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嚴肅穆、繁華巍峨的帝都皇城。
厚重又高聳的城墻,昭示著它存在于世間的意義,和無法撼動的地位。
多少人在這里功成名就、實現(xiàn)抱負,又有多少人在這里一敗涂地、身死志熄。
只有它,依舊在風(fēng)雨中巋然矗立,參看著朝代更迭、??菔癄€。
無論是它曾經(jīng)幾度的輝煌,還是常如現(xiàn)在般蕭條的境遇,它從來都是冰冷的。
溫暖的、火熱的、熾烈的,只有追逐它、想要占有它的人心。
…
哀鐘四起,候鳥紛飛。
一個朝代的結(jié)束,并不意味著另一個朝代的開啟,但是新的時代,一定即將來臨了。
…
現(xiàn)如今的路塵閣,靜靜等待著,等待將屬于它們的時代到來。
曾經(jīng)的天潢貴胄,惴惴不安著,不安它們的命運終被何人訣擇。
當(dāng)然,也有更多尚在暗處的蟄伏,它們蠢蠢欲動著,緊盯著每一個可能的天賜良機。
只是,無論勝券、驚惶、還是隱忍,此時的帝都,比任何時候都要蕭索和冷清。
畢竟,總歸有很多人都在祭奠,祭奠繁榮、祭奠失去、祭奠懊悔、祭奠無怨……
…
路塵閣的大隊人馬,早已集結(jié)在了帝都皇城的城門外。
路塵閣眾人的包圍里,是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子。
他沒有勁裝鎧甲、也沒有兵刃利器,他更像一個隱士,坐在他已經(jīng)用得破舊的輪椅上。
舒千里隨意地靠在輪椅上,閉著眼,那份恣意和瀟灑,與皇城詭譎又緊張的氛圍格格不入。
舒千里就在輪椅上,沒有睜眼,也不曾一動,任由路塵閣的心腹弟子,推著他向皇城內(nèi)走去。
進入皇城,舒千里也還是坐在輪椅上,依舊沒有動過。
似乎他就沒有任何想從輪椅上站起來的意思,只是那么安然地坐著,閉目養(yǎng)神。
沒人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睡著了。
…
皇城正殿,莊重而包容,寬廣而張揚。
那把總是與所有場景違和的破舊輪椅,終于停駐。
輪椅上的男子,睜眼。
他仿佛努力眨了兩下眼,才在惺忪迷茫的目光里看清了前物。
他近在咫尺的上方,就是他夢魘的龍椅。
他的瞳孔逐漸放大,直直地看著那把全天下最尊貴的椅子。
只是,龍椅邊失魂落魄跌坐在地的帝王,完全不值得他的注意,哪怕僅僅是余光瞥上一眼。
他的身側(cè)兩端,匍匐跪拜了一整殿臣服的文武大臣。
只有他坐在輪椅上。
只有路塵閣的人站立在大殿上。
“那把椅子和我的破輪椅比,真是好看?!笔媲Ю镩_口兀地說了這么一句。
但只這么一句,這個大殿上的多少人不住地擦著滿頭大汗、多少人嚇破了膽也嚇丟了魂。
“可是,”舒千里繼續(xù)自言自語道,“那把椅子又和這把囚困我半生的輪椅有何不同?”
舒千里突然就那么大笑了起來。
笑聲爽朗又桀驁。
只是,舒千里一人的獨笑還沒有結(jié)束,聲音的方向就改變了。
因為,舒千里正自己伸手熟練地轉(zhuǎn)動了輪椅,掉頭向著‘那把椅子’的反方向,離開了。
大殿中路塵閣的所有人,雖然全數(shù)都在驚詫著,但也都像事先得了命令一般,竟沒有一個人敢上前阻止他們的少閣主在此刻、在此地,離去。
所有人,包括失權(quán)的帝王、跪拜的臣子們、還有路塵閣的所有人,就這么徑直看著他舒千里不緊不慢地向著皇城外而去。
其他的所有人,沒有人敢挪動一步。
…
皇城外,夕陽沉。
當(dāng)路塵閣的人馬都已進入帝都皇城,反而城外鮮有身著路塵閣服飾的人影。
舒千里在搖著輪椅離開護城橋的時候,回望。
他的眼神里,沒有遺憾、沒有不舍,全是化不開的擔(dān)憂。
只是不知他是擔(dān)憂自己,還是在擔(dān)憂那些他熟識的人們,又或者是這天下無辜的蒼生們。
待他轉(zhuǎn)回頭,眼前卻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人,和他身后聲勢浩大的一眾人馬。
“好久不見,老舒,不,或者我應(yīng)該叫你路塵閣少閣主?!?p> 舒千里面前的熟人,正是他不想、但是一定會見到的那個人——裘飛盈。
“飛盈,好久不見。我就是舒千里,而已?!笔媲Ю镉押玫匦α艘幌?,仿佛還是當(dāng)年他與裘飛盈兩人闖蕩江湖的時候。
“怎么,都事到如今了,你還想騙我?還以為我是那個你說什么都傻傻相信的無知少年?”裘飛盈板著臉,難掩怒色。
“不,你從來都不傻。我也沒有騙你,因為我從來沒認為過自己是路塵閣少閣主?!?p> “是啊,你裝得真好,為了騙我連自己都騙了?!濒蔑w盈不屑地說。
“騙我自己嗎?我只是從來不愿意認,你又何必執(zhí)著和其他人一樣的認知。再說騙你,對我又有什么好處呢?”舒千里搖了搖頭。
“你就是為了展示你自己有多厲害,明明已經(jīng)是路塵閣的少閣主,明明整個江湖都會是你的,你偏要裝清高、裝灑脫,就是不想要。騙我說你是一個什么普通的江湖客,只想看盡這世間百態(tài),有意思嗎?非要顯得自己這么淡泊名利嗎?那你何必再回路塵閣,又做起什么少閣主,就為了今日這些嗎?為了這天下的九五之尊?”裘飛盈不吐不快,一連串的質(zhì)問也正是纏繞他心底總也想不通的問題,都是關(guān)于他。
“飛盈,我什么都不為,我也不在乎這個江湖和天下人都怎么看我,無論江湖還是江山,我舒千里都無意占有,我問心無愧?!笔媲Ю锘卮鸬奶谷挥终嬲\。
“你看看,你還是這樣一副神仙般的嘴臉。明明自己無意,卻總有人強塞給你的,然后你就什么都有了。你當(dāng)年每天看我努力的樣子是不是覺得我特別蠢,也特別好笑。你是不是把整個天下的人都當(dāng)做笑話在看?這就是你所謂的看盡世間罷,哈哈!”裘飛盈凄笑兩聲,在笑自己,在笑這世間和他境遇一樣的人們。
“飛盈,你真的覺得我嘲笑過你嗎?”
“沒有么?好,就算以前我沒能察覺,但,你現(xiàn)在這個做作的樣子,就是對我的嘲笑!”裘飛盈恨恨地說道。
“飛盈,沒想到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卻也還是這么誤解我。”舒千里微微頷首,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是啊,正因為跟了你許多年,我才覺得自己有多蠢,而你有多么虛偽?!?p> “你不用這么覺得自己,如果你認為是我的錯,那就是我的錯吧。”舒千里無意和裘飛盈爭論,此刻他,已然覺得失去了很多。
“舒千里!當(dāng)年你為什么要救我?為什么要教我武功?還是你認為那就是你路塵閣少閣主微不足道的施舍?卻連真話也不愿意多給我一句。”裘飛盈最討厭舒千里每次在關(guān)鍵的時候故意地屈就他,仿佛自己是個念念不肯認輸?shù)暮⒆印?p> “我什么也不為,我不想改變你,我只想看著你活下去,看著你成長,看著你有自己的夢想,再看著你去實現(xiàn)而已。我知道,你志向遠大,想要一身絕世武功,想一身正氣地懲奸除惡,想做江湖上頂尖的劍客。那我便教你劍法,便讓你成為大俠。難道我一開始就錯了嗎?”舒千里諄諄解釋道。
“這些你都沒錯,只是,你對我隱瞞了太多,你從沒告訴過我,你想要的,是這千里萬里的江山。”裘飛盈這句話說得很慢很慢,停頓了很多下,就是在發(fā)泄著他心中壓抑已久的情緒。
隱瞞和欺騙哪個更不容易接受?也許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答案。
但是,它們本就是兩件都不容易接受的事。
“我不僅沒對你說過,我也從來就沒有說過,因為無論這天下還是這千里江山,我都真的不想要。飛盈,你原來不是還嫌棄我名字里的‘千里’太小氣,如果大氣應(yīng)該叫舒萬里嗎?你不是還嫌棄我姓‘舒’,所以什么都輸給你嗎?所以,我的名字這么不吉利我都不在乎,又怎能成大事呢?你當(dāng)真覺得我在乎這所謂的什么江山嗎?”舒千里憶起當(dāng)年他與裘飛盈言語間的笑談。
“舒千里,因為你隱瞞、因為你忍讓,所以我贏了你一輩子。既然你騙了我半輩子,讓我以為你就是真的殘疾,甚至還去求缺客棧給你治病,現(xiàn)在想來真是荒唐,裝的病才是真的治不好吧,難怪萬俟老板會突然就失蹤了,怕是因為她看出什么,恐懼你路塵閣的報復(fù)才躲起來的吧?”
“呵,你要執(zhí)意這么認為,我也沒什么好說。”舒千里面無表情道。
“你看,你又擺出這副都是我強求你的樣子?,F(xiàn)在整個江湖都知道,你是上天預(yù)言的天下主人,‘人間盡算七巧心,江山千里不能行,清宴盛世天下主,只戀紅塵不慕仙’,你整個‘天下主’就算有了天下,不也還是‘千里江山不能行’嗎?想來不能走路忍得還是挺難受的吧,況且聽聞路塵閣少閣主可是當(dāng)今武林輕功第一人,‘千里飛’的絕技,你怎么當(dāng)初沒教我呢?”裘飛盈不滿地說著,將他所知道而舒千里又從沒告訴過他的消息全都說出。
“不過是逃走的本領(lǐng),你會想學(xué)嗎?”
“不想,我不是一個會選擇逃的懦夫,再說我也不稀罕什么輕功,在我裘飛盈這,只有手里的劍。是啊,這把飛盈劍,想來也是笑話,你居然騙我和你一起去偷你自己的劍,這又是為什么?”裘飛盈不解地皺眉,只是關(guān)于舒千里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
“因為,你想要一把好劍,而我正好知道?!笔媲Ю锘卮?。
裘飛盈總是想不明白舒千里,因為他想的太多,而舒千里于他,卻什么都沒想過。
“所以,你不要曠世名劍,你也不要絕世劍法,你也瞧不起路塵閣的少閣主,甚至連自己一雙健康的雙腿都可以不要。原來啊,”裘飛盈一邊說著,一邊背著手,在舒千里的面前踱步,“原來啊,你根本看不上這江湖,原來啊,這千里的江山在你心里是這么重要,那么,我就要你命中的江山!”
舒千里仰頭笑了起來。
笑了很久的舒千里,突然看著裘飛盈,然后,他從他那把老舊的輪椅上,站了起來。
“飛盈,我真的不是因為想要這天下才不走路,我只是想要我的親人都能活下去,我沒有你那么多、那么高的夢想,我只想要普通和平淡的生活。我舒千里,恢復(fù)了行走,你是不是就信了我是真的不要這江山了吧?那我就走,只要你還是我心里的那個執(zhí)著、好勝、善良的少年?!笔媲Ю镎f著,他的雙腿突然站起卻還有些經(jīng)年步行走的麻木感。
“舒千里,那個少年,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少年了。是你親手改變了他,你不記得了嗎?他原也以為,他努力練劍,可以一輩子保護你就好了。可是,是你讓他成長了,是你讓他認識了這個江湖,是你讓他成名在這個江湖,是你造就了他創(chuàng)建了這天下第一樓,是你給他了他爭奪一切的實力??赡悻F(xiàn)在卻還希望他還是當(dāng)初的少年,你不覺得可笑嗎?”裘飛盈搖著頭,嗤之以鼻。
“是啊,終究是我改變了你?!?p> “對,都是你!”裘飛盈盯著舒千里,指責(zé)道。
“若你已不是你,難怪再也不懂我。這個已經(jīng)支離破碎、狼煙四起的江山,你若喜歡,就拿去吧。”
話音剛落,舒千里憑虛御風(fēng)而起,渾厚的內(nèi)力支撐著他目前還并不十分靈便的雙腿。
滿地的砂礫和落葉旋轉(zhuǎn)著騰空,頃刻間,如仙謫世,萬物俱起。
然后,裘飛盈此生第一次看見舒千里用他的雙腿施展起千里飛的輕功。
最后留給他的,只有尚在原地、還殘存著主人溫度的,一個破舊輪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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