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國,慈元宮中。
昨日國主病重的消息不脛而走,十幾位國中重臣元老皆聚在慈元宮殿前等候消息,聽說少國主親赴幾百里外神山求取靈草,幾位近臣要員都暗自捏了一把汗,國主病危,儲君涉險難保有去無回,這華胥天下難道朝夕間就要易主了嗎……幾位醫(yī)官隨侍殿中,徹夜不眠,扶桑也在其中。
風胤的寶華宮離慈元宮最近,因傷勢未愈,幾位德高望重的族長都勸其回寶華宮休息。
若是平日,風胤自會欣然離去,只是這次不同。他要故作姿態(tài),顯得憂心忡忡,隨時準備痛不欲生、肝腸寸斷地大哭一場,因為扶桑說,機會到了。
未到正午,風胤命人在慈元宮偏殿備下果品,坐在軟椅上一邊休息,一邊品茶。生平第一次,他有一種萬事皆備,只欠東風的興奮,而這東風,便會是那隔壁寢殿傳來的“國主歸天”的哀慟之聲。
他打小就知道,母親愛他甚于愛自己的生命,這一點在無數(shù)次和風闕的明爭暗斗中得到了印證。也正是清楚這一點,他才有恃無恐,并且堅定地認為,自己,華胥國主的長子,國中無尚尊榮風氏貴族的嫡親后人風胤,就是未來的少國主,一切都將毫無爭議。
直到有一日,他在千云亭中故意摔斷了風闕的琴。
“呦呵,別生氣?。∫粡埰魄偈敲??我風胤賠給你就是了?!?p> “這是我親手為賀母親壽誕所做,你拿什么賠?”
“母親也是你叫的么?那是我的母親!你還不知是哪里來的妖孽!”
“你!”
“怎樣?你信不信,我就是今日把你打死了,母親也不會為你多流一滴眼淚!”
風闕啊風闕,你比我小好幾歲,可每次打起架來都那么拼命,你是真傻啊還是太自信,以為自己是真的福兮所依、天神庇佑?我風胤偏偏從未把你放在眼里。
可那一次不同,你真的長大了,你的力量不知從何而來,整個身體就像有千斤之重,把我死死地壓在地上,我只記得你喉嚨里發(fā)出的聲音像野獸的咆哮一樣令人恐懼……你的臉也變得恐怖之極,像是你的身體里藏著另一副臉孔,一副野獸的臉孔,有著一雙發(fā)紅冒火的眼睛!我想自己當時是怕極了,產生了幻覺,我居然就那樣任由你掐著我的脖子而毫無還手之力!
當我醒來,已經躺在母親的懷里,她當時定是嚇壞了,揮舞著手臂指著跪在地上、氣喘吁吁的你,聲嘶力竭地連聲質問:“孽畜!你終于露出真面目了嗎?還不如把我也殺了!你滿意了嗎?”
這個女人以為自己最愛的兒子要死了,哭得很是傷心,可沒想到……沒想到幾日之后,她竟宣布由你,風闕,來承嗣華胥未來國主之位!當時,你才只有十一歲。
王宮上下都知道母親不愛你。呵呵,可笑!我的殿下,母親不愛你,卻把王權和至高無上的尊榮都給了你!而留給我風胤的,就只剩下所謂的愛了。
“殿下回來了!”慈元宮闔宮雀躍。
風胤手中茶盞抖落,碎了一地。
不一會兒,門外有侍衛(wèi)通稟:“大公子,殿下回來了,已至慈元宮外?!?p> “抬我出去……”沒人能聽得出這幾個字有多不甘心。
宮門外,風闕對身邊紅衣少女拱手施禮,畢恭畢敬,“鳳姑娘,還煩勞隨在下至殿內等候,若非親眼見到這靈草起死回生,在下實在不安?!?p> “好。”
風闕明亮一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隨即大步進入正院,月白長袍翻飛如雪,如墨長發(fā)飄散風中,風塵仆仆,心意沉沉。身后鳳里犧紅衣翩翩,仙容神姿,一路跟隨。院中聚集等候的族長大臣紛紛跪倒,伏地泣淚,高呼“殿下神武,情深救母,感謝上蒼,護佑華胥”……
“想不到,才一日的功夫,他竟回來了?!?p> 風胤坐在偏殿外,看著風闕從人群中穿過,那日的情景,他到死也無法忘記。
日暮時分。
扶桑立于風胤書房之外。
“大公子可在里面?”
“是,整個下午都未曾出來,也不讓任何人進去。”
扶桑并不理會,抬手推門而入。書房內尚未燃起燭火,晦暗不明,隱約看到書札筆墨隨處丟棄,寶瓶燭臺也碎落一地。風胤跌坐在地上,背靠著書案,身邊幾個酒壺七倒八歪,一把寶劍已然出鞘,斜躺在仍帶著包扎藥布的腿上。
見有人進來,風胤醉眼挑起,抓住劍柄,直直地指著來人,“滾出去!滾!”
夕陽的余輝射入屋內,眼前霞光刺目,看不清來人面容,風胤抬手遮住亮光,終于看清逆光而立的身形正是扶桑,那張美麗的臉躲在暗影里,陰沉冷酷,毫無表情。
“你來了……”
“是,我來了,因為國主醒了?!?p> “那……真的是龍行草嗎?”
“的確?!狈錾D抗庵猩鹨粚颖§F,透著一絲不解和氣惱。
“你不是說,他肯定回不來么?呵呵,三日之期,他竟只用了不到一日!”
扶桑面有慍色,“有人破了我的迷障,應該是同他一起回來的那個紅衣女子?!?p> 風胤癡魔一笑,“哼,哈哈……一個半大的孩子就差點摔死我,現(xiàn)在又來了個什么女子,他風闕不是妖孽是什么?你說,你回答我!”
扶桑冷眼低眉,“你這是準備放棄了嗎?如果是,我立刻離開,永不會再現(xiàn)于華胥宮中?!?p> “不放棄又如何,你不是也無能為力嗎?”風胤低頭翻了翻身邊的酒壺,竟都是空的,打了個酒嗝,一臉無奈:“現(xiàn)在母親醒了,怕是所有人都會告訴她,她親自選的少國主如何仁孝,舍身……去往險絕之境,取靈草,救親母,所有人都會告訴她,風闕是何等的福熙降世,社稷之佑……呵呵,若非神助,他怎會日行千里而歸,毫發(fā)無損!你說,我還有什么機會,我早就成了一個笑柄!呵呵,一灘爛泥!被殿下神勇的小護衛(wèi)打得爬不起來的一灘爛泥!”
風胤醉意沉沉,字字剖心,血淚齊下。
扶桑冷冷看著這一灘爛泥,“能否做得國主,并不是他風闕說了算。你不要忘了,一個母親若要保護自己的孩子,可以變得無比強大。你真當?shù)钕逻@些靈異之能,我們的國主都不知道嗎?恐怕這許多年來,恰恰是這一點讓她心生芥蒂,生怕他傷了你,甚至殺了你!你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讓她看到了你的恐懼,看到了你對風闕的無能為力,看清了風闕若活著你就只有去死……如果那樣,你猜她會不會狠下心腸親手殺了他?”
毒蛇一樣的眼睛此刻布滿了血絲,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仿佛萬千生靈為祭才會喂養(yǎng)出如此地獄之火,只為親眼目睹世間傾覆,淪為血咒的一刻。
“那,那現(xiàn)在要如何?”風胤的聲音不再如瘋如魔,強抑住心頭的怨怒。
“不急,慢慢來。你要是酒醒了,就該去趟慈元宮?!?