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信鴿鉆進(jìn)清晨的霧里。
“此去濟(jì)荒甚好,我與子衿自有打算,希望你不要插手活人祭?!!?p> 逸子將一條綠柳枝綁在鴿子的腳上,回信道:“以和為貴。——逸子”
柳枝說明自己已到江南,和樂是希望桑采取戰(zhàn)爭以外的措施。如果桑能夠處理妥當(dāng),那自己解決了巫蠱之風(fēng)解決了唐洢就北上。
窗口人影一閃,晃了進(jìn)來。他焦渴地拿起茶壺就要喝,忽然想起了什么,連忙縮了手,屈膝下拜:“拜見殿下。”
他從袖里拿出一封信來:“軍師有報!”
殿下指尖一沾信封,拿信拆信流暢得很:“調(diào)查得如何?”
“殿下,昳旿確實(shí)在您手下從的軍。”彌爾將一沓文書放到桌上,手指一推,將文檔與軍籍一一攤開,那里有昳旿自哪里來,又往哪里去的所有記載,“他曾隨您去往妖界收服流落的蠻人,在這兒有記錄。”
逸子很難輕信人們的一面之詞,一定要看到確切的資料。
“辛苦了?!?p> “不怕辛苦!”彌爾依舊保留著軍隊(duì)的習(xí)慣,一聲回答嘹亮爽快,軍禮緊隨在后。
“坐下。”逸子將茶壺遞給他。
“是?!睆洜柋P腿坐在他面前,右手拿水壺,左手放在膝上,腰背正直,抬頭挺胸。
逸子低頭看資料。
原來昳旿并不是獨(dú)生子女,明明有位兄長與姐姐,可唯獨(dú)他最成才,從一位士卒扶搖直上,從北邊死亡地界一路向江南水鄉(xiāng),年紀(jì)輕輕開拓了碩大一間自己的子弟兵府。
按理來說,這樣的人自己不會遺忘不用,偏偏他行事低調(diào)得很,除了些許子弟兵留作教練,其余統(tǒng)統(tǒng)從軍,無一例外在前線摸爬滾打。他也是個性情中人,每每到了軍隊(duì)征兵之時,必然將子弟兵的家屬當(dāng)面安排好,親自領(lǐng)軍,一路千里長亭相送。
將士,會死死守護(hù)他的信仰,不惜任何代價,沒有任何理由,就是寸步不讓……
沒有殿下,就沒有臣的今天!
多少人經(jīng)過自己的訓(xùn)練,能一路朝自己看齊的又有誰?真正值得那句“見過殿下,不枉此行”的又有誰?
看到他笑了又紅了眼眶,彌爾愣了:“殿下?”
殿下大笑起來,笑聲豪氣沖天。晨光破窗而入,此時已灑了滿屋滿庭。
一笑解百愁啊。
魔都。
“我找到玄冰玉的下落了?!笔鞫旧咴?,盤在地上,懶懶散散占據(jù)了大半個書房。
“哦?”一個疏懶已久的聲音在桌子對面響起,又帶著些高傲,讓人想起曬太陽的波斯貓,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在哪里?”
“妖界?!?p> 話音剛落,他喉間透來劇痛,一時間截斷了他的氣息。被風(fēng)掀起的幔布幽幽飄落,對面的人像鬼魅般閃到他面前,一把扣住了他的咽喉把他按到墻上,稍稍用力甚至能聽到骨節(jié)錯位的怪聲。
“真巧,”面前的人勾起薄唇,眼底流過猩紅色的煞氣,“我也找到了它的下落,不過,是在仙界。不如我們賭一把,誰是對的?”
這突然的襲擊讓他本能地化作活動更方便的人形,可這偏偏被他扼住了要害。他的臉色漸漸青紫,看著前方的目光有詫異,有畏懼,有痛心,一時間混雜百味。
魔獠看著他逐漸放大的瞳孔,甩手像扔廢紙團(tuán)一樣將他扔開,他就這么撞開了一路桌椅,反射般掙起身來喘氣。
“石沫,不要站錯了地方?!蹦р舶肱P在美人榻上,指尖一挑,挑起刀叉,就著半熟的肉類吃,“會死的?!?p> 石沫抹了抹嘴角的血,脖子上漸漸現(xiàn)出些淤青,他拉了拉衣領(lǐng)蓋住了:“好,好!你去吧!盡管找到仙界去!他就留下這么一個獨(dú)子,眼看就成人!就要成帝!你也不肯放過!”
“眼看就要成人?!币坏狸幱魟澾^那張熟悉的臉,“我就讓他轟轟烈烈地活一次?!?p> “你要干什么?”
“別忘了,那塊碎玉是你這條蛇靈四處游玩時落的。”魔獠態(tài)度平淡,聲音透著低沉誘人的磁性,夾雜著些諷刺。他站起身,將黑色的羊皮手套套到手上,“怎么能怪我呢?”
但是玄冰玉是神器,無故碎裂自然有它注定的歸宿。也不是他蛇靈可以改變的。
“你去哪里?”石沫警覺地站起身。這黑色的手套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這人手上,將他從面前的風(fēng)腥血雨隔離開來。
“給兩位殿下畫條漂亮的界線?!彼L(fēng)輕云淡地說,食指自然在半空中劃過,“他們打擾到我了,真是不小心。”
“魔獠?!笔凶×怂?,“看到你這樣,汛兒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p> 他直視前方,習(xí)慣地抬手緊了緊手套,身影淡如幻影,即將消失在門口:“她再也看不到了?!?p> 所以他才越發(fā)無所顧忌?
即使他的刀劍給這個世界創(chuàng)下不可磨滅的傷痕,即使他背負(fù)一身秘密和仇恨,即使有一天他離開這個陽光普照的大地。毫不留情,也毫不留戀。
石沫對他還保留的一點(diǎn)點(diǎn)幻想滅了,像靜靜沉落海底的泡沫:“沒事了……提醒你一下?!?p> 蛇,終究是條蛇,不是龍,胸?zé)o大志。
魔獠曾經(jīng)這么評價他。這個說法至今沒有改變。
(29)
彌爾走上五樓,跨立背手,看著陸續(xù)進(jìn)場的歌女們。昳旿從庭落遠(yuǎn)遠(yuǎn)地停住了腳,手中折扇攏起,晃到洛洛面前,開懷談笑。
北方的痕跡早早讓江南的好山好水洗滌干凈,昳旿像一個真正的江南男兒一般,有玉面郎君的面容,喜游樂,也喜歡調(diào)情。
大事在即,他捏著扇柄的手緊張得有些僵硬,這么一晃,險些失手將扇子扔了出去。
洛洛掩著嘴笑。
她是懂他的,又喜歡捧他的場,兩人笑笑就過去了。
待眾人都入場,大門封鎖。舞女起舞,歌女開喉。柳腰輕,鈴鐺響,鶯舌囀,清顏白衫,彩扇飄逸,舞動的身影像水中走出的精靈那般柔若無骨。
一陣顫動從指間游走開,一時間舞池漾起了水紋般的漣漪,與開春的風(fēng)光實(shí)在相襯。
在這之下涌動的卻是眾人緊繃的神經(jīng)。
這時,一群子弟兵穿了紅白相間的汗衫,由一位打著啞語的指揮者領(lǐng)著,張舞大扇從左右包圍上來。那些結(jié)實(shí)健壯的手臂拿住大扇轉(zhuǎn)、甩、開、合、擰、圓、曲,火紅的輕布盤繞在他們身邊,一如借了烈日的火焰,烘托著他們激揚(yáng)的熱情。
大鼓響畢,換琴弦,一切都按平時的來。
四下琴聲錚動,如山泉般泠泠悅耳。
“昳旿兄?!辈恢磉吥膫€小弟喚了一聲。
洛洛回過頭去看,卻被一道寒光閃到了眼睛。昳旿猛地壓下她的頭,腳尖一勾,大鼓仰天倒下,嘭一聲嗡鳴,被誰割破了口子。
待昳旿回過神來,只見眾舞女笑得越發(fā)妖媚,眼角笑意盈盈地吊起,一直拉到太陽穴,嘴角似笑非笑,腰肢搖擺得像海浪里瘋狂的水草。
明明是千百個不同相貌的女子,此時的五官都漸漸向一個模樣扭曲。
宴上的人目光混沌,下餃子般走下宴席,摟起其中一部分舞女的腰,姿態(tài)親昵。這多余的重量絲毫沒有影響舞女們的輕盈,她們伸著天鵝般的脖子,輕展云袖,也接受客人的親吻。
洛洛見昳旿起身要上臺,一把拽過他的袖子,“啪!”地甩上一個耳光,趁他低頭時將他按到桌面下。
“塞上耳朵!”洛洛說。
昳旿被她那么一打一擒,懵懵醒過來,急忙塞起耳朵。臺下暗號一動,子弟兵扇子往半空一拋,借機(jī)效仿將軍的做法。彌爾從五樓躍身下來,亮出刀劍,左右開弓,旋身飛過舞池,不料一路刀劍相撞,沒能傷到她們。
眾人廝殺開來,隱藏在各個地方的子弟兵蜂擁而出,在遠(yuǎn)處封鎖通道與大門。
彌爾思尋著剛剛的刀劍為何會出現(xiàn)在這等柔軟的身體上,在柱子上一落腳,翻身伏在屋檐上,搭箭咻得三箭齊發(fā),將昳旿牽制住的幾名舞女放倒,血液在空氣中開了個短暫的花。這時西南方向傳來一聲轟鳴聲,震得瓦上塵土跳動。
無形的氣流掃過大地。
琴聲截然終止。
地面的眾人像被按了定格鍵般頓住了,子弟兵里有揮到半空的刀劍挑著頭顱樣的東西,有傷口上落了一半的血,有脖子噴出的血流,有手掌擒著舞女的肩部,有手臂夾著刀劍的,有打掩護(hù)的,有遮眼布脫落的,有上前熱吻的——停留在一個怪異的平衡間。
彌爾尚能動彈,下了屋檐,走過千姿百態(tài)的人群。
有人因?yàn)橥纯嗯c失血過多,臉色慘白張嘴咆哮;有人因?yàn)閴嬋霚厝徉l(xiāng)而快意銷魂。彌爾拿下劍上的頭顱,只見它慢慢褪去了人的肌理膚色,最后變成了一個白布紗包著的團(tuán)狀物,他一把扯下沾了血的白紗,里面盡是吸滿了血的干柴雜草!
就近往一位舞女的手臂一探,摸到了薄如蝶翼的刀片。
忽然頭上風(fēng)聲嘯動,彌爾滾身躲開,斜斜地挨住了一刀,在不遠(yuǎn)處剎住了腳,握刀貓腰,后腳繃緊準(zhǔn)備發(fā)力。
面前的人群動了,舞女們跳著妖媚的舞姿,從四面八方向他逼近,像漸漸合攏的花苞。彌爾看著她們,無異于看著一群尖牙利爪的妖魔。只聽到身后撲倒一位女子,尖叫著往這邊退來。彌爾猛得拉住她的衣領(lǐng),也不管她被勒得怎樣,一收手就拉過來。
那女子抖得像篩糠似的,兩眼緊緊閉著,腿一軟要跪在地上。
頭頂響起駭人的兵刃相碰聲,一陣比一陣緊湊,兇狠,危險,甚至有冷風(fēng)噴到她臉上。
彌爾蠻力將她拉著,推到背后的柱子上讓她靠著,也不看看,大刀一橫擋在胸前:“你出不去的!”
她嚇得更慌了,尤其看到他肩上被抓得鮮血淋漓的傷口,幾乎要昏過去:“官人您發(fā)發(fā)神通……”
她很快明白能幫自己抗衡這么多怪物的,只有眼前這個人了。
彌爾拉住她的袖子,推著她躲閃劈來的刀片,“磕嚓”一聲柱子被劈下大半邊來。彌爾一松手,曲肘撞過去。柱子應(yīng)聲崩裂,“哐哐”掃下一片雪亮的刀光。
頭頂上方掛著彩帶的架臺“吱呀”搖晃一聲,搖搖欲倒。
彌爾割裂她的長袖,甩過去,纏在左側(cè)的屋檐上:“跳舞你最會了是不是?”
她蒼白著臉,迷惘地看著他,頭發(fā)也亂了。
“蕩過去,一到那邊就松手,一落地就走?!睆洜柊咽掷镎囱牟輬F(tuán)放到她懷里,“帶走?!?p> 她凄厲的尖叫聲充斥著彌爾的耳膜。彌爾看看又聚過來的舞女,怒瞪了她一眼,摁在她手里:“抓緊!半途摔下來誰也救不了你!”
她點(diǎn)頭如搗粟。
他轉(zhuǎn)身,嘶吼著撲向?qū)γ妗K齼赏纫活?,吞了口唾沫,站到護(hù)欄上。
“別磨蹭!”他鐵臂一揮,砍下幾人來,血濺到他的頭發(fā)上,臂膀上。
她抽搐了下,用盡畢生力氣蕩出去,拼命往上收著身體,只想離那群洪水猛獸遠(yuǎn)點(diǎn)。
架臺“嘭”地倒塌了,像瘦削的巨人蒙頭砸在子弟兵府上,磕破一邊屋頂。
昳旿只見一位壯士在包圍里橫突直撞,齜著鋼牙衣衫襤褸,活脫脫一個浴血的狂人。他驚駭不已,愣愣看了一會,看他有些吃力了,連忙踏起一支竹竿,踩過眾人的肩膀。他兩指一抹劍身,只見那里纏起藤蔓狀的光芒。他的劍法以快聞名,風(fēng)聲一動,劍光片片落下,好比狂風(fēng)落葉。
舞女們或倒下或散開,又圍上來。外圍是聽不到指揮的子弟兵。
昳旿再看,那人已經(jīng)一臉冷汗,就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扯到身后。
兩人再要戰(zhàn)時,舞女們紛紛墜地,砸在地板上一陣陣鈍響。
一時間戰(zhàn)場空蕩蕩,魔鬼已倒下。
盡管這勝利來得意外,子弟兵們早奔走相告。
昳旿看著蹦跶開來的子弟兵,笑笑,回頭檢查彌爾的傷勢,給他上了隨身攜帶的傷藥。傷口有七八道,重的有兩三道,都不見他哼一聲痛。昳旿以為他已經(jīng)暈過去了,就看他臉色。只見那人將劍一立,瞇著眼,仰望著西南方向的一處天空,神色安詳,全然忘記了傷痛。昳旿詫然,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那里云凈天空,墻頭切割下一角天空,上面坐著一個漁夫打扮的人。
黑紗輕輕地飄,他慢慢抬起打了繃帶的手掌,向兩人揮了揮,手心還有一張撲克牌。
就是這個人,曾給他送來了生命,如今又送來了勝利。
彌爾雙腳一合,腰板挺直,舉手行了個軍禮。昳旿則抱拳致敬。
子弟兵感受到將軍的敬意,齊刷刷面朝西南,抱拳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