,自身旁小幾上端出一個竹杯來“夫君且漱口回房將歇,稍候片刻妾身便至。”
回到臥房,靠里墻有一竹榻,楠竹為架,粗壯如腿;上鋪新鮮稻草,稻草上鋪褥,疊有一床綿被(注釋1)。逡巡至榻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回身合衣躺下,思緒開始揮散開來……
注解1.漢代還沒有大規(guī)模種植棉花的記載??赡苡幸恍┢h地區(qū)有少數(shù)野生“吉貝——也就是早期棉花的名稱”。但是因為沒有經(jīng)過人工育種和精心選育,產(chǎn)量慘不忍睹,并不會比收集蘆花、柳絮輕省。故漢代南方普通家庭保暖使用“縕”,也就是繅絲剩下來的下腳料,摻入多年積攢下來的家禽絨毛,制作冬服、綿被。當然,達官顯貴用皮裘、絲、綢也是常見的。
前世的自己是因為何故、如何會莫名其妙的跑到這個鬼地方,無論如何都是想不起來了。只知道十一天前,縣尊孔融催收今年的算賦手段極為酷烈,在縣寺大門外竟然當場杖斃了協(xié)助越溪鄉(xiāng)、歸化鄉(xiāng)稅賦催收事務的兩名稅吏。
縣寺眾人盡皆寒顫,驚的自己也跟隨稅吏去東山鄉(xiāng)催收稅賦。
ps:漢代官和吏之間、文臣與武將之間,并沒有明清時期那樣涇渭分明,更沒有不可跨越的鴻溝。漢代官員從小吏做到一方大員甚至是尊崇無比的萬石三公,從而位極人臣者也是屢見不鮮的。名列“云臺二十八將”之一的傅俊,是從區(qū)區(qū)一亭長,一路摸爬滾打位至武將巔峰;高祖時的三公之虞延,當初也不過是百石小吏。如果說這些人都是隨高祖創(chuàng)業(yè)初期,因為買了高祖的原始股而發(fā)達,那么至今位列三公之“太尉”顯職的喬玄,也是小吏出身。
喬玄,漢末最著名的“噴子加鐵頭”,人家不靠鍵盤就能上懟天下懟地,中間懟天子權宦,順手還能懟世家豪強。其流傳于后世的故事,主要有兩個:1.任郡守時,打算“公車征辟”一位姓姜的士子來當輔佐官,幫自己治理郡縣。哪成想這姓姜的是一塊生姜,有點辣,死活不上車……給“上車費”也不干。喬大爺也是生猛,讓人帶話給生姜“不來是吧,信不信我把你媽改嫁出去?!”
還有一個就是喬大爺點評少年時期的曹操:“天下方亂,群雄虎爭,拔而理之非君呼?然君實是亂世之英雄,治世之奸賊”《世說新語.識鑒》
現(xiàn)在自己的最高長官孔融孔二楞子,字文舉。今年應該是二十有七,確切的年齡咱也不是特別清楚,這個得問他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