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莊生昔夢迷蝴蝶
谷大用隨著魏彬一起進了屋子,落座之后,谷大用端起剛上來的茶水,輕輕抿了一口,贊道:“您這兒的六安瓜片就是好喝,高爽回甜、味道正,這還是‘提片’吧?”
魏彬一笑,說道:“少和我來這套,你那兒就一點都沒有?剛才黃錦來,給他上的是明前龍井,沒敢給他上這個,也就是你來才有?!?p> 這里提一嘴這個極品綠茶,也是貢品茶“六安瓜片”,在所有茶葉中,六安瓜片是唯一無芽無梗的茶葉,由單片生葉制成。
最好的就是谷雨前提采的,叫做“提片”,每年作為貢品進獻皇上和后宮,量很少,像魏彬、張永、溫祥這樣的權(quán)監(jiān)才會拾點牙慧。
谷大用嘿嘿一笑,嘆了口氣:“唉,您老還別奇怪,今年我真的一點兒都沒撈著,誰讓咱家不受待見了呢?!闭f著,他又嘬了一口,緩緩放下茶盞。
魏彬的右手食中兩指在桌面上看似無意的敲了幾下,立刻,屋里伺候的兩個小太監(jiān)趕忙退了出去,順便把門掩上,知道這是主子們有要事商量。
等門關(guān)上了,魏彬問道:“老谷,你說皇上肯定是鐵了心不想繼嗣了,我總覺得山雨欲來之勢,那錢寧和江彬還有救嗎?”
谷大用哼了一聲,說道:“那還用說嗎?要想繼嗣早就痛痛快快完事了,還等今天?陛下雖年幼,可城府不淺呢,少年持重不可小覷,我看楊廷和、毛澄等人打錯了算盤。
錢寧和江彬那倆人的死活你就別惦記了,把你自己摘干凈了最是要緊?!?p> 看魏彬不說話,谷大用又說道:“寧王那個名冊肯定在太后手上,要不怎么能壓住外廷。但錢寧手上的,你確信他真的有副本?”
魏彬點了點頭,說道:“詔獄里,那二人讓我的人帶話出來了,說不求脫罪,只求報仇雪恨,將楊廷和、毛澄等人問罪,錢寧手上的名冊就藏在他家?!?p> 谷大用連忙問道:“老魏,你別告訴我你已經(jīng)派人取來了?這可是引火燒身吶!”
“沒有沒有,我有那么蠢嗎?這不正等著你來商量嗎?!蔽罕蚍裾J道。
“這就好。很明顯,皇上即便因為繼嗣一事和他們相持不下,也不會用那個冊子來治他們的罪,不然朝局一旦失控,天下離心,廟堂之大忌。老魏,這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你怎么方寸就亂了?”谷大用沉聲說道。
“那太后手上的名冊怎么能迫使他們逼皇上繼嗣?”魏彬疑道。
谷大用諱莫如深的一笑,喝了一口茶,說道:“老魏呀,你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你以為楊廷和他們真的怕了太后將冊子交與皇上?太后真要那樣做,太后的處境就會更不妙,皇上更不會繼嗣,他們?nèi)岳^續(xù)做人臣,只是毀了些名聲而已?!?p> 魏彬聽著,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老谷,你可仍是寶刀未老呀。那我們怎么辦?楊廷和他們要向我們遞刀子了,總不能坐以待斃呀?!?p> 谷大用沒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個折子放在魏彬面前的桌子上,魏彬拿起打開看了一會兒,不解的抬頭看著對方:“這是剛才你給黃錦的那個折子的副本?”
“正是,看出來了嗎?皇上在等自己的援兵?!?p> “誰?沈王世子?宗藩不能參與國事,這是祖訓(xùn),他來又有何用?”魏彬不解。
“你再想想,皇上只是等世子么?還記得頭幾日我和你說的,是誰早早就已經(jīng)預(yù)料到毛澄他們,要讓陛下走東安門、居文華殿的?”谷大用老神在在的問道。
魏彬一愣,想了一下,馬上又打開折子前后溜了一遍,然后把折子放在桌上,用手指點了點,說道:“你是說這個紫風(fēng)道士?皇上在等他!”
“老魏,我覺得陛下睿智過人,面對外廷這班鐵桶一樣的‘賢臣’,他是要劍走偏鋒。
我們的命運肯定不能指望太后遮護、也不存奢望于外廷的仁慈,只能靠皇上。
但新皇登基羽翼未豐,要保護自己的鷹犬力有不逮,所以我們要自謀活路,絕不能引頸就刃?!惫却笥谜酒饋恚呈謥砘刈吡似饋?。
“我說老谷,你別在那兒來回轉(zhuǎn)悠,我眼暈,坐下坐下?!蔽罕蛴檬志玖司居√妹挤濉?p> 然后揉了揉鼻子,接著說:“你的意思是,這個道士會是我們的將來依靠?我怎么覺得這事兒有點玄乎呢?”
“先別著急下結(jié)論,我們先看看,皇上是不是真的很看重他?!惫却笥绵止玖艘痪?,“是騾子是馬,先拉出來遛遛再說,但愿我的判斷是對的?!?p>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想著心事。
谷大用看了一下魏彬,說道:“老魏,還有一事我得提醒你。拿下江彬,皇上心里肯定認為咱們和外廷結(jié)盟了,要想辦法讓皇上放心咱們,才有活路?!?p> 魏彬苦笑了一下:“你以為我沒想到這層,尤其以我和江彬的親家關(guān)系,皇上對我的成見肯定更深,我能怎么辦?唉!”
谷大用清咳了一聲,看著魏彬,魏彬等了一會,見他仍然不說話盯著自己,奇怪道:“你不說話盯著咱家做甚?我臉上又沒開花。”
“老魏呀老魏,我怎么發(fā)現(xiàn)你越老越糊涂了?你真的擔(dān)心皇上對你心存芥蒂?
那你還不麻溜的把你兄弟魏英的鎮(zhèn)安伯爵位辭了,然后表態(tài)支持皇上不繼嗣。
我已經(jīng)準備上奏章辭了谷大寬的高平伯,說實話,現(xiàn)在那爵位除了惹禍屁用沒有?!?p> 谷大用此話一出,魏彬就是一愣怔,想了一下說道:“好計策,退一步又進一步,老谷,你是人老成精了!不管繼嗣還是繼統(tǒng),都是咱主子,撿他高興的說就是了。”
“咱就拿遺詔說事,那上面就說了兩點,一是興獻王嫡子、二是繼皇帝位,根本沒說繼嗣。這就能立于不敗之地。”谷大用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再說說乾清宮這里。
黃錦回來后,袁宗皋還沒有到,嘉靖皇帝打開黃錦帶回的于喜報奏的折子。
看了一會兒,突然高興的一拍書案,連說了三個“好”,嘴里吟道:“往事越千年、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料峭春風(fēng)今又是,天上人間。好文采呃,有天馬行空之勢?!?p> 嘉靖思忖著,信步來到自己的琴臺前,右手輕輕撫在琴弦之上,用食指一勾武弦,發(fā)出清幽的一聲。
黃錦一見,趕忙湊過來問道:“圣上是要操一曲嗎?”
嘉靖帝點了點頭,“有些時日沒有這個心性了,這個紫風(fēng)道士的好句引來朕的興致,來,凈手?!?p> 黃錦馬上對著門口的小太監(jiān)揚手示意,不一會兒,小太監(jiān)端著一個盛有溫水的金盆走了進來,伺候皇上洗了手,便撤了下去。
嘉靖坐在琴臺前,默想了片刻,受紫風(fēng)最后一句“天上人間”意境所引,起手彈起了《莊周夢蝶》。
這首古曲來自莊子的名篇《莊子-齊物論》中的“夢蝶”,琴聲悠揚,厚重而深遠。
曲子充分體現(xiàn)出莊周哲學(xué)的一個基點--物化論,表明“物”與“我”、“夢”與“醒”、“生”與“死”其實是沒什么區(qū)別的。修煉達道之士,可以小造化于形骸之外,以神馭氣與天地同化、與太虛同體。
全曲共八段,前六段都是描述夢中的蝴蝶栩栩如生、忽起忽伏、忽遠忽近、翩翩起舞,后兩段琴聲風(fēng)格一變,夢醒恍惚中,無法區(qū)分自己到底是在夢蝶還是蝶在夢我?就如嘉靖帝也是處在一種奇妙的思想境地,我是不是在做夢當皇帝?還是說我在別人的夢中當皇帝?
曲畢,嘉靖帝仍然沉浸在那種迷惑不解的哲學(xué)思辨中,久久不語。
袁宗皋已經(jīng)到了一會兒,在殿外靜靜聽著琴聲,心中奇怪:皇上怎么彈起這首曲子,是不是最近外廷要求繼嗣的壓力太大了?還是對自己的能力有了懷疑?聽琴聲儼然已窺莊周之超然物外之豁達,有出世之意。
想到這,袁宗皋心中凜然:千萬別有這想法呀,我的萬歲小祖宗,這龍庭不固天下豈不要大亂!
袁宗皋于是故意在嘉靖愣神時打了一個噴嚏,嘉靖聽到動靜,站了起來。袁宗皋三步并兩步的搶了進來,就要跪倒參拜,嘉靖笑道:“袁老來啦,免禮。”然后示意黃錦去攙扶。
“皇上,老臣在殿外聽曲,可是《莊周夢蝶》?”袁宗皋問道。
“不錯,正是此曲,袁老以為如何?”嘉靖含笑說道。
袁宗皋忙道:“吾皇陛下受天命以御四海,修煉非天子之事,天子大智大勇先天而成、非以后天修煉而果,以‘善’與‘惡’評議天子乃天下妄論,不足為信也。”
嘉靖帝一聽,抿嘴一笑:“袁老擔(dān)心朕出世修行乎?大可不必。今日朕操此曲乃是有感而發(fā)。”說著,隨手將那個折子交給他,“你看看,作何感想?”
袁宗皋打開看了一會兒,驚到:“這個紫風(fēng)道人可是文武雙全,上陣沖殺奇勇無匹,臨海賦詩直追唐宋,陛下可召來一見,收為己用?!?p> “你是要我重啟傳奉官之舉嘛,不怕滿朝文武嘩然不齒?”嘉靖帝一哂。
“陛下多慮了,看來此子多才,若卻然如此,擇機授其同進士出身,令其建功而消弭不諧之音?!?p> “嗯,我亦曾如此想來,且待時再說。朕今召你來,有一事相商。”嘉靖走到龍書案前,拿起一張紙箋遞與袁宗皋,“這是擬提攫進錦衣衛(wèi)的原興王府侍衛(wèi),你再參謀參謀,看是否有遺漏?!?p> 袁宗皋接過來看了一下,上面有:駱安--指揮同知,張?zhí)谩⑹瘜?、趙?。笓]僉事,楊宗仁、劉俊、劉鯨--正千戶,翟谷、呂劍--副千戶,于海、王紀、喬監(jiān)、范紀--所鎮(zhèn)撫。
“那掌印都指揮使的人選,陛下可心有所囑了?”
“朕擬提攫朱驥之子朱宸擔(dān)綱,你看可妥?”嘉靖帝問道。
“老臣也有此意,他資歷深但與朝臣交情不深,可令其暫任,伺時機成熟以駱安替之?!痹诟弈眄毞Q善。
二人沉默了稍許,都喝了幾口茶,袁宗皋說道:“陛下,老臣有一事相諫?!?p> 嘉靖帝看向袁宗皋,“但說無妨?!?p> “臣請重開經(jīng)筵講學(xué),召楊廷和之子楊慎回翰林院并任講官,不知陛下之意如何?”
“好,朕亦有此意,才子閑置非明君之道,當前正是用人之際,豈能珠玉蒙塵?!奔尉概牧艘幌乱巫臃鍪郑按酥G甚好?!?p> 京城建昌侯府,也是風(fēng)影門的總壇。
張延齡一臉凝重的看著手里的書信,這是剛剛收到的,中判官中叔莽從應(yīng)天府南京送來的。
寧財神非常的不高興,服部三郎更是暴跳如雷,他們一致認為是風(fēng)影門在編故事誆騙他們。服部三郎更是不承認他的弟子殺了影子,他根本沒有派弟子前往沈陽,他的女弟子晏絢音倒是真的失蹤了。
尤其足利將軍的武士橫路敬石之死,讓服部三郎有了切腹的沖動,因為橫路敬石手里的那把太刀,是足利義材兩件傳家寶中的一件:御劍。
關(guān)鍵的問題是,服部三郎認為風(fēng)影門拿走了那把劍。
張延齡這時胸中可真是奔騰著一萬頭草泥馬,這都是哪跟哪呀!
他的眼睛像餓狼般的凝視著西無常的歸魂燈,然而那只是一盞死燈,冰涼、孤寂,他嘆了一口氣,慢慢站起身,將手里的信就著面前的燭火燒了,升騰起來的火焰一瞬間照亮了他的圓臉,仍是波瀾不驚的沉靜。
他又從桌上拿起了另一封信,是從山西潞州來的,打開看了起來。官莊的事已經(jīng)全都處理干凈了,火災(zāi)的事找了兩個替死鬼頂上去了,剩下的就等官府的押判,一切都是感覺天衣無縫,他總算是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這封信也燒掉了。
等他重新坐回書案,眼睛適應(yīng)了屋里的光線,抬眼看向書柜上的一摞書時,“騰”的站了起來,一晃身到了書柜前,把那摞書拿了下來,一冊一冊檢看,倒抽一口涼氣,沒錯,的確少了一冊,夾在四冊書中間的一冊書。
他又重新在書柜上翻找了一遍,沒有,這時就看建昌侯的臉已經(jīng)漲成了紫紅色,雙眼就像充滿了火焰,他心里清楚的意識到,這次要出大事了,那冊寧王賄賂百官的帳冊被偷了,絕對被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