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
風雪止息,朝泥成路塵。
帝都皇城,路塵閣旌旗飄揚。
金碧輝煌的金殿上,舒千里和一眾大臣、將軍、皇親宗室議論國事。
早朝畢。
舒千里伸手揉了揉眉心,才覺得疲憊稍緩。
眾人漸次散去后,身為路塵閣大護法的段凌霄卻沒有離去的意思。
“大護法,有事和閣主說?”一貫站在舒千里身后的拓跋忍冬開口問道。
“是的。閣主,現(xiàn)在王域的三面都有各路大軍虎視眈眈、蠢蠢欲動,屬下認為,我們若再等下去,就被動了?!倍瘟柘鰢烂C地說道。
“大護法是覺得到了我們主動出擊立威的時候?”拓跋忍冬問道,眼中期待和興奮難藏。
“正是。屬下覺得,我們必須先解決四方中的一方,免除后顧之憂,才能更好的與那三路兵馬正面相抗?!倍瘟柘龌卮鸬?,卻依舊在等舒千里的回答。
“哦?那我們先解決哪一方?”舒千里搖著手中折扇,煞有介事地問道,仿佛他早已知曉段凌霄會說些什么。
“自然是實力最弱的那一方。”段凌霄說道。
“只是,閣主會愿意正面對他嗎?”拓跋忍冬一下就想到了段凌霄所指,似在和段凌霄對話,卻也轉頭側眼看向舒千里。
“你們不用擔心,本閣主的事還是要本閣主親自去解決的。大護法,你和拓跋還有千疆商量細節(jié)就好。”舒千里‘嘩’地一聲收起手中這扇,一下一下輕敲膝頭,陷入沉思。
“屬下遵命!”段凌霄和拓跋忍冬都略帶喜意地一齊退下了。
只是,金殿寶座上的舒千里,眉頭微微蹙起,越來越深。
…
七日籌辦,誘網停當。
四面圍戰(zhàn),擇其弱者,量后方止戈。
以錯漏惑之,行甕捉之事。
路塵閣在護法段凌霄、拓跋忍冬和舒千疆的親自安排部署下,從領域后方最接近江湖勢力的城池開始,沿途至皇城帝都,每一城一池的鎮(zhèn)守兵力都被巧妙地隱藏和透露,而到最終臨近皇城的外防也早已破綻百出。
一直埋伏監(jiān)視至皇城帝都的連霞樓人馬,自然不會錯過路塵閣防御自敗這么良好的機會,仿若天助一般,極其順利地就會師殺到了皇城之外。
“閣主,連霞樓的人馬到了,不足千人,全部活捉或是具殲都可以,只要您下令。”拓跋忍冬向舒千里如實匯報道。
“閣主,裘飛盈在叫您親臨陣前?!倍瘟柘鲆娡匕先潭⑽刺岬绞媲Ю镒铌P心的情況,補充說道。
“走吧,該面對還是要面對。千疆,你的昨夜刀可否借我用一次?”舒千里問向舒千疆。
舒千疆愣了一下,因為江湖人都知道,路塵閣現(xiàn)任閣主舒千里除了手中的折扇,是沒有他專屬兵器的。
“當然可以。給!”舒千疆還是果斷解下了腰中佩刀。
“昨夜之事,自然是要用昨夜刀來斬斷了?!笔媲Ю镒约嚎谥羞赌钪?p> 負手拿著昨夜刀,舒千里信步而出。
千里飛的輕功御風,如謫仙般從天而降,緩步落在皇城高高的城墻上。
衣帶飄揚、恣意超然,和帝都的背景格格不入,卻讓人覺得他那份睥睨天下的姿態(tài)只能供世人仰望。
“舒千里,你裝什么裝,下來,我們決一死戰(zhàn)。”裘飛盈指著舒千里高聲吼道。
“飛盈,解鈴還須系鈴人,從哪里開始,我們就要從哪里結束?!?p> 舒千里仿佛是聽了裘飛盈的話,緩緩地落在裘飛盈的高頭大馬前,平靜說道。
“是的,今天你我之間便要有個了斷。”裘飛盈桀驁地說道。
舒千里沒有馬上接話,從懷中拿出一物,放在掌心,向前遞給裘飛盈。
“一錠銀子?舒千里你這是什么意思?”裘飛盈不解卻有些惱怒問道。
“飛盈,這錠銀子是當年我與你初見的雪夜我給你的,你當時沒有要,提了別的要求……”舒千里的折扇插在腰間,依舊負手而立,似在回憶著什么。
“舒千里,說這么多作甚?!笔媲Ю镎谡f著,卻被裘飛盈直接打斷,因為那是他最卑微的過去。
“我要用當年施舍你的銀子,換回你身上我教你的武功?!笔媲Ю锲届o說道,像是準備交換一件簡單的物什。
“怕是你已無權做主?!濒蔑w盈擺手拒絕。
“你打不過我的?!?p> “那可不一定。”
“飛盈,你不過是早過三護法展夕顏去了永平山?!笔媲Ю镞€是一副淡然的模樣,仿佛知道了一切。
“你居然知道?我最討厭就是你這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讓人惡心!”裘飛盈怒吼,也許憤怒就是他宣泄自己不足和惱怒的方式。
“惟浩大方丈雖然癡呆,但一身的武功不是被廢,他有真氣和內力護體,應享百歲無虞?!?p> “那你既然知道了,就該知道我身上已有甲子內功,當能與你一敵?!濒蔑w盈說完,飛盈劍出鞘,劍指舒千里。
“何以見得?”舒千里還是輕聲一句反問,身后背著的昨夜刀他已拔出,提于身側。
“這刀?不是蘇千疆的嗎?你不是不用刀?”裘飛盈有些詫異。
“昨夜刀?!笔媲Ю镏皇钦f起昨夜刀,仿佛就是決斗前介紹自己的兵器一般。
“昨夜刀?那不是……?”裘飛盈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看向自己手中這把劍,“你這把刀和我手中這把劍,就是舒空長那個老匹夫留給你們這兩個兒子的吧,只是可惜,你當年不慎,你的劍已經是本樓主的了?!濒蔑w盈說到此突然有些開心和得意。
“這劍本就不是我的,”舒千里坦然說著,“就像我很久以前就跟你說過,當年路塵閣閣主的兵刃就不是江湖人人都知的臨墟劍,你不記得了嗎?”
“我記得,是昨夜刀,就是你現(xiàn)在手上的這一把!”裘飛盈瞇起了眼睛,正視著舒千里手中的這把刀。
“只是可惜,”舒千里一邊說著,一邊轉手將昨夜刀提到眼睛水平的位置,眼神忽然從一貫的平淡、超然,變得凌厲、堅決,“本閣主的兵刃卻也不是它,他如今是千疆的兵刃,只是這刀很適合了卻過往太過執(zhí)著的事情罷了?!?p> ‘唰’地一聲,昨夜刀凌空一揮,那用內力催動的刀風與停駐的空氣摩擦發(fā)出的聲響,仿似驟然劃破天際的彩暈,刀光暗影、風云變色。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仿佛此時的任何聲音,都是對舒千里手中這把昨夜刀的挑釁。
“好一個了卻!舒千里,我不管你用得是什么兵器,但你既然提了刀,那么今天就是我手中飛盈劍和你昨夜刀之間的較量!”裘飛盈的聲音此刻顯得格外的突出,正因為凸顯,反而失去了應有的傲然霸氣。
裘飛盈輕踏馬腹,騰空而起,飛盈劍也在空中劃出一道蘊含勁力的剛厲弧線,直指舒千里。
舒千里這次沒有像以往御起輕功,足尖凌空地后退。他第一次正面防御,對裘飛盈,揮刀擋住了飛盈劍毫無猶豫的劍鋒。刀劍第一次碰撞,皆是一震。就像這兩樣絕世神兵從未想過會再有刀劍相向的一天。
也是一瞬,舒千里手腕翻轉,昨夜刀在舒千里的手中立刻變了鋒刃,向裘飛盈持劍的右臂砍去。
裘飛盈從未真正對壘過進攻中的舒千里,一時間慌亂,竟沒有片刻可以落腳的空隙,凌空的身體只能被迫地向左轉去躲避。
只是裘飛盈畢竟帶領著連霞第一樓在江湖上叱咤多年,與高手對陣的經驗也攢下了不少。此刻他也明白唯有改功為守,方可再圖后招。因此他劍尖觸地,借飛盈劍之力騰空而起,留給了自己后續(xù)變招的短暫余地。
但是裘飛盈因第一招便被舒千里壓制得無法穩(wěn)打,心里難免氣急。手中的飛盈劍法出招地更加迅猛了。
反觀舒千里,單手舞刀,另一臂負手身后,游刃有余地將裘飛盈的每一勢進攻悉數(shù)化解,并且時不時的還可以反手為功,能打得裘飛盈原有的招式都扭曲了身法。
“飛盈,這劍法還是我當年教你的,這么多年你都沒有新的進益嗎?”舒千里淡然反問。只是這話聽到裘飛盈耳中就變了滋味。
“你憑什么說是你教的,全江湖都知道這是飛盈劍法,是本樓主自創(chuàng)。這才前面二十招,本樓主先活動活動筋骨罷了,后面的才是本樓主真正的殺招?!濒蔑w盈惱怒地吼道。
“也好?!笔媲Ю镙p輕笑了一笑,然后手中的昨夜刀突然殺氣激增,每一刀都輸出了他純厚的內勁,害得飛盈劍每次與昨夜刀碰撞,裘飛盈體內的內力都翻滾得厲害。
舒千里雖然還是微笑著,卻沒有留手拖戰(zhàn)的打算,手中渾重的昨夜刀被他舞弄得猶如一柄輕薄的木刀,并且一招一式愈發(fā)迅猛。
他在逼裘飛盈迅速決戰(zhàn)。
裘飛盈若不是加持了一甲子的內力,被從未停止進攻的舒千里如此消耗,早就該力竭敗下陣了。雖然暫且未敗,但頹勢早露,且舒千里也沒有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雖然算不上招招致命,但每一刀都沒有放水的跡象。
裘飛盈帶領的連霞樓眾弟子也都暗暗為自己的樓主捏了一把汗,畢竟這個剛剛接任路塵閣閣主的少年,在他們眼里只是有個好家世罷了。因為先前在江湖上并沒有聽說過他有任何厲害之處或是戰(zhàn)功戰(zhàn)績,而他們的樓主卻年少成名、威勢赫赫,不應該會輸?shù)?,或者是輸?shù)眠@么慘。
連霞樓副樓主舒卷,因一早就跟隨裘飛盈混跡江湖多年,多少還是猜到了很多裘飛盈和舒千里之間的過往。此戰(zhàn)看在舒卷眼里,他立刻就明白了路塵閣和舒千里此次都沒有了相讓和放過的樣子。
所以,舒卷當機立斷,為裘飛盈點燃了他珍藏多年的那最后一根白梅香。
帝都城池之外,地域廣袤,不像當初帝都金殿之上的封閉空間。
故而香氣幽微且緩緩散發(fā)至數(shù)丈之遠,很多連霞樓的人都在毫無察覺之中恍恍惚惚地開始迷失了心神。
舒千里五感俱通,自是很快察覺,但是這個熟悉的味道讓他不忍立即屏息封住口鼻。
裘飛盈繼而聞到即刻屏氣,便猜到是舒卷私下做主,他卻心中其實是在暗暗叫好。
舒千里在白梅香散發(fā)的香味中,突然想起那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女子——林兮慕,轉念又想到了那個古靈精怪的萬俟楠孑,微微嘆氣。
‘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樣了,是不是已經脫險,當初自己怪她不能忠于自己本心,反悔想去當什么藥王,可如今自己不也還是成為了路塵閣閣主’,舒千里心道,惆郁一臉。
裘飛盈見舒千里初聞白梅香的香氣后,果真一陣恍惚、又一陣頹迷,以為他已中招,深吸氣、運起他所有內力,將飛盈劍以內勁御劍騰空,劍氣伴隨著殺氣飛快地直奔舒千里的心臟去了。
只是,飛盈劍在即將刺入舒千里身體的瞬間,懸在空中,戛然而止。仿佛有什么無形的氣力相抗,也仿佛有什么不可見的術法化去了飛贏劍上濃郁的殺氣。
無論裘飛盈如何用拼盡內力駕馭,可飛盈劍就是不再聽裘飛盈得使喚,不愿再向前半分。
“原來,原來,這把劍真的有秘密。你當初也沒有想真的送給我,你不過把我當作你對抗你父親的工具!”裘飛盈啐了一口,放棄了駕馭飛贏劍,狠狠地責怨道。
此時的舒千里早已從思慮的沉溺間回神,表情氣定神閑、云淡風輕。
“劍當年送給你,我就從來沒想過要回。并且這把劍就算當年雪藏在路塵閣,可我從未觸碰過,也算不得我的。只是,名劍之所以為名劍,不是單單鋒利而已,它是有靈魂的,屬于它的獨特靈魂,它不該被你用成一把追逐功名的利劍。我只是沒想到,你拿到這劍這么多年,竟還不了解它。所以,飛盈,我也不怪你從不了解我?!笔媲Ю锏卣f著,沒有握刀的手輕輕張開,以內力將飛盈劍驅策,劍柄入手。
“我了解你,沒人有比我更了解你。你就是沽名釣譽、假裝清高的偽君子。你曾經說過的,你完全都不想要的、都不在乎的一切,可你現(xiàn)在全都擁有了,全都!你就是個騙子,事實就在你面前,還有什么比這更有說服力嗎?”被舒千里奪去飛盈劍的裘飛盈,宛若失心的瘋子,像孩子一般無賴地撕鬧叫罵起來。
裘飛盈心中實在不服,就算沒有飛盈劍他還有一身的武功,和超越他年齡才能積累的內力,正當他準備將內力集入手掌向舒千里打去的時候,突然間,他的面色開始一陣青白、一陣黑紅,不斷地交互流轉。一口鮮血吐在地上。
“永平山的內功法門,與我教你路塵閣的內功法門相悖。飛盈,你走火入魔了。”舒千里說道,語氣麻木,也沒什么表情。
“不用你管,別假惺惺地對我好,你還以為我是那個十幾歲任由你隨意蒙騙的孩子嗎?!”裘飛盈慌亂用袖子抹掉嘴邊的鮮血,但眼前依舊天旋地轉,蹌踉地倒地。
既然已經摔倒,裘飛盈索性麻利地盤腿開始打坐運功,盡可能多地保住修為功力。
“好,你不想領我人情,我便不管。只是,你此番若能保命,功力必然盡失,并且此生再不能習武。若你剛才要回銀子,我廢掉你路塵閣的內功,倒不至于走火入魔,白費了惟浩大方丈的一身絕世內功。”舒千里一邊解釋著,一邊將昨夜刀收回刀鞘。飛盈劍在他左手,他低頭看了看,還是‘唰’地一聲擲回了裘飛盈的身邊,飛盈劍被強大的內力驅動,插入堅實的土地后依舊搖擺不止。
“什么?內功全廢再不能習武?那你為何剛剛不明說?”裘飛盈勃然大怒,質問道。
“飛盈,所有的路,都是你自己選的。當年如此,今天亦如此。我也早就告訴過你,選擇了,就不要回頭。”舒千里說。
“舒千里,你從來都是這樣,從來都是對我有所保留,什么事情都不愿明說,其實你心里壓根就是看不起我!”裘飛盈早已不在乎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面子,沖著舒千里宣泄起來。
“我不想解釋,因為是與不是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舒千里還是淡淡的,任憑裘飛盈撕鬧得像一個瘋子。
“所以我不會再選擇相信你的!”裘飛盈怒瞪舒千里,放佛有著深仇大恨,沒有絲毫的情誼。
“好自為之?!笔媲Ю餂_著來攙扶保護裘飛盈的連霞樓弟子們,只說了這四個字。轉身御風輕落城墻之上。
皇城之上,突然,很多面路塵閣的旗幟一起飄揚,密密麻麻地弓箭手全副武裝地瞄準著每一個連霞樓的弟子。
舒千里揮了揮手示意不用圍剿。同在皇城之上的路塵閣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任由連霞樓眾人殘敗而慌張地帶著昏迷的裘飛盈離去了。
“千疆,昨夜刀還你?!笔媲Ю飳⒆蛞沟吨匦聮旎厥媲Ы难g。
“閣主,為何放掉裘飛盈?”舒千疆暗恨地問道。
“他現(xiàn)在到了外面、回到江湖上,不會比死去舒服多少。至少,回到原點,他可以重新選擇了?!笔媲Ю锝忉尩馈?p> “什么意思?選擇?他殺了千姍就該償命?!笔媲Ы畬︳蔑w盈的積恨太多。
“哎……”路塵閣三護法展夕顏在舒千里的身后,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千姍……她在天上,怕也不愿看到是你、我出手殺了他?!笔媲Ю镆膊挥傻貒@了一口氣,轉身拍了拍舒千疆的肩膀。
“是么……”舒千疆也陷入了沉思。
“任由他自生自滅吧,那是我多年前就該選擇的袖手旁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