逸子總該是被顏由前輩的陣法給穩(wěn)住了心神,此時已經(jīng)沒有什么大礙了。就像做了一個噩夢,夢醒來只剩淡淡的驚愕和荒誕。
“殿下,江南小霸王今年的稅糧、貢品到了?!?p> 父皇今年出來的限額實在高了些,最主要是公布得晚,舉國上下一派凄慘的匆忙氣象。昳旿只比往年稍遲了半個月,按照要求一個不落地交納上來了,還額外交了一份。
可見江南豐收景象甚好。
這大概也少不了逸子的功勞——畢竟那場盛世宴會都是在那里舉行的。
“叫流陽一塊來。”逸子交代道。
逸子轉(zhuǎn)移到金禾堂,那是接待諸位納稅首官的地方。
此次是飛雲(yún)、白曲兩位副將和諸位子弟兵前來。這些個打扮干凈爽朗的江南子弟兵,見了殿下,紛紛從位子起來,抱拳行禮,朗聲道:
“參見殿下!”
逸子心想,能趕上七日之內(nèi)見著你們一面,也不知是算誰的福氣了。
“各位千里迢迢前來,舟車勞頓辛苦了?!币葑舆€禮。
“坐吧。”逸子道,此時流陽正好來到,自他右手邊落座。
除了副將,其余子弟兵紛紛退場,到堂外等候。
飛雲(yún)一一匯報今年生產(chǎn)實況,白雲(yún)把資料一一呈上,與他對賬無誤。
流陽看了一些,知道是琨嬰掌過眼的,工農(nóng)商、奉侍,分四大板塊,扎作四大份附帶四中份、四小份,大的是內(nèi)地里流通的,中的是外匯流通的,小的是專門記載大生意,還表明在前兩份里何處何時有朱筆記載。
三樣都按年月排好,今年幾月哪個總鋪總了分鋪統(tǒng)計如下,自哪里出何時出,到哪里入何時入,負責人為誰。
琨嬰為人隨意,做事卻十分仔細。
流陽看了一些,按例帶到后堂對賬。
交稅首官留住三天。
逸子看一切流程無異,批“準”。
兩位年輕副將頓時輕松下來,相顧一笑:這是他們第一次替哥哥出面,還好一切順利,上天待他們真好。
逸子看了他們一眼,笑了笑:“不必緊張,昳旿除了剛開始經(jīng)驗不足,稍有疏漏,近些年做得都好,你們也不會有什么問題?!?p> “殿下,那您什么時候有時間?留下來陪我們喝幾杯好不好?”飛雲(yún)見他走了流程,再不留,殿下就去做別的事了,“我們一路上來可緊張了,如今無事,兄弟們都打算小慶一下?!?p> “你們自個樂就好。我去了大家都拘謹,多沒意思。”逸子笑道,“何況我近來匆忙,實在抽不出身來。謝各位好意?!?p> “哎?不拘謹。殿下能來是我們的福分?!憋w雲(yún)道,“哥哥也希望殿下能喝上子弟兵們敬的酒不是?這么些年,總算能出些成績了,哪里能少了殿下呢?殿下沒來看看,哥哥的心血就有一半打了水漂?!?p> 飛雲(yún)這話是實話,哥哥早年為了起這個家,受了多少苦,念著殿下的情分念了多少年,兄弟們一路陪他過來,都看在眼里。
如今哥哥成了家,事業(yè)家庭兩收,一切順利開了。
自然希望這邊,殿下也能苦盡甘來、萬事如意。
逸子深深望了他們一眼,笑了——該看到的,早就看到了。只是你們不知而已。
你們知道最優(yōu)秀的將領帶出來的兵是什么樣的嗎?茫茫人海里,就算穿著和別人一樣的軍裝,也能讓人一眼在人群里認出——??!這就是誰誰誰帶的兵!
為什么?
因為這樣的兵有大將的氣象,站在人群里自顯卓爾不凡。
昳旿的兵,逸子一眼就能認出來:他的兵有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自眼里,自身上,有不同于別人的風氣。
昳旿帶的兵,紀律嚴明,身姿挺拔,眼神澄澈堅定、真誠炙熱。
這是讓他們無論走多遠,都不會忘記初衷的赤子之心。
“殿下,我們喝酒吃飯,得要個隔音好的院子。”飛雲(yún)笑道——這是哥哥提醒他們的,省得他們喝高了失禮。
逸子也不推脫了,與他們商量了時辰,各自安排去了。
話說,昳旿這般安排,大概也是希望后來的子弟兵們,能多多體會殿下的作風品行,整肅軍風。
殿下雖然有時行事荒誕,出人意料,那也是被人坑害之下、迫于無奈之舉。
殿下還是好殿下。
夜晚,華燈初起,飛雲(yún)便請得殿下坐主座,與各位把酒言歡。
當然,這些都是在他們暫住的客房的后院舉辦的,不是正式的宴會,只是簡單吃個飯——要是殿下為這個舉辦了宴會,后面的就個個都來找殿下要宴會,那就麻煩了。
“殿下,聽哥哥說過,您本想開一條大通道,貫穿六界?”
“本有這個想法,只是奈何沒有打動仙界的條件?!币葑拥?,“這件事因為可以聯(lián)通各地才值得考慮,有不通的地方就要打通,沒有丟下仙界的說法。”
“那是。”白曲爽快一笑,“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怎么就打不通一條道來?百姓是最心疼生活的,只要那條路能讓生活好,從此世仇歸世仇,開路歸開路?!?p> “殿下,我這一想,”旁邊一個子弟兵又說,“您看,開了這個先例,以后兩界軍事和生活分一分明就有希望,往后可以慢慢來往,不妨彼此了解了解?!?p> “這話在這兒說說不打緊,都自己人,出去不要談?!币葑佣诘?。
“是?!北娙诵α?。
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逸子心里想。
逸子抬頭一看,才注意到,滿后院除了子弟兵,早就沒有別的士兵了,也沒有別的侍從了——敢情這班兵,個個心知肚明了!把整個院子拿到手里了。
逸子笑了。
旁邊有一子弟兵,站在逸子背后,專給他倒酒。
逸子本來沒有注意,與飛雲(yún)等一行人談笑,又見他來倒酒,這才留意了一下。
那人不入席。
“坐?!币葑釉谡勑χ?,拉了把椅子在自己身邊,把他拉來,“一起吃?!?p> 飛雲(yún)望著那人,笑得更歡了。
“你躲吧?我看你躲哪里去?”
逸子疑慮,回頭一看,眼前那人不正是昳旿?!
“你來了,你先前不上堂對賬,你混在外面守著啊?”逸子有幾分責備道。
昳旿見躲不過,笑了,在他一邊坐下。
“您不知道,我在外面晃了些什么回來?!睍i旿神秘道,“私下談?!?p> “我家里寶貝多多,哪里知道是哪件被將軍晃著晃著看中了?下回還讓我發(fā)現(xiàn)你這樣,敷衍了事,可就真罰了?!币葑又澜欢惖囊?guī)則,昳旿不來就不來,哪里有來了,只叫手下人對賬,自己到外面守而不入的道理。
不是明擺著居功自傲,敷衍應事么?
昳旿又一笑,舉杯道:“在此向殿下謝罪,昳旿自罰三杯?!?p> 逸子看他飲盡三杯:“將軍酒量好!”
殿下捧場,不怪罪。眾人便放松下來,一時氣氛高漲。
昳旿招呼大家盡情飲酒吃菜。
“殿下。”昳旿看見眾人都吃歡了,唯有殿下盛著一碗好粥,就擺著,都不怎么動筷子,“您不吃一點?”
其實自己也沒有怎么吃。
實在沒有什么心情。
兩人就盡是看著這些自己帶起來的小兵吃。
“碗里還有,要就會拿了。”殿下道。
是了,兩人都是碗里有,不樂意往胃里裝。
“江南花開得好,殿下有時間的話,陪臣再下一趟江南吧?!睍i旿道。
逸子并不想離開魔都了,太倉促,萬一黑貍追著來江南,那可是一樁大麻煩。
“將軍的恩惠遍及百姓,哪里有不好的風光?看不盡的?!币葑拥溃爸灰龅煤?,我在哪里都能看見?!?p> “殿下的意思是不下江南了嗎?”昳旿問道。
“不下了。我哪里也不去?!币葑拥暤?,“我才回魔都多久,想等逸風回來,跟我說些外面的見聞。父皇有寵妃,未來不知有多少阿哥。我這個做哥哥的,也該了解了解弟弟的心性,做些對策,保他安身立命,別的就不求了?!?p> 昳旿目光一沉,默然扭開頭,起身與上前敬酒的人們碰杯。
“您知道我剛剛去哪里參拜了嗎?”昳旿飲盡杯中酒,眼里泛起水光,也不知是酒意,還是燈光的問題,“伏龍殿閣樓?!?p> “為什么去那里?”逸子問。
“因為我看見君王在那里。”昳旿如實道,“殿下莫要見怪,我知道殿下受了為難.......”
“他不是你能碰的?!币葑永淅浯驍嗨脑挘盁o論發(fā)生什么,你離他越遠越好。逸風也一樣,我身邊每個人都要明白這個道理?!?p> 昳旿抿了抿嘴,扭回頭去,夾菜,不知何味地吃了半碗粥。
逸子更沒有心情了:“他跟你說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說,只是讓我既然來了,再帶殿下去江南玩玩。”昳旿說。
逸子看著他的眼睛。
這句玩玩,可大可小。
“如今江南不是花期,花開的不正統(tǒng)。來年如果有機會,春季下江南就很好?!?p> 逸子敏銳地察覺了他的心思,知他一心護主難免做出些出格的事情,避免事外生枝,便斷然拒絕道。
昳旿不再言語。
懂的人知道殿下話里有話——“不是花期,花開的不正統(tǒng)”指的是昳旿正在上升期,不是鼎盛,遠不是父皇的對手,千萬不要因為自己而帶上什么反叛的念頭。
不知情的人只知道殿下推脫開了。
偏就昳旿聽明白了,心里一痛,沒能掩飾住臉上的表情,被逸子察覺了。
殿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問道:“你知道了?”
“臣......是,知道了?!睍i旿皺著眉頭喝了口酒。
“那就好,自這次后,不要聯(lián)系我?!钡钕略谒呡p聲說,“福禍不在人事,在天命。”
昳旿吃驚,抬頭望向他。
一口酒順著咽喉往下滑,嗆住了。
昳旿扭頭咳嗽,一陣辛辣逼上腦門,辣得眼睛發(fā)燙。
殿下靜靜起身,抱拳要跟各位告辭。昳旿伸手拉住他胳膊,不讓他行禮。
“殿下!”昳旿想到這么放他一走,殿下十有八九就躲著自己不見了,便緊緊拉著他,生怕這一去就再見不著了。
沒有殿下,這世上還有昳旿嗎?
“怎么了?”殿下在眾目睽睽之下,保持風度地笑著,“將軍慢慢吃,不著急。”
昳旿緊緊握著他的手臂,眼睛里閃過請求一般的神情。
“我送您。”昳旿在這么多人面前也不好說什么,放杯起身。
“留步吧,這兒的路我比你還熟悉,送什么送?!币葑有Φ溃盎仡^還得我送你回來。將軍還是饒了我?!?p> 眾人哄笑。
“殿下,要走了嗎?”飛雲(yún)惘然道,“再吃些嘛,都不動筷子的。和哥哥一個樣?!?p> “不吃了,盡興就好?!币葑右宰拥鼙亩Y節(jié),向各位行了禮,“告辭。”
“恭送殿下!”各位還禮。
昳旿不得已,慢慢松了手,抱拳還禮。
“恭送殿下?!?p> 逸子轉(zhuǎn)身離開。
對不住了!
我不會讓您再回到那些人身邊受苦受罪!
昳旿忽然抬手,往他腦后一敲。
殿下沒有防備,應聲倒下。
眾人哄然大驚,甚者隱有拔刀之意,見是哥哥動的手,才強忍習慣,放開刀。
只見哥哥接住殿下,嚴厲地看了他們一眼,將手里的水滴玉傳給飛雲(yún),讓他拿著給人人都看一眼:“君王欲殺殿下!子弟兵絕不茍活,不愿者噤聲,來我面前自服麻藥。哥哥不怪你們,只是想最后看看你們。你們醒后權當離隊,此生此世不提此事,戰(zhàn)場相見不留情面!”
眾人聞言愴然失色,心里惶恐,汗毛倒立。
“聽令!再重復一遍!”昳旿掃視一眼自己的將士,下令道。
“在!”
“能不能相信哥哥?”昳旿朗聲道。
“能!”
“好!”昳旿道,“不愿追隨者,來我面前自服麻藥。哥哥不加害你們,哥哥要看你們睡去,與這大逆不道的事就此錯過!下次,說不準我們怎么見面了?!?p> 人人離桌立正,不肯上前。
“有沒有人后悔?”昳旿又問,“有沒有人過來?哥哥只要你們做一件事,守口如瓶!戰(zhàn)場上也不要你們留情——為什么?”
“因為你不再是江南子弟兵!不是我的兵,不用聽我的令!”昳旿重申一遍,“但你還可以做一個好兵,做君王的好兵!做銜老將軍的好兵!”
眾人反應過來,抱拳道:
“江南子弟同生死,共甘苦!”
好。幸好這個院子被他們包下來了,還是一個隔音的好院子——那時昳旿叮囑飛雲(yún)說話,都打好了最壞的打算。
昳旿看著那些個目光堅定的子弟兵。
“外面有殿下的近衛(wèi),叫彌爾。飛雲(yún),你端一杯酒去,說是殿下賜他酒了。你在酒里給他下藥,一塊麻倒了帶來?!睍i旿道,“剩下的人,只作不知情,暗暗收拾東西,今晚回府再與看府的那些商量。”
“是。”飛雲(yún)奉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